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荣荣
(石家庄铁道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3)
燕赵文化背景下的纪玘文诗歌创作
韩荣荣
(石家庄铁道大学 人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43)
纪玘文是河北文安纪氏家族的优秀女性作家。敬文尊学的家风使她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随宦与游历使她开阔眼界,丰富了学识和修为。她的诗歌中最为出色的是古体诗,这些作品或对社会现象针砭时弊、或对新奇现象进行记述、或对古人古事发表评论,反映出清代女性对于社会及历史的思考,同时也显示出清代女性逐渐社会化的痕迹。其诗歌深得燕赵文化的浸润,慷慨报国的豪气、舍生取义的侠气、善猎善射的民风等精神内核成为灌注在纪玘文作品里的灵魂,展现出生活在燕赵大地上女性诗人的典型品格。
燕赵文化;纪玘文;诗歌
纪玘文(约1778年前后在世),字蕴山,号德晖。河北文安人。纪淑曾长女,兵部侍郎李煌妻。著有《重刻近月亭诗稿》4卷,凡诗247首。纪玘文是清代河北独树一帜的女诗人,与整个古代女性创作趋势不同,她的作品里没有旖旎软媚的浅唱低吟,没有春花秋月的无端悲愁,甚至少有女性作品中常见的学力弱、格调浅的弊端。她的《重刻近月亭诗稿》质朴自然,有着浸润了燕赵文化的慷慨大气。以下从生平家世、诗歌创作、燕赵文化与纪玘文诗歌创作的关系三部分来探析纪玘文其人其作。
纪玘文为河北文安人,文安纪氏家族是我国北方历史上不多见的文化巨族,其绵延明清两朝600余年,享有盛誉。敬文尊学的家风与守德重教的传统保证了文安纪氏的繁荣与家族优良传统的延续。纪氏家族血脉里对于文化的重视与对于知识的崇尚使得家族名人辈出,声名远播。在明清时期,纪氏家族就涌现出15名进士,38位举人,难以尽数的贡生、太学生与秀才。具体到文学创作上,家族内部现统计共著有作品集20余部,且质量上乘,并被陶梁《国朝畿辅诗传》和徐世昌《晚晴簃诗汇》广泛收录,这些都展示了纪氏作为文化巨族的光辉过往和深沉积淀。
纪玘文的父亲纪淑曾即为河北文安纪氏家族的第十二世子孙,是家族成员中的佼佼者。纪淑曾于乾隆时中举,官至湖南盐法长宝道。在官场上,其政绩显赫,亦有悲天悯人的情怀,他曾在饥荒之际慷慨解囊,广散家财,赈济灾民,颇得百姓拥戴;在家族上,他捐钱买地,建家祠、办义学,扶持贫弱,家乡亲朋多有赞许;在文化上,他曾在担任湖南盐法长宝间,创建书院,教育士子,并且还经常亲自讲授,使诸生获益匪浅,表现出对于文化学识的特别重视。纪淑曾还著有《汉皋诗集》,展现了其在文学创作上的修为。
纪玘文母亲刘锡友,号义群,河北大城人,生活于乾嘉时期。著有《松鹤轩诗集》。作品多表现闺中传统情怀,诸如怀乡、咏物等,亦有少量咏史与游仙之作。其《春怀》诗云:“江汉非吾土,凭栏望远心。月光寒静夜,山色淡微阴。节物看频过,离情念更深。萱庭他日语,重叙绿窗音。”*(清)纪玘文.重刻近月亭诗稿[M].嘉庆十九年(1814年)刻本.若无特殊说明,以下所选作品均出自本书。虽题材亦是思乡念亲,但语言清丽,“月光寒静夜,山色淡微阴”更是呈现出春寒料峭之际,月夜清冷之感,画面优美可感,展现出其身为诗人的灵动思致和语言功力。
