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自南

2017-02-23 13:50施立松
安徽文学 2017年1期
关键词:凤仙花邻家孩子

施立松

1

邻家的叔叔娶媳妇,“担盘”那天,我认识了她。

在海岛渔村,哪家娶媳妇,都是全村人的喜事,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放下自家的活去帮忙。搓汤圆,担盘,送嫁妆,吃喜酒,这些乡间婚俗,有吃又有玩,还有热闹看,于孩子们,堪比过年。特别是担盘,新郎家要把一头宰杀好的猪,桂圆,红枣,喜糖等十二样物品,还有一百二十个大饼,放在箩筐里,由十二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担着,送到新娘家。新娘家再把嫁妆由他们担回来,大件嫁妆,要由娘家人帮忙送过来。这一来一去,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一路走来,就是一道风景。

那年我四岁,穿着崭新的粉红色小碎花罩衫,挤在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中间,在新房门口,等着送嫁妆过来的新娘娘家人派发喜糖。

她捧了一捧喜糖出来,每人二粒,分发起来。孩子们推推搡搡往前挤,我个子小,跌倒了,崭新的罩衫被人踩上一脚,留下一个乌黑的鞋印子,我哇哇大哭起来,她忙分开孩子,到我身边,蹲下来,轻轻抱起我,轻声哄:乖,不哭。说着,从抽屉里抓了一大把喜糖给我,罩衫两个衣袋都装不下,她就把我罩衫下摆撩起来兜着,我破涕为笑。她也笑起来,眼眯眯的,嘴角弯弯的,左唇边一颗绿豆大的红痣,像火膛里溅出来的火星子,我伸出指头去摸,她闪开了,却用嘴含住了我的小手指,假装要咬掉它。指头痒痒的,我咯咯地笑。

我记住了她,和她的笑容。她是新娘子的姐姐。

2

两年后,腊八节那天,我又见到她。

年关,是渔村一年中最闲的时光。村里男人们都喜欢聚在一起喝酒,赌点小钱,是娱乐,也是放松。邻家叔叔对赌钱情有独钟,麻将、牌九、纸牌,样样精通,赌博这种事很奇怪,越是精通,越输得惨。腊八节这天,邻家叔叔把家里过年的钱都输个精光,老婆说了他几句,他趁着酒兴,把老婆打得鼻青脸肿。

她闻讯赶来,抄着一根擀面杖,手里还沾满面粉,气喘吁吁,一脚踢开半掩着的大门,冲着还在发酒疯跳脚咆哮的他就是一杖。也许是那一杖太吃痛,也许是她盛怒的样子太吓人,邻家叔叔顿时蔫了,缩在墙角,一声不吭。她却不罢休,边骂边砸:“不过了是吧,还打人,出息了你!”一锅冒着热气的腊八粥连锅带粥被扔到门外,把挤在门口看热闹的人,都吓了一跳。要知道,在食品匮乏的年代,不到年关,不是腊八,是难得吃上加了虾仁、鱼鲞、干贝,还有猪肉和蔬菜的粥。

桌椅踢翻在地,她又砸起锅碗瓢盘来。她妹妹扑过来,死命地抱着她,跪到她面前,“姐,姐,别砸了!这些都是要花钱买的!”她抱住妹妹,放声痛哭:“苦命的妹妹,我今天不给他点颜色看看,这辈子你哪还有好日子过呀!”

说着,她站起来,用袖子抹了脸上的泪,奔到灶头,操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冲着缩在墙角的邻家叔叔,一字一顿,咬牙切齿地嚷道:“再赌钱,我把你的手指一个一个剁下来喂猪!”然后,狠狠地把菜刀砍在门框上。

