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相喜
腊月凛冽的北风,把九龙沟黎明前的天地都冷透了。顶着灰蒙蒙的寒气,由一匹驾辕马和四匹长套马组成的一辆马车驶出村口。在村子里此起彼伏的公鸡啼鸣声里,突然窜进一阵激烈的犬吠。
这时,坐在车后耳板子上的耿云九打个冷战。他对赶车的五叔说忘带背柴禾的小麻绳,要回家去取。五叔收住鞭子,将车停在路边,戏谑地说是忘带媳妇了吧?耿云九拍拍腰间说,真的落了绳子。语气有些尴尬。
五分钟后,耿云九回来了,霜打过的样子,蔫蔫的。他不说话,只是把一条手指粗细的麻绳,在大家面前晃晃,又坐回到车后耳板子上,两手抄进棉袄袖口。有人开几句玩笑,他无心理睬。仿佛担心身体会散了架子,他把手向袖口深处抄一抄,过一会儿,再抄一抄,抄得腰身越发弯曲。
麻绳确实落了家里,不过他是有意的。他凌晨四点钟从家出来时,妻子还睡在炕上。到东家吃过饭,套好马车出村,用大概一个小时的时间。他是故意空儿出这段时间,而后突然返回家,要堵一下妻子,看她是否有什么举动。他的担心真的应了验。虽然家中没来外人,但妻子却不见了。里外找一圈儿,喊两声,她确实不在了。
从落雪到年根儿这两三个月,村里的家家户户要把明年全年的烧柴备足。村子周边的树林里早已没有烧柴可拣,拣柴禾必须去三十里外的九龙沟老林子。耿云九是村中拣柴禾的一把好手,所以每年入冬后,家家都要轮流请他去帮工。
去年耿云九帮工帮到最后一家的那天,吃过饭,套好车,他忽然想起该带一把锉,锯钝了,在山上可以收拾收拾。耿云九急忙回家去取,想不到那个小木匠正在他家里。小木匠是外村人,打秋天起就来村子里做家具活儿,租耿云九邻居家的耳房住。
马车拐过一道山弯,躺在夜色里沉睡的小村被挡在山后。五叔嘴里不发什么动静,只是隔那么一会儿,晃动一下鞭子,没有岔道儿,任凭马儿沿着大路走下去。其他的几个伙计,依偎在车厢中的乱稻草里打盹儿。耿云九虽然闭着眼睛,却没有丝毫睡意。夜色被雪光映成深灰色,像一块幕布漫天展开。睁着眼睛也望不到什么,目光只能停在鼻子周围。耿云九觉得,如果这时候能看到不断向后退去的山地、田野也许是一种幸福,起码能帮他分分心神。
黎明前的寂静如死去一般。车轮和马蹄在雪路上碾踏出的声音,使这寂静多了一分无助的空洞。这声音在耿云九听来,就像有人在暗处咔吧咔吧地嚼咽着冰块。耿云九有了从里到外冷起来的感觉,好像有冰茬在心尖上生出来。
今天是今年第一次进山。他前脚走,妻子后脚就离了家。去年发生那件事情后,小木匠再没来过村子。妻子会去哪里?疑问压得耿云九委顿下去。耿云九的帽耳子、脖领子、棉大衣的前胸后背上,结满霜花。如果没有呼吸的蠕动,会让人以为他是堆在那儿的一堆什么东西。
路上出現一道冰棱子,车颠一下,耿云九打一个趔趄。他正一正身子,继续想心事儿。仿佛身体所有的部分都冷僵了,只有思绪温着。
去年的那天,耿云九先是打了小木匠几个耳光。小木匠跪下求饶,说是自己不够人,没他妻子的错,她真是个好女人,他只是摸了摸,不敢有下次,要用两千块钱平事儿。这是多丢脸面的事儿呀,耿云久不愿意嚷嚷出去,他同意了。小木匠第二天来交钱,耿云九却没让他进院儿,钱也没有接。他觉得那钱花起来会心口堵得慌。
妻子承认被小木匠摸了,她没动小木匠。小木匠几次要求别的,都被她回绝了。这些情况是耿云九打出来的,因为妻子不想说。