家族的传统和家庭的熏陶,使纪玘文幼时即随父母学诗,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得到学识的基本积累。其诗稿自序云:“予自十二岁时两大人宦游楚北,官署清闲,课予读经书及四唐古诗,又以其暇讲说四声,诵习既久,辄不自禁,操管吟哦……”[1]这正是纪玘文少年学文生活的写照。纪玘文自叙曾跟随父亲宦游两湖,及嫁,又随夫李煌在山西行走。数十年的宦游生涯使她在游览名山大川的同时,开阔眼界,丰富了自身的学识和修为。这些阅历和经验都被她写入诗篇,极大地丰富了其诗歌题材,也让其诗风呈现出别样的美感。
纪玘文的《重刻近月亭诗稿》共分为4卷,现存诗247首。根据诗歌内容大致可将其分为四类:闺情、寄怀亲友、咏史怀古以及部分咏物题画诗。纪玘文的诗歌多有较强的飒爽之气,没有寻常女性沉溺于脂粉红翠中的无端伤怨。以闺情诗为例,多数女性笔下闺情的抒发都充满着春花秋月的时光飞逝之感,充斥着对于寂寞闺阁的无望感伤,风格也以哀怨缠绵为主。但纪玘文的闺情作品却展现出不一样的思致。如其《夜吟》,诗云:
荒城依古岩,展卷辄忘睡。闺窗夜悄然,官衙多野意。远峰鸣飞泉,松风写幽致。独具岑寂怀,灯下诵奇字。
诗中描写:在静寂的夜晚,诗人独坐在闺中,一边享受着飞泉与松风的雅致,一边诵字学诗、展卷忘睡,此情此景颇有文人之雅致。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武进钱孟钿“分灯夜读,擘纸晨吟”[2](P226)。吴中张滋兰“居常卷帙不去手,声琅琅彻牅外。夜则焚兰继之,每至漏尽不寐。灯火隐隐出丛林,过之者咸谓此读书人家”[3]。胡慎容“风雨一灯,拥残书数十卷,寝食其间,刻苦如书生”[4]。这些女诗人可以说代表了清代女性作家中文人化的一群。她们的闺阁生活并非没有柴米琐碎,也并非没有伤怨哀愁,但她们依然把一部分精力分配在诗词书画上,这使得她们的作品与生活显得不那么局促,女红家事之外的爱好也使她们的精神生活显得不那么贫乏,从而在诗词创作上显示出与文人相似的雅兴,并体验享受到相似的乐趣。纪玘文的这首闺情诗即是如此,在荒城、古岩、野意、悄然的环境中,她用诗词为自己营造一个自由的精神世界,诗文伴随着远山上的飞泉,流泻过松树之上的风,使她在夜半依然能够意兴不减,盎然遨游在虚幻却实际的自由中。因此她的夜晚既不是无聊难挨的静寂,也不会随着油灯的燃烧而耗尽等待的耐心,而是充满兴致、雅致,学得的乐趣以及精神的休憩和安详。
不过,纪玘文诗歌里最为出色的还要数她的古体诗作品,这些作品或针对时事与社会现象针砭时弊,如《射虎行》《观熊舞》;或对新奇现象进行记述,如《门有万里客》《银花歌》;或者对古人古事发表评论,如《鹦鹉洲》《战城南》《泰山高》《大别山》等。这些作品多有思致,反映清代女性对于社会及历史的思考。以下选取两首诗歌以对其创作风貌详加说明。
其《观熊舞》诗云:“熊心失壮烈,忽落凡夫手。拜舞在堂前,跳躍亦良久。向人觅余餐,摇尾更低首。猛气安在哉?牵掣随髯叟。”这是作者对马戏表演的看法,在她眼中,原本威武雄壮的熊落入凡夫之手,不得不为了生存,向冉冉老者低尾乞怜,做出种种舞蹈与跳跃的表演,丧失了本应壮烈的猛气。虽然作者并未在诗中直接表达自己的评价,但是她对于表演者熊的同情可怜甚至怒其不争的感慨是寓于其中的,另一方面,这未尝不包含对于老者即禁锢者的谴责,甚至对围观者的批判。对于马戏表演多数人是抱着欣赏的态度去观看动物们的憨态可掬与被驯兽师训练的听话聪明,但是作者却另辟蹊径,从另外一个角度看到了熊被禁锢、被牵制的痛苦。作者尝试以平等的立场视角去观察动物的命运,揭示了动物们被残害的命运。这种观点已有较鲜明的现代意义。