慑于她的淫威,邻家叔叔再没有赌过钱,他家的小日子过得红火起来。可她泼辣的声名,就这样传播开。多年后,村里仍有人不断提起她,提起她扔出来的那锅腊八粥。

3

我上学的路上,要经过一个坟场。说是坟场,其实也就七八座石头坟,零零散散地,匍匐在山凹里的一棵老榕树下。榕树树荫很大,整个山凹几乎都遮蔽了,阳光长年照射不到,喜阴的杂草长得特别茂盛,山凹就阴森森的,很瘆人。上学放学,我都要与堂姐结伴而行,每次从坟场边经过,我们都快步走过。一次,我被老师留下来抄黑板报,回家时已日落西山,经过坟场时,远远听到一阵哀哀的哭声,那哭声,在苍茫的暮色里听来,特别凄切。我害怕极了,拔腿就跑,却被一块石头绊了个嘴啃泥。膝盖都磕破了,嘴唇上的血也止不住,更要命的是脚踝崴了,站不起来,我又急又怕,哇哇哭起来。坟边的哭声戛然而止,只听到有人用沙哑的声音问,怎么了,乖,别哭,看这血流的,可怜!她用紫红色方格子的手绢,压住我唇上的伤口。原来是她。她消瘦了许多,唇边的黑痣,陷在法令纹里,好像唇边长了一只眼睛。

她背我回家。伏在她那并不宽阔的肩头,她略带卷曲的头发,蹭着我的脸,痒痒的,让人想发笑。她不时地啜泣一声,整个人就颤动一下,我想起她刚才的哭泣。腿上的伤像针刺似的,很痛,我拼命压抑着,不敢哭出声来。她说,很痛吧,可怜的囡,姨讲个故事给你听好不。

从前有个男人,逃荒到海岛来,给人当雇工,后来给一户没有儿子的人家当上门女婿,那家人也不富裕,但好歹有个落脚点。上门女婿从来就不好当,何况他是外乡人,没有地位,家里人村里人都欺负他。不久,他的女儿出生了,他更矮了三分,因生的是女孩子,女儿唇边有个黑痣,有人说是贪吃痣,贪吃总和懒做连在一起,女孩子贪吃懒做,更不讨人喜欢。爹不亲娘不爱,女孩跌跌撞撞地长大了,成了家里的粗使丫头。后来有了弟弟,她小小年纪就要洗尿布,做饭,够不着灶台,就站在板凳上炒菜,有一回,脚下一滑,她扑到锅里,差点成了一盘炒熟的菜,手掌、两臂都留下深深的疤痕,像蜈蚣盘踞在手臂上。

我注意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爬满纠结的疤痕。她讲的是自己的故事吧。

我抚摸着她的手臂,忍在眼里的泪流了下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是她父亲十周年的忌日。没有了父亲,母亲又多病,弟妹都还小,家里更穷困了,十七岁时,她外公就把她许了人。那人不坏,可脾气不好,喝了酒耍起酒疯来,更是消受不了。她受了委屈,没地方倾诉,就到父亲坟头来哭。

4

她家离村里小学不远。

一天,同学送我凤仙花苗。从同学家出来,我小心翼翼捧着凤仙花抄小路回家,路过一户带天井的老厝时,一个人哭叫着冲出来,把我和我的凤仙花压倒在地,紧接着一个男人拿着扁担追出来,满面通红,凶神恶煞似的,扁担挥过来,一下一下击打在压我身上的那人身上,我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吓得大叫。那个恶煞似的男人,把扁担插在地上,一手扶着,一手叉腰大罵。压在我身上的人慢慢地爬起来,一脸的痛楚,轻轻地呻吟。那几下打得不轻。她把我扶起来,前看后看,焦急地问,伤到了没有,又轻轻拍去我身上的土。原来是她。她的脸上,手臂上,一片片淤青。凤仙花苗压折了,她牵着我的手,到她家后院,用菜刀,挖了几棵凤仙花苗给我。她家后院,有许多花草,种在破瓦罐里、破脸盆里,却开得红红白白,极好看。

渐渐地,我听说一些她的事情。她丈夫是个粗野男人,当渔民,赚的钱少,却又喜欢喝酒,每次喝得醉醺醺回来,兜里没剩几个钱,一家老小生活没着没落,她说他几句,就挨他一顿毒打。这个平时说话都不利落,蔫头蔫脑的男人,喝了酒后,打起老婆来,却一点也不含糊,一拳一脚,喂到她身上,都是狠招,打过还不算,还要把她揪到门外,大呼小叫地,让邻居都来看看她的惨样。邻居看不过,抱几句不平,他就把邻居祖宗八代都骂了,那架势,倒真有几分“英雄气概”。