耿云九打妻子与别人不同,那是一种特别的方法。其实这方法不应该称之为打。这方法是他听爹说过的;妻子也听说过。
那天,她知道耿云久会用这方法,就给他找出一条面口袋,说你去照量着装什么粮食吧。耿云九气呼呼地去装了黄豆。凭经验,他感觉黄豆比别的粮食要显得沉重些。装到面袋三分之一的时候,耿云九拎拎袋子,皱一下眉头,又装一气儿,才扎紧袋口。他扛起来,掂掂,足有一百来斤。
这时,妻子早已仰面躺在一条两巴掌宽的木板凳上。板凳是老柞木做的,硬得很。耿云九扛着黄豆袋子,在妻子跟前站那么一会儿,他是在等妻子。如果这时妻子说一句软乎话,或者流下一点眼泪,耿云九或许就会把袋子扛回去。而妻子却闭着眼帘,像在睡梦中一样。这样,耿云九就不能不把黄豆袋子压在她的身上了。
夜色渐渐褪成迷漫而朦胧的雪霁。有一抹发紫的老红色,从远处山林的空隙间透过来。这时辰被山里人称作小鬼龇牙的时候,那种冷会冷到人的骨头缝里去。五叔把马鞭甩出几声脆响,马车加快速度,也唤醒了打盹的几位。
云九,醒醒,把火生着吧!没等耿云九回过神来,他已经把挂在前车耳板子下的饮马水桶摘下来,扔给耿云九。进山人每天进山都要准备一两抱干柴,在天亮前最冷的时候,架进水桶里燃着取暖。
水桶放在车笸箩中间。点燃的干柴先是升腾起一股青烟,顷刻间便有通红的火苗蹿出。那火苗不是一条、两条,是一簇。宛若一群跳跃的火红狐狸,把厚厚的寒冷舔蚀出一个洞口,让温暖奔跑出来。
大家围拢起来,东一嘴,西一句地唠嗑。耿云九不插话,他还沉浸在痛苦的心事里。身上的霜花融化了,他的心似乎也温暖一点点。那天妻子嘴上没话,行动却是有悔过之意的。黄豆袋子在她身上压了十分钟左右,耿云九就于心不忍了。他想起妻子对自己许多的好处。比如说妻子特别喜欢小孩,但他说晚两年要就晚两年要了,她二话没有。人是不是都有憋不住把尿尿在裤兜里的时候?耿云九试图把袋子搬下来,却被妻子阻止了。她说,这是应得的,时间长一些会给我压出个记性。耿云九心中酸酸的,说你下来吧,咱俩好好唠唠。妻子说,不,今天就用这个。妻子不均匀的呼吸,让耿云九显得有些气短,好像倒是他做错什么事情。
妻子一直被压半个小时,才从板凳上下来。她说好男人吐口吐沫都是根钉,我也能!
马车下了大路,走上密林中的山道。雾蒙蒙的太阳浮在树梢。看来今天是个响晴的天气。如果没有早晨发生的那件事儿,耿云九的心情一定会如枝头的山雀一样的快乐。不过此时他的情绪也好了许多。阳光撒下一丝冬天的暖意。在一段缓坡的路段,耿云九跳下车,把燃尽的和正在燃烧的木头倒进道边儿的深雪沟里,然后用雪埋严。快进山了,是不允许带有明火的。一阵吱吱啦啦的熄灭声中,飘摇一股热汽。片刻,那堆熊熊的火焰归于平静。这又让耿云九想起妻子。耿云九原谅了妻子。日子过十来年了,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不愿就此离开她,妻子也不愿。耿云九以为妻子的心平静了,像眼前熄灭的火。可今天她又去了那里?和谁在一起?她为什么又要这样?
坡路上,马车的速度慢下来。耿云九索性跟着车后步行。走一段路,有股暖流热呼呼地自脚底升上头顶。温暖总会让人心里舒畅些。清早的事儿宛如是昨夜的一场梦,现在醒来。醒来后,他就努力让自己忘掉它。这样耿云九的脚步就轻快许多。枝头上晶莹的树挂经阳光的抚慰,在低吟的晨风中纷纷飘洒,山野仿佛成了梨花盛开的季节。耿云九面对大山喊响嗓子。
喂——喂——喂——!我来了!