其《门有万里客》云:“门有万里客,来自五羊城。请说海洋事,荒诞使人惊。鳅尾摇山动,鱼眼射波明。鲛国恍惚见,蜃楼顷刻生。开洋不记里,程涂惟数更。大浪迷南北,但瞻箕斗横。听客缕缕述,汗漫四座倾。始信九州外,别自有蓬瀛。”这篇诗歌是来自熟悉海事的异客的叙述与作者的慨叹。作者写到这个来自羊城广州的海客讲述了许多奇异荒诞的海事:巨大的鳅尾鱼眼,恍惚的海市蜃楼,在海上航行迷失了方向时看到的箕斗星宿……这些对于长期居住在内陆的女诗人来说毫无疑问是新奇的,几乎相当于为她打开了通往另外一个世界的一扇窗,让她知道,除了自己习以为常的大河山川、亭台绣阁,世界中还有自己不曾目睹的别样的风景与事物,还有如同传说中蓬瀛仙岛一般的存在。还有太多自己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事物。这在眼界的开拓同时,也丰富了女作家的心胸与作品,使纪玘文作品中洋溢着异国的情怀与新奇的境界。
因此,纪玘文作品是对女性文学内容的拓展,它超越女性题材中常见的春花秋月与悲苦愁怨,而是将视野试图拓展到广阔的社会生活中,她用质朴的笔触描写亲身见闻,记述登山涉水的艰险与乐趣,也在五光十色的社会现象中记录自己的感怀与思考,这些思考即使显得平实甚至浅显,但已经显示出清代女性逐渐社会化的痕迹,以及她们尝试将这样一种趋势逐步的表露在诗歌创作中。这对于女性文学的创作题材而言,无疑是一种开拓和贡献。
纪玘文为河北文安人,虽然其有随家人游历的岁月,但燕赵文化却浸透在她的血脉中,文安家族的书香传统也被她继承,成为她精神和诗魂的一部分。司马迁在《史记》中对燕赵文化的内涵曾经进行过概括。《史记·货殖列传》有云:“中山地薄人众,犹有沙丘纣淫地余民,民俗懁急,仰机利而食,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5](P355)《重修大清一统志·正定府县志》亦有“性缓尚儒,仗义任侠,质厚少文,多专经术,风物蕃衍,地广气豪,人习为文,则彬彬其质,习为武,则赳赳其雄”。在人们的集体意识中,基本都达成这样一种共识,北方地区由于地理环境、经济因素、民生习俗等的影响,人民普遍具有好气任侠、慷慨悲歌的性格特征。
纪玘文耳濡目染燕赵文化,即接受了这种文化的熏陶。她的一部分作品明显体现出燕赵文化的精神,慷慨、任侠、顽强不屈等精神内核成为灌注在纪玘文作品里的灵魂,使阅读者在不同时期的接受中都能够感到震撼与共鸣,而她的作品也成为典型燕赵文化的一种反映。具体来说,燕赵文化在纪玘文作品里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慷慨报国的豪气。在燕赵文化中,舍身报国、昂扬奋发的豪气是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纪玘文作品里也展现了这种豪迈之情。其《战城南》云:“战城南,黄埃起。塞外交兵不可止。大将领师俱衔枚,戴月披星沙漠里。秋色凄凄冷战衣,寒风烈烈无休时。一朝巢覆妖鸟尽,露布归来天下知。人生年月易蹉跎,要将带砺盟山河。男儿自有桑弧志,莫守雪窗吒波罗。”《战城南》为乐府旧题,原本描写战争之残酷。纪玘文作品首先描写塞外作战时黄沙弥漫、秋风凄厉的艰苦环境,接着写将士们披星戴月,与敌人小心谨慎地周旋对抗,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打败对方,让天下人都收到胜利的捷报。人生年月本来就容易蹉跎,所以更要在有限的生命里酬壮志,报天下。在这首作品中,将士们的无所畏惧与英勇杀敌报国的热血之情充溢在文字之间,他们矢志不渝的豪气也借助艰苦的作战环境与紧张对抗的气氛更加凸显出来。作品中的兵将慷慨英勇,深得燕赵文化中悲壮豪气的浸染。