5

放寒假了,几个同学突发奇想,去海边捡海螺。

冬天的海岛,天寒地冻,海边的风更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针刺样地疼。我用围巾把头包得跟粽子似的,只留两个眼睛在外面。海滩上,女人在补网。站在风口,拿着又湿又重的渔网,一眼一眼补着的,是她。她的脸冻得青紫,嘴唇哆嗦着,脚上的胶鞋又破又湿,身上男式的褐色破棉袄,前襟也湿了一大片。

这样的天气,补网工是最苦的。因渔网破了回航的渔船,都是赶着补好马上出海生产的,补网工就要没日没夜地补。海水潮涨时,如果网没补好,把渔网拉上来太费时间,就得站在海水里补。海岛人常说:好男不赚腊月钱,好女不当补网工。不是过不下去的人家,是不让女人当补网工的。

我突然一阵心疼,解下自己围巾,递给她。她冲我笑笑,摇摇头:我干活不冷的,你围上,乖,回家吧,这儿冷会冻感冒的。我不由分说把围巾缠到她头上,颈上,打个结,以免海风吹开。她的脸,被大红色的围巾,映出一点血色。我才发现,原来她的个子,这么矮小,十二岁的我,伸伸手,就够得着她,给她围围巾。

只是这点小小的事,她跟人说了又说,夸我懂事,每年凤仙花开,她都摘一捧,让她女儿送给我。

6

再见她,已是十多年后。她老了很多,头发斑白,唇边的那颗黑珍珠似的痣,深陷进法令纹里,双手背上全是紫红色的冻疮,因椎间盘突出,左腿神经受压迫,走路一瘸一拐,视力好像也不好了,总是眯缝着眼睛看人。再怎么看,都看不出她曾是那么泼辣的人。她应该五十不到吧。

那天,我们一群男男女女,在她家聚会,她儿子是召集人。她忙里忙外地招呼著,搬凳子,端茶,还以乡村最隆重的仪式,每人一碗加了桂圆肉、红枣的荷包蛋,招待我们。她显得有些慌乱,紧张得语无伦次。茶水洒出来,烫了手,也不知道擦,荷包蛋放多了糖,又忙着烧水冲淡些。

她坐在炉灶前,往灶膛里添柴火,我坐在她身边的小板凳上,灶膛的火光映着她的苍老,那苍老,像镶上一道金边,很有些悲壮的意味。她唇边的痣,在火光中,像黑珍珠一样,晶亮,圆润,依稀是我儿时与她的初相见。

我忽然心疼了她。她那衣着光鲜体面的子女背后,有她怎样的付出!

这样一想,心恻恻然。她们这一辈人,都是这样当母亲的,忍辱负重,忍气吞声,忍饥挨饿,把自己放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淹没了自己,肥沃了尘土,竭力要让儿女在她这片尘土里,开出灿烂的花。

7

我与她的缘分,不仅于此。几年后,我成了她的儿媳。

结婚前,很多人跟我娘说,她那么泼辣,你女儿老实巴交的,不被欺负才怪。我娘忧心忡忡,可我一点也不担心。

她待我比女儿还亲。我胃不好,她每天早早起床为我熬粥;我喜欢吃咸鱼干,餐桌上各种咸鱼干花样翻新,从不曾断过;我闻不得胡萝卜的味,从此,家里再看不到胡萝卜的踪影;我睡眠不好,夜里睡得迟,早上醒得也迟,她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歇的人,却因为我,每天早晨起床,都蹑手蹑脚的,唯恐发出一点声响;那时,我在医院当护士,每周要上一回小夜班,每次更深夜半走出医院大门,她总是等在门外。海岛的冬天,寒风凛冽,每次挽着她的手走在寒风中,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温暖。

