陈廿榛
朋友知道我要去看《我在故宫修文物》这部纪录片时,问了这么一句:“之前出的三集纪录片里说的已经挺多了,排片的影院又那么远,折腾这一趟干吗?”我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的問题,总不好直接说“就是想看,没理由”。
而当我坐在电影院里,灯光暗了,故宫的朱红色大门被缓缓推开时,我想到了要怎样回应她:“只当随它再走一趟,再看一遍红墙黄瓦飞甍蓝天,只当作平常事。”
当七道大门被逐一推开时,故宫也就从沉睡中醒来,斑驳了红漆的旧窗被朝阳镀上淡金色,机灵的野猫躲开人群趴在阳台上酣睡。
这个国家顶级的文物修复专家们推着车子走进来,彼此熟稔地打个招呼,就好像多年老邻居在闲聊。
此间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我们走马观花般看着这些青铜、书画、陶瓷、钟表、木器、漆器、织绣等小组的匠人师傅们游刃有余地修复着那些顶级的文物,却难以想象他们是在怎样日复一日雕琢淬炼着自己的手艺。
在西河沿的新工作处建成之前,文物修复师们都是在故宫称得上“简陋”的小院里从事着自己的工作。每天统一供应的热水,修复文物时飘落了满桌的尘屑,老师傅骑着横梁自行车在宫城内代步,一眼望去只觉得像是时光倒退回了上世纪八十年代。
在这里你能望到晴天时云朵在蓝天之上的缱绻浮动,能听到风声悠悠入耳,也能静静观赏雨从飞檐上落下时不动声色的力量,却感觉不出来时光的飞速流逝。
机器工业时代的变革来到这里也只能选择与其相融,而不能将其同化。虽然引进了许多高精尖的现代仪器,但它们在这里只是帮助修复的工具而已,最重要的还是数十年如一日专注修复的匠人们。父辈们种下的枣树长势正好,院里开着嫩黄色花蕊的黄瓜花刚刚浇了水,得闲了围在杏树下打杏子的匠人们眼里还有着孩子气的童趣。
你看着他们言笑晏晏的样子有时可能会怀疑,其实这只是一个静谧却又有着人间烟火气的普通四合院。
江山代有才人出,作为需要师傅们手口相传的修复技艺,从名校毕业的年轻人进入故宫拜师学艺后,就开始了磨炼耐性的学徒生涯。文物是最需要耐心下来平心静气同它们沟通对话的,坐不住的人在这里待不下去。
文物修复同创造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概念,任你有多高的天赋也不能天马行空发挥。文物是死的,它们没有自己的思想,可文物也是活的,创造它们的匠人们会在制物的过程中把自己的想法融进去。
文物医生们只能尽可能地还原它们,却不能任意施加自己的点子,因此对老师傅们来说,能在退休之前修上一件顶级的文物就已经心满意足了。
他们踏着清晨的霞光推开沉重的宫门,又在日落时分挨个打卡离开,这同绝大部分普通人的工作一样。
不同的是,他们的工作承载了千年的历史文化渊源,哪怕只是作为看客我们也会生出文化自豪感,想必每天都同文物打交道的匠人们更是有着难以言传的工作满足感。
工作在这样一个相对来说清心寡欲的环境里,对年轻人来说的确是个不大不小的考验。
他们同期的同学们在外面的世界里都或多或少有了成就,把自己的艺术天分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而他们一点一点地学着沉下来,静下来,从与文物的对话中挖掘着更深层次的内涵,去探寻自己内省的过程。
就像窦一村说的那句话“漫画里的主角为了某样东西燃起来”,无论是接班进来传承了父辈手艺的老师傅,还是名校毕业经受过现代系统教育的年轻人,他们都不约而同地为了那些需要修复的文物们燃了起来。
“择一事,终一生”,这应该是对文物修复师们最妥帖的评价了,一天如此,一年如此,一生亦如此,如果不是因为深沉的热爱,又哪会甘愿在这寂寞清冷的宫城里看雨打窗台风吹落花呢?
也正是因为一代代人燃于心底的那束火焰永不熄灭,方能照亮故宫幽深的夜,驱散此间经年的寒。
这部每一帧画面都美得可以直接做屏保的电影进入尾声时,我忽然生出一种迷失在历史的长河里不知今夕是何年的茫然。
就好像跟着时而晃动时而平缓的镜头一起做了一个不长不短的梦,梦里皆是寻常小事儿,红嘴绿毛的鹦鹉可能是杀害某只鸟儿的凶手,樱桃损失惨重,做了绝育手术的猫儿格外挑嘴。
午后和煦的风轻轻吹着半掩的门,树叶子轻飘飘地落在了阳光的阴影里,修复好的宫廷钟表响起的声音悠远又清脆,被水洗过的古画懒洋洋地躺在桌上,缂丝的姑娘不紧不慢地穿着梭。
片尾陈粒慵懒的声音响起时我才恍然回神,“当来不及传递的钟声响起,于是我们都发现了岁月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