寂寥的山林仿佛突然被唤醒,用同样的声音和耿云九他们打着招呼。回声一个跟一个跑过来,连成一串,散播成一片。深沉而绵长。
车到坡顶,见路旁站着一个女人。女人招手示意马车停下。车停下,她走近些,说要搭一段路。她的脸几乎被一条粉色的围脖环绕着围住,只露出两只好看的眼睛。围脖和眼睫毛上挂满绒绒的霜花。
车上没人答话。女人又说求求你们,捎我一段吧。围巾后面的话说得胆怯而气馁,似乎是用最后的力气央求满足她的愿望。看样子她已经在路上跋涉了很久。
那件红色羽绒大衣,把她周围几步远的雪地映出一片亮色。虽然看不到她的面容,但凭装束和体态,可以断定她超不过三十五岁的样子。耿云九叹口气,说,上来吧!
谢谢。女人的感谢说得很迟,是她在车上坐稳后才说的。她坐在车里,背对着耿云九的背。
几声响鞭,马车快速向山林深处驶去。车上多个陌生女人,男人们一时没话。这样沉闷地走一段,耿云九开了腔。他问,走亲戚?女人怔了怔后轻声说,办事。耿云九还想说点什么,一时找不到话题。接着又是沉默。
耿云九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尤其在女人面前,和妻子话也不多。那天妻子从板凳上下来,哭了。她对耿云九说,你能给家盖房子,能给家挣来钱,能给我买吃穿,但我还想你能常常陪我说说话呀!她有些哀求的语气差一点让耿云九落下泪来。
耿云九半侧身子对女人说,到哪下车,提前招呼。女人动动身子,不回答。
山间雪路凸凹不平,车子开始颠簸。耿云九感到女人的脊背靠在自己身后。他下意识挪一下身子,想不到,女人随之竟也跟过来。他再挪一挪,她又跟了跟。耿云九感到她并非无意,感到她的上半身快要瘫在他的背上。也许她太累了。这样一想,耿云九把身子挺一挺,给她一个彻底地依偎。
女人呢喃道,谢谢。语气里有一丝哭诉的味道。
隔着厚厚的棉衣,耿云九还是感受到了她身体的抖动。耿云九问你冷啊?女人说冷透了。耿云九后悔把柴火扔早了。他说在水桶里烧把稻草吧。她说算了。
接下来又是沉默。
耿云九覺得她在用脊背和他诉说,到底说些什么,他分辨不清。耿云九扫视一眼其他几位伙计,然后闭上眼睛,稍侧身子,突然拉住她的手。他的呼吸有些急促。她眼望远处,手却往他手心儿里走了走。虽然都戴着棉手套,但他还是有了一阵通过电流般的颤栗。
车到山前,没了大路,停下来。他们就要在这儿上山拣柴禾。耿云九以为女人会在中途下车,可她一直坐到山前。下车前,女人用身子挡住其他人的目光,摘下手套,把耿云九的手从他的手套里轻轻地拽出来,握了握。握得有些急,有些紧。
女人沿着被厚雪覆盖的山间小道继续前行。耿云九带上工具一边进山,一路想,孤身女人,会去老林子里办什么事情?钻入林子,耿云九并没有去拣柴,而是急忙爬到山腰,眺望女人。女人在山脚下的雪地上蹒跚,远远望去,那蹒跚简直就是蠕动。有一片时疏时密的荆棘丛,把她的身影支解得支离破碎。他追逐着望定她。那红色的蠕动一如女人的血色,变成林间雪地上一簇走动的火,远远地灼烤着他的目光。他的凝望热着,再热着,腾地一声竟把在他生命中蛰伏的某种东西彻底点燃了。
耿云九扔下干活的工具向山下冲去。一开始他是在树木的空隙间急走。树木渐渐疏朗后,他便把急走改成小跑。最后,在山根儿下缓坡的空雪地上,他雪团般连滑带滚飞驰而下,溅起一片雪雾。
耿云九忽地站起来,雪人似的立在她的面前,拦住她的去路。她有些惊喜道,是你!他看见她笑起来很美。他不说什么,用灼热的目光罩住她。仿佛周遭的雪地都有了融化声。他突然把她拥住,她既不响应也不躲闪。他把她拥靠在近处的一棵树干上。她闭紧双眸,似乎什么也没发生又似乎是在等待着发生什么。他吻上去,宛如是吻在一块冷冰上,麻木而冰凉。他轻轻地晃动她的头,好像是要晃醒她的回应似的。静默一小会儿,这块冷冰终于被他吻化了。一小股湿漉漉的感觉盈润在他的唇间。猛抬头,见她紧闭的眼帘洇漫出晶莹的泪水。
她的泪让他松开拥抱,急切地问,你有什么事情?说出来,看看我可以帮到你,我真的可以帮到你。他猜想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真心想要帮助她。
她摇摇头,靠近他说,你再抱抱我吧,紧一些。
耿云九忽地又抱住她,任她在怀里颤抖。当他又要吻她时,她一激灵,仿佛突然间从睡梦中惊醒,把他推开。她整理一下头巾,眼瞅别处说,你快干活去吧,我得走了。说完便决然地转过身去,朝山的深处走去。
望着她的背影,耿云九切切地问,你叫什么?要去哪里?