我怀孕时,早孕反应特别严重,吐得死去活来,吃过的东西,吐过后,就再不敢吃了,只想喝点红薯汤。那个季节,天寒地冻,哪有红薯,她就到处找人讨,听说有户人家,留了不少红薯当种子,她就央求人家把埋在地窖里的红薯掏一点出来。红薯一见风,就会烂掉,她不是不懂,可就是死搅蛮缠着,后来,竟拿自己手上的金戒指,跟人家换了那一窖百来斤的红薯。那戒指,是她母亲留给她的遗物,再吃不饱肚子的时候,都不舍得拿出来换粮食。怀孕五个月后,我查出胎盘前置,要躺床上静养,更不能受刺激和惊吓,不然就会大出血,母子不保。她吓坏了。家里养了一条土黄色狗,十多年了,跟她极亲,脚前脚后,摇尾乞怜,每次她去做工,它都会跟着去,三更半夜,有它相伴着,走再黑的路,她都不怕,在她心里,这狗俨然家中一员。可这狗一见生人就狂吠,有时它突然一叫,我就吓一跳。她悄悄地把狗拴了,送给远在另一个岛的表姨,可狗识路,送再远,它都会乘船跑回来,最后,她只好把它卖给狗肉店。为这事,她偷偷抹了不少泪。

8

离预产期还有半个月,家后面有户人家垒地基,她把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生怕惊动我。

半夜,我肚子痛了,送到医院,折腾了一天一夜,就是生不下来。她想起她给孩子织的毛衣,会不会是织毛衣给织住了——海岛上有这样的说法,有人因关抽屉把生门关住了,生不下来,有人因缝衣服,把孩子缝住了,也生不下来。她跑回家,把她熬夜织起来的两抽屉毛衣,全给拆了,还请邻居帮忙拆。到第二天下午,孩子还是下不来,胎心音不好了,手术又因找不到输血员而不敢做,她急得在产房外团团转,泪水直流。突然,她想起邻居家的地基,一定是地基给垒住了!她一口气冲到那户人家,求那人把地基拆了,回头再给垒回去,那人哪肯,她跪下来求他,答应给他们家补偿,可垒地基建房子是讲彩头的,她这无厘头的要求,被他们斥为存心捣乱,坏心肠。她冲到地基上,愣是把垒得好好的地基,一块块搬开。那些大石头,壮汉搬起来都困难,她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主人家又骂又推,还要打她,她冲到厨房,抄了一把菜刀来,搁在自己脖子上说,谁敢拦着,我就死在你家门口,看你们怎么彩头。后来,她讲给我听的时候,我笑得肚子痛,脑海里是当年她扔腊八粥的画面。拆毛衣、搬地基,听起来多么荒谬,可是我的泪,却从笑着的脸上,一滴滴淌下来。

孩子出生后,体质很差,几乎是她抱在怀里养大的。孩子一生病,她就整夜守着,衣不解带,每次生病孩子喉头鼻腔就会被痰液堵得呼吸困难,口唇青紫,都是她用嘴把痰液吸出来。后来我搬到新居,离她有二里地,更深夜半,孩子的病发作,一个电话,她急匆匆赶来。有个冬夜,雨雪交加,她那患风湿的腿痛得不行,走路都一瘸一拐的,天黑路滑,我不忍心叫她,可孩子脸都青紫了,她一听说,慌里慌张跑来了,一路上,不知跌了多少跤,身上的棉袄都湿了好几块,膝盖也摔破了。

9

以为要跟她做一生一世的亲人,以为有长长的岁月可孝敬她照顾她。可是,世事难料。我的婚姻走到尽头,前尘往事都成了伤痛,与她,也很久不曾见面。

仅有一回,在路上碰到她,她瘦了很多,脸上的皱褶,层层叠叠,像一团乱了的线团,唇边的那颗黑痣,深陷在线团里,像一个醒目的标点。我上前拉住她的手,与往常一样,喊一声娘,哽咽了。她的泪落了下来,紧紧地反握住我的手,说:“囡,你怎么这样瘦,要照顾好自己,是我没福气,是我没福气拥有你这么好的儿媳。”我的泪含在眼眶里,想起《诗经》里的诗句:“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爰有寒泉,在浚之下……”泪潸然而下。

责任编辑 何冰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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