鼹鼠的土豆
我的第一份工作,公司提供宿舍,四个人住一个两居室,两个人一个屋。我的床在门边,跟我一屋的姑娘小凤的床靠着阳台。
小凤的父亲是个矿工,事故意外死亡了,母亲受了刺激自杀了。小凤说母亲服毒前,希望她和两个弟弟一个妹妹一起死!追着他们,要喂他们药,那药甚至已经抹到了妹妹的脸上。她们几个哭喊着死死地抵住门,把母亲关在院里,等母亲不动了,才敢跑出去叫人。
小凤说母亲抢救的那天,她,给妹妹洗了几十次脸,妹妹的脸都破了。村里人打电话回来,说让她去医院签字。她带着弟弟妹妹们去医院,作为家属签字。那年小凤才上初三。她讲这段经历时,我们没有开灯,她背对着窗户坐在床上,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摸了摸她的手。
村里很多人来劝他们,给小凤讲那些父母双亡,大姐辍学拉扯弟妹,后来过上幸福生活的事。小凤没有,她没有辍学,放假的时候种家里的地,高二发现种的粮食因为被偷等原因,根本不够交地钱公粮。大弟要考高中,她算算父亲的抚恤金,每年领的贫困补助加一块也不够花。干脆把地卖了,本来想卖房,母亲自杀的时候在院里吐了很多血,没人敢买。
小凤说他父亲在世的时候,带她买过西红柿,又贵又好吃。村支书带她去申请贫困补助的时候,她去买了种子,在院里种,按照说明书打药浇水,好不容易结果之后摘下了,她和大弟、二弟骑自行车赶集去卖。摘了三次,都卖了钱,第四次去赶集的时候,小妹妹一个人在家,几个大人进院里摘了西红柿还打了上小学的小妹妹。大弟和二弟拿着菜刀去找人,把人砍伤了,给人家治伤,因为没赔钱,对方不依不饶,初二的二弟被学校开除了。小凤的舅舅去找了也是矿工的小凤的小叔,矿上的中学同意,如果二弟能通过考试,可以去念书,但是除了学费,还要交择校费。
小凤买了厚塑料布,把院子封上种西红柿,在院里点炉子,怕火灭了,四个炉子,每天夜里要换四次煤,她和大弟整整一个寒假每人每天骑着来回六个小时自行车,带着两筐围着被子的西红柿去卖。她总是烙三张糖饼,两个人一天的干粮,开始带点水,后来发现总是冻上,也喝不到嘴里,她和大弟就去路边要一小碗面,两个人分着吃,多加几次面汤,一次喝够了。
给二弟交了钱,二弟上了煤矿上的中学,小凤和大弟去卖完拉秧的西红柿,顺便去卖了血,两个人骑车回来的路上歇了五六次,二弟在家等着着急,带着小妹妹出来接他们,四个人站在路边失声痛哭。
小凤高考考上了北京的一所普通大学,她用家里所有钱交了学费,跟舅舅和小叔家借钱给弟弟妹妹们交了学费。她疯狂地在课余时间找兼职,在饭馆端过盘子,澡堂子搓过澡,发过传单,在游乐场兼职卖过冰棍。大弟、二弟也想帮她,村里人介绍了去工地拿砂纸打磨墙壁,干了两个礼拜就一咳嗽都咳血了,她赶紧让他们别干了。大弟、二弟就还在家种西红柿,为了省钱,他们主要靠写信,她是全学校唯一没有手机的人。
后来她在去售楼中心当接待的时候,认识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有家。小凤说她知道这不好,但是她太累了,大弟又要高考了,全家人节省得到极限了。
妹妹给她写信说:姐姐,食堂的胖奶奶,人真好,我想吃肉,跟她说您能给我点肉汤吗?她竟然给舀了一大勺肉汤。
小凤真是没辙了,实在是没辙了。男人每月给小凤一些钱,小凤辞掉了其他兼职,只是课余在售楼中心当接待,假期下班就跟男人住在男人给她租的房子里。
大弟考上了北京一所师范类学校,大弟说师范学费便宜。大弟来北京的时候,小凤去接她,大弟看见小凤脸上的伤,问小凤怎么了,小凤说不小心碰着了。
男人的老婆发现了,打了小凤一顿,男人跟小凤说:“这几个月,你也没吃亏!我再给你点钱。”
男人的老婆发现男人给了小凤钱,去售楼中心闹。售楼中心经理让小凤以后别来了。虽然大弟找到了家教的兼职可以补贴一些,但是小凤不能失去这份兼职,二弟和小妹的学费不便宜。
小凤去找大弟,大弟带小凤去学校食堂,打了饭给小凤,说肉汤泡饭好吃。小凤说肉多贵呀!大弟说跟咱妹学的,跟食堂大妈说:“您能给我点肉汤吗?”小凤回到售楼中心就给经理跪下了,女经理拉着她,给她介绍了现在的工作。
大四签完了三方协议,小凤就从学校宿舍搬到了公司宿舍,每天早上7点半去公司,8点前到公司可以免费去食堂吃早饭,中午去给食堂帮忙刷碗免费吃饭,晚上9点下班,8点以后下班公司发盒饭。这样她能把所有的钱攒下来,大弟已经能挣出自己的学费、生活费,还能帮忙贴补小妹,而她除了负担二弟的学费、生活费,还想多攒点钱,让二弟念个他想念的学校。
小凤原来的舍友,因为小凤捡瓶子要求换宿舍,我还没毕业,临时住到了这间屋里。签了三方协议,我说要从学校搬到公司宿舍,她主动提出帮忙。她帮我收拾完了,在学校宿舍又捡了很多别人不要的旧衣服,装了两大包。我提出请她去食堂吃饭,把饭卡剩下的钱花掉,好退卡。饭卡只剩几块钱,不够点菜,我说干脆咱出去吃,我请客。她走过去跟打饭的阿姨说:“阿姨!要两份饭,您能给我点肉汤吗?”
端着饭,来到了角落里吃,她看着我,有点惊慌地说:“我是不是给你丢脸了?!”我赶紧说:“没有,没有!”吃饭的时候,却莫名地难过。她二弟考上了北京一所很好的大学,放假了就带着他妹妹一起来找她,她跟我解释着说:“他们俩在家不放心!不会经常来打扰你的。”我说没关系,你们住在哪儿,她说在附近看了地下室,我跟着去看了一下,没有一点阳光,小到“进屋就上炕”,人员非常复杂。
我给了保安队长一条烟,把小凤弟弟的简历给了他,小凤二弟成为了集团的一名保安,包吃包住。我们在宿舍窝藏小凤妹妹的第二周,就被同宿舍的另外两个人发现了。我用两张电影首映式的票和小凤来承担水电费为条件,并且保证小凤妹妹只住到开学前就走,她们默许了。小凤因此很感激我,帮我洗衣服,收拾屋子。小凤妹妹临走的时候,我妈把我和妹妹不穿的衣服给了她,我把我的旧手机给了小凤,把我妹的旧手机给了小凤妹妹。后来那几年,每到寒暑假,小凤的妹妹就来。
刚才小凤问我北京的大学,我才意识到,小凤的妹妹也要高考了。我问小凤,这么多年,她把自己的所有,全力以赴地给了弟弟妹妹们,会不会很后悔。小凤说:“其实弟弟妹妹们何尝不是全力以赴呢?!我们这种情况如果不全力以赴,怎么办呢?在我祈求别人能给我工作的時候,他们也在对别人说您能给我点肉汤吗?”
我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说什么,只能把这个故事,写下来。
(朱晨荐自《中外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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