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淼
01
1997年,江城,长江大桥。
小时候每个礼拜的周末,我和若鸥都会到长江大桥上静坐,看着过往的船只消失在翻滚的河水中。看着长江与天际交界处一片混沌。那时候她教我折纸鹤和小船,从大桥上扔进长江里。河堤很高,我们能看到的只是点点的白斑。
“为什么鱼每天都那么快乐?”
“因为它在水里。”
“为什么我不快乐?”
“因为你不在水里。”
她从大桥上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水面上激起了一层浪花,在阳光下闪烁着斑驳的水波,没有任何的预兆。她的父母没有哭,打捞上来的时候,没有找到她的尸体,只是找到了几件衣服和一只鞋子。她的父母甚至都沒有给她举办葬礼,只是留了一张黑白的照片在屋子里。她的母亲在过完礼拜后才失声痛哭,整日里以泪洗面。她的继父在第二年带着她母亲离开了江南的这个小镇。她父母素日里一直争吵得很凶,走的时候为了那张旧照片争吵了很久。
她继父执意不肯带若鸥离开。
我一直没有搞清楚若鸥是自己跳下去的,还是失足掉下去的。我记得那段时间她一直在反复地问着我一个问题:“我想知道,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在我读初中的时候,追随父亲母亲离开了这个城市。那天汽车穿过长江大桥的时候,我似乎看到了有一个小女孩坐在桥上,向河里掷小船,如果若鸥还活着,也应该长成了瘦瘦高高的女子,长发披肩,发质乌黑靓丽,也许和其他女孩一样会穿裙子,或者牛仔,我却想不出来她幸福的样子。
我一直试着翻阅一些书籍,去寻找答案,看弗洛伊德、康德、尼采等,总找不到一个合理的缘由,哪怕一个可以骗一骗记忆的理由都找不到。
六岁那年,若鸥的奶奶和我的母亲每个礼拜都会去教堂。我和若鸥没有经过洗礼,只能在教堂外守望,教堂用铁质的栏杆围着,锈迹斑驳,在右侧的围栏处掉了一根钢筋,我和若鸥便会从那里爬进去,绕过花园,去采教堂后院的苹果吃。那棵苹果树很高,枝繁叶茂,一条粗大的树枝延宕到教堂二楼的百叶窗上,我们把窗子打开一条缝,骑在树枝上,吃着苹果,光从我们头顶上泄过去,照在教堂里的十字架上。只有在他们唱祷告的时候,我们才能使劲地咬着手里的苹果,发出“哧哧”的声音。若鸥的奶奶死去那天,在她母亲身边说了很多话,她希望那个男人能够像对待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对待若鸥,如果她嫁给了那个男人,拜托她照顾好自己的孙女。
那天奶奶在病床上对着若鸥说:“人存在的理由就是……”
她没有听到最后几个字,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奶奶嗓子里已经发不出任何的声音,她看见她蠕动的嘴巴,却猜不出那个答案。
我和若鸥坐在长江大桥上,她重复着奶奶临终前的口型,我来读。我似乎读出来了那三个字,我读出声音:“HUO……C……Q……豁出去。难道奶奶临终前所说的人存在的理由就是豁出去?”
若鸥摇头,她不相信,她说:“奶奶一辈子最疼的人就是我。爸爸去世以后,我就是她生命的全部,她不可能丢下我不管,人生存在的意义怎么可是是豁出去?”