她没有回答,只是身子轻轻地抖动一下,继续前行。
耿云九伫立在那儿,不知所措。他的疑问和凝望,不一会儿就被冻僵在眼前的雪地上了。
这天的活计,耿云九干得不怎么出色。他觉得力不从心,好像有人把他的脊梁骨换成了一条软麻绳。
太阳偏过头顶,柴禾拣够了,开始装车。这时从山外的雪路疾驰来一副马爬犁,后面跟着四个男人,他们边走边喊着一个人的名字。听起来是一个女人的名字。耿云九猜出个大概。他们一定是来找人的,这人有可能就是搭车的那个女人。耿云九心里一缩,迎过去,可迎到一半又猛然定住。走在前面的竟是小木匠。小木匠看见耿云九也愣了愣,他焦急的神色非常难看。小木匠躲开耿云九走过去问五叔见到一个女人没有。他的话带着哭腔,说他妻子走丢了。五叔刚要搭话,耿云九突然吼道,没看见!
小木匠一行人讪讪离开。耿云九喃喃自语,谁要告诉他,我就和谁没完。
耿云九的嘴好像贴了封条,一句话也没有。一股股小北风在林梢上低吟。装完车,耿云九蹲在雪地上,头深深地埋在胸前。沉吟片刻,他突然起身,松开始终咬住的嘴唇,说我该帮助去找人是不是?不知他是问别人还是问自己,没等别人搭腔,他抢先回答,应该去找哇!
耿云九决定五叔和另两个人带车先回家,他带着另一个人去帮助小木匠找妻子。
不一会儿,耿云九便赶上小木匠一行人。小木匠看到耿云九,知道他是来帮助自己的。扑腾一下,给耿云九跪下。耿云九使劲踢一脚他的屁股,吼道,快他妈起来吧,想想怎么找人!
踢了别人,耿云九倒觉得自己的脚一阵疼痛。这疼痛从脚下一直绵延到胸口,绵延到脸颊。他的脸忽的一热,红了。
耿云九不易察觉地叹出一口气,轻轻地把小木匠拉起来,把他拉得离自己很近,是想让他看见自己脸上的那片红色似的。小木匠不敢直视他,眼里流露感激之情望着他身后的雪地。
耿云九把自己的脸向他跟前伸了伸,想说,你打我的耳光吧,像那次我打你一样。可这话向喉头蹿了蹿,又沉回心底。
耿云九只是看到那女人走远的大概方向,密林里到处是进山人踩出的杂乱的脚印,所以他也说不准她走远的具体方位。小木匠一时乱了方寸,耿云九便成主事儿的。他把几个人分成两人一组,分头去寻找。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小木匠的妻子才被找到,是耿云久他们先发现的。她坐在一个背风的雪窝子里,已经被冻得半僵,不省人事。
回来的路上,马爬犁跑得飞快。必须抓紧把她送到附近的镇医院抢救。看到小木匠怀抱着妻子,耿云九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滋味。
把小木匠妻子送到镇医院抢救室后,耿云九和小木匠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递给小木匠说,这是找到她时在她身边捡到的,好好看看吧,你把她的心伤成了什么样子。小木匠接过那张纸,没等看完,便狠狠地抽起自己的耳光。一边抽,一边骂,我不是东西,我不是东西呀!
耿云九不管他,径自去医院的院子里给妻子打电话。他告诉妻子,在山里遇到一個冻晕的路人,正在医院抢救,要稍晚一些回家。妻子说,别急着往回赶嘛,家里也没什么要紧的事儿。又补充一句,早上你刚走,爹来了,说妈的心口不得劲儿,我过去找村大夫给弄点药吃了,现在没事儿了,放心吧。耿云九握着电话,心里一阵难受。
放下电话,一回身,小木匠已经站在面前,他说,我媳妇醒了,知道你还等在这儿,要见你。
耿云九摇摇头,说了句,别再把媳妇弄丢了,转过身,张望一眼身后远山的那片雪色,急切地上了大路。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