若鸥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三个字的口型,这三个口型渐渐的成为了她拥有的全部,以至于在那一段时间,她和每个人讲话的时候,都目不转睛地盯着说话对象的嘴巴,看得别人不好意思,再也讲不出一个字。她重复着那个口型,让我来读,我读了很多次,有一天我终于读懂了一个字:“HUO……WO……,不是豁出去,是我想去……也许遗憾的是她最终也没有说完最后一句话,也许她想说,我想去天堂?我想去教堂?我想去厕所?也许她真的想要去完成某个心愿?这样子我们永远无法猜到。”
听到我的解释以后,若鸥心里的底线,彻底地崩溃到一塌糊涂。仿佛决堤的长江,泪水汹涌而出,再也找不到方向。
若鸥的奶奶去世以后,我们搬了新家,母亲依然每个礼拜都会去教堂。而我再也没有去过。那所教堂很破旧,栏杆上粉刷的油漆都已经剥落了很多回,也没有断裂的小洞可以让我钻进去,后院里也没有苹果树。水泥砌成的墙壁周围生满了青苔。
十三岁那年,我翻开了母亲的那本《圣经》,我以为会在那里找到答案。在开篇我看到,神看光是好的,就把光与暗分开。神称光为昼,称暗为夜。我叫苏慕城,多数的时间都在暗处,我一直想在某处获得某个答案,让我可以得到诠释,因为我相信心中尚有一丝光明。
02
2003年7月,我在江城中学读书。
父亲问我要在哪里读书,我在车子上看到一座废旧的教堂,青色的墙壁上露出红砖,屋顶已经残破不堪,露出脊梁,可以隐约地看到房屋的构架,最重要的是在后院里有一棵枝叶繁茂的苹果树。我指着那所中学说,我要在这里读书。
我不喜欢讲话,但是每一次我都很认真地听别人滔滔不绝地诉说。我不听他们的内容,只是看着他们的嘴唇,我把他们的话语分割成三个字,我在寻找存在的意义,因为我不知道若鸥为什么会突如其来地离开。憎恶、厌倦、逃避和疲惫并不能成为消失的理由。
如果说人是衡量万物的标准,那什么才是衡量一个人的标准?也许寻找存在的理由的过程,就已经完成了它本质的使命。我的使命是寻找若鸥留下来的问题,答案有很多种。有时候我觉得找到了,却无法去向若鸥和她的奶奶去验证,直到找到下一个我觉得更适合的答案。
高一的时候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皮肤白皙,发质很好。是学校里唯一用限量版iphone的人,她什么都是好的,就是人长得太难看。何必笑说她用的什么都是贵的,就是人贱。脸圆圆的、腰圆圆的,名字也叫圆圆,为了表示她的脸很规则,很圆,我只能用几个同样的重叠词来形容。球状体的物质总是忽远忽近,我们各自在教室的两极,我依稀能感觉到,明明那么远,却是那么近。她站在讲台上朗诵自己的作文,她在作文里提到了我,我第一次感觉到我的名字从她口中念出来,有一种犯罪的感觉。
她拿着作文走到我面前问:“我觉得你喜欢我。”
我说:“这肯定是误会。”
她说:“你现在在解释吗?解释只是你心虚的一种掩饰。”
我说:“我不会喜欢你的。”
她说:“因为我们家很有钱,让你感觉到压力吗?”
我纠正说:“我不是那种看见一张烧饼,就可以产生欲望的人。”
她说:“我老爸很有钱,我让他订一个金烧饼给你。天天让你看见就有欲望了。”
我说:“这个和烧饼没有关系。”
她说:“你不喜欢吃烧饼?那你总要告诉我和什么有关系吧。”
我说:“和你没关系。,”
我走出教室,整个教室里的学生都在哄堂大笑。她依然站在讲台上埋头苦思。
我转身又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看着她那张苦瓜脸,她看见我回来,欣喜地说:“在这个物欲横流的时代,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改变主意的。”
我说:“我是来告诉你,烧饼只是用来吃的。”
她说:“烧饼是圆的?”
我终于忍不住说:“操。”
她喃喃地说:“请问你讲的是语气助词,还是动词?”
何必笑拉我出去,他笑了一会,笑岔气了,捂着肚子在墙上翻滚。他说:“圆圆是我们班级里的独裁者,你可要小心了,你这是在逼娼为良,小心惹火了她。”
我说:“我只喜欢讲事实。”
他说:“你一直都这么诚实?”
我说:“你难道不知道,诚实才是最好的智谋?”
在夏季的学期末,班级里转学进来两个陌生同学,一个叫湘芷的女孩,短短的碎发,穿着一件白色的粗布裙子,抱着一只褪了色的青色木偶,不与人交往,经常会因为一些事情和老师争吵。班里很多的学生都叫她怪胎。她的哥哥叫李冬,班级里出名的差等生,经常与人打架,与人打到头破血流,因为别人说他妹妹是怪胎。
我和李冬是最好的朋友,他经常在考试的时候抄我的试卷,每一次考试结束,他是班级里的倒数第一,而我是倒数第二。
湘芷每个礼拜都会去那座残破的教堂废墟里,她手里拿着一本黑色的《圣经》祷告,她转身对着那棵苹果树说:“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写给你,却不愿意用纸墨写出来。但盼望到你们那里,与你们当面谈论。我给你写信,风会带给你。但是我担心你是文盲。”
树叶一片一片落下来,她捡起来一片桔黄的树叶,说:“如果爱是神谕该多好,遇见了,相爱了,就不再分开了。”
我沿着墙壁走过去,从残垣上滑落下来,我的鼻子撞在树杆上,咸咸的血流淌进我的嘴角。我尴尬地看着她,草率地在胸前画了个十字架,表示我们是同类。她继续转身对着那棵树讲话。
她说:“……你们要自守,远避偶像。”
我说:“这棵树已经死了。它的叶子都黄了,骨干也枯竭了。”
她说:“你撒谎,你怎么会知道?”
我说:“一棵树,总是從树根开始腐烂。”
她问:“一棵树,存在的理由是什么?”
我没有听清她的问题,我给了她一个毫不相干的答案,说:“我有一个朋友,和你很像,她也经常在怀疑某些事物存在的理由,理由一定是有的,只是它还没有被发现。”
她说:“你的朋友?你一定不会成为我的朋友。找朋友应该去人多的地方,这个地方没有朋友,只有树,一棵不会说话的树。”
我说:“你和我的朋友很像,如果我能够再次见到她,她也许该长成和你差不多的样子了。”
她没有理我,抱紧了手里的青色木偶,然后躲在树后继续说:“你在说什么?你说风来的时候,你就会和它躲猫猫。可是这里除了废墟,什么都没有,你究竟能够躲到哪里去呢?躲在土壤里,这片土壤之所以很肥沃,琳琅满目,让人不知所措,只是因为鲜血和尸体堆积起来的这片土地上,留下了太多的伤痕。你又该怎样自拔?”
我似乎再次看到了若鸥,她连身形,笑容都和若鸥很像,我忍不住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你找到答案了吗?人存在的理由究竟是什么……”
她转头看我,眼睛茫然,我重复着若鸥的奶奶在最后留下来的那个口型,她把木偶放在树旁,双手扶着树干,抿起耳边的一缕头发,倾耳去聆听那棵硕大的苹果树,她说:“他是谁?在说什么?他是空气,他在说人存在的理由就是……”她看了我一眼说:“爱下去。”
我恍然大悟,也许若鸥寻找了这么多年的答案就是这三个字,却被她轻而易举地说出来。我欣喜之际,似乎感觉到这个答案对我来说已经无足轻重。我应该早就想到。爱对一个女人来讲,就是一个生命的全部意义。母体生命的唯一使命就是爱,并且爱下去。
我说:“你读得懂口语?”
她没有回答我。抱着木偶,拿着《圣经》走出废墟。一个月后湘芷和她的哥哥李冬离开了这所学校,他们就像路人,给了我一个似曾相识的答案,却抛给了我另外一个问题。我甚至忘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每天都习惯了拿着一本《圣经》对着一些事物讲话,一本书、一条毛巾、一个冰箱、一只钟表、一块肥皂等等,我喜欢把自己的心事讲给他们听,因为我相信他们能听得懂。
03
时间是最霸道的独裁者,虽然不是唯一的,却足以让你记起和忘记你觉得一切最重要的事情。时间和神一样,没有人知道它是否存在,却每时每刻都在无形地运转着。
湘芷离开那天和班级里的一个男生打架,湘芷用板凳腿敲晕了校长的儿子,李冬苦苦地在他身边守了40分钟,当男生醒来的时候看见李冬,怒火中烧,抓着他的衣领说:“你那该死的怪胎妹妹,小心我爹封了你的前程。”
李冬说:“对不起。”
他说:“这才像话,你的表现还可以,知道在我被打晕了以后照顾我,守着我,算有一点点良心,你为什么会一直守着我?”
他说:“因为我要亲自等着你醒过来,然后再把你打晕。”
他拿着一个新的板凳腿,直接把校长的儿子砸进了医院。当天下午,李冬被校方宣布开除学籍,因为随意殴打守法公民。湘芷在第二天自动申请了退学,她退学的理由是这所学校里的建筑物长得不够善良。
湘芷和李冬离开以后,我的学业生涯,没有再发生任何可以让我记起的故事,毕业以后,我进入了一家车队,在省份的局部地区参加一些拉力赛,刚进入车队的时候,队长对我说,速度和人生是一样,没有太多时间可以让你浪费。在跑道上,所有的命运都被玩弄于股掌之中,稍纵即逝的机会随处都是,智力、技术与体能之间的抗衡。
何必笑同年也进了这个车队,开始的时候所有的人都送给了他一个外号,车霸,公路霸王之一。但凡他开车过往之处,寸草不生,无一幸免。他的信仰便是:君生我不生。我生君必死。
那一次我竟然和何必笑成了对手,队长指着何必笑对我说:“你不用太危言耸听,听信那些莫须有的东西,那个人从来都没有搞明白过自己存在的理由是什么,这样的人你用一只手都能赢他。”
他顺便问我:“对哦,你为什么进入车队?”
我说:“我喜欢路虎,因为她喜欢路虎,她为什么喜欢路虎?因为我买不起路虎,这是拒绝的一种方式吗?不是。这是现实。什么是现实?现实是当我努力买完路虎后,她告诉我她喜欢兰博基尼。”
他问:“那你还能记清楚那个女孩叫什么嗎?”
我说:“不知道。”
他说:“我就知道,你有潜力,一看就知道你是一牛人,你存在的使命就是胜利。”
那场比赛我用了一只手赢了何必笑,当然我只能用一只手,两辆车在终点的奔跑线前撞在了一起,何必笑的车撞在了我的车窗上,玻璃破碎了一片,宛如刀片一样的玻璃,割破了我脸上的皮肤。何必笑已经被挤扁在了车厢里,我感觉到左臂仿佛火烧一般,炙热的疼痛被冰冷的铁皮割破,我感觉不到自己生命的存在。我的整辆车被撞到了终点线以外,赢得了那场胜利。
赛后,我永远失去了左臂,何必笑昏迷不醒。我挂着点滴,跑遍了医院里的每一个病房,一个医生告诉我何必笑病危,被转移到另一家专业的医院了。
2010年11月20日,我去了一个名叫1874的酒吧,那里的老板叫李冬。看着他苍白的面孔,他已经认不出我来。每天都会有一个陌生的女孩来讲故事给他听。我问过他湘芷去了哪里,他也已经记不清湘芷是谁了。听着那个名字,他感觉到陌生,那个他曾一直都念念不忘的两个字。
我一直都在寻找着,也许哪一天我也能找到一个活着的理由,那该有多开心。与此而言,生存的理由真的就只是爱下去这么简单吗?如果爱不存在了呢?
爱,也是一种惧怕。
我找了几份残疾人的工作,送自来水、修理下水道、骑三轮车等等,每日都住在这个城市里的地下室里,地下室里漏水,夜半的时候有老鼠吱叫的声音。一年后我娶了一个老婆,结婚三个月后她跟着一个浙江的商人跑路了,她给了我一个离开的答案,她说:“你看,不能用的东西叫废品,没有用的人就叫废物,你猜你是什么?”
我真的希望我可以有第二个选择,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听不到东西,看着每一个人张着嘴说话,表情百态,喜笑颜开。他们生气的表情让我感觉到很踏实,看着每一个人的微笑,我都感觉到不安和恐惧。
有一天我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她说着我听不到的话语,她的口型蠕动着,她说:“人生存在的理由就是HUO……XIA……QU。”
我似乎听到了声音,三个铿锵有力的字:“活下去。”
我想也许若鸥始终都没有想明白,也许她早已经知道了那三个字的意思,才会义无反顾地决定跳了下去。
我的耳边仿佛又听见若鸥的那句问话:“为什么鱼每天都那么快乐?”
我的世界又开始变得嘈杂。
责任编辑/何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