二是舍生取义的侠气。燕赵地区人民多数性情耿直激烈,颇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任侠之气,甚至甘愿为了朋友之义、君臣之义牺牲性命。纪玘文作品也对这样的侠气进行歌颂和赞赏。其《吊豫让》云:(按:《水经注》汾水过晋阳县东,水上旧有梁清洴陨于梁下,豫让死于津侧,即赵襄子解衣之所焉。又考《太原郡志》,晋阳城建自秦昭襄王之三年,即今太原县也。则豫让桥宜在太原县之城东,今于赵城曲沃反建二桥不知何据。噫,世违年湮,惟凭吊焉而已。)“由来侠客气如虹,况复君臣大义中。杯酒欲淋国士墓,敢云巾帼慕英雄。”豫让是春秋战国时期晋国人,为智伯家臣,晋出公年间,智氏被赵、韩、魏等三家所灭。豫让为替主报仇,伪装身份,混入赵襄子宫中欲刺杀之,被赶出后又以漆涂身,吞炭使哑,毁掉本来面目,等候在赵襄子出行路过的桥下,然谋杀未遂。临死之际,他请求得到赵襄子的衣服,以剑击衣,表示报仇,随后拔剑自刎。豫让身上有比较明显的慷慨悲歌的侠义成分,也有为报主恩、舍生取义的侠士情怀。这种以石击卵,甚至可以预见后果的行为饱含着豫让在生死和侠义之间的坚定选择。纪玘文对于豫让的悼念同样充满了对这种侠义行为的赞美与羡慕,同时流露出自己心里满怀的侠义之情。
三是善猎知德的民风。燕赵因与胡地接近,也沾染了胡人骁勇善猎的习俗。他们擅长骑射,习于战斗,并且把这种民风浸染到自己的血脉之中,展现出游牧文化与儒家文化的交融。纪玘文作品也对这种交融的民风进行描述。其《行行且游猎》云:“朔风吹白沙,黄云惨无色。谁家少年郎,平原逞猎弋。苍鹰助腾挐,黄犬禀部勒。羽箭上遥空,飘落双飞翼。狐兔殆马前,凫雁堕马侧。归来向里门,路转斜阳逼。援刀割鲜肥,上供高堂食。射是男儿能,烹乃妇人职。”作者描写在朔风黄云的大漠之上,有一位骁勇的少年郎,他箭法精准,天上的云雁、地上的狐兔尽收囊中。这是游牧文化中善猎的典型体现。接着作者叙述少年郎归家后,以鲜肥之物上供高堂,这又有儒家文化孝顺的影子,尤其诗的结尾对男性与女性职能的不同划分表现出浓重的儒家色彩。可以说这样两种文化的交融互动在燕赵大地是频繁且常见的,这首诗正鲜明体现出游牧文化与儒家文化交融的痕迹,也可以说它代表了燕赵边陲的文化风貌。
综上,纪玘文是河北古代女诗人中存在感较强的一位,她继承了家族的优秀文化传统,接受着家族的养育教诲,并能出游随宦,扩大自己的见识,增长自己的阅历。因为这些深厚的积淀,她的作品更多地以古体诗的格式展现社会生活面貌以及自己对于社会的思考,体现出女性诗人逐步社会化、个人化的蜕变痕迹。并且因为生活环境的影响,她的作品里充满了对于燕赵文化的叙述与赞溢。她肯定慷慨报国的豪情壮志,赞扬舍生取义的任侠行为,记录燕赵少年骁勇善猎的民风,而这些都熔铸成她作品里飒爽质朴的灵魂,成为我们解读作者的一种重要途径。因此可以说纪玘文代表了河北古代女诗人中最典型、最具燕赵文化烙印的部分,她在诗作上的开拓与坚守对整个清代女性创作都有一定的意义。
[1]纪玘文.重刻近月亭诗稿·自序[M].清嘉庆十九年(1814年)刻本.
[2]胡晓明,彭国忠.江南女性别集初编:上[M].合肥:黄山书社,2008.
[3]任兆麟辑.吴中女士诗钞[M].清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刻本.
[4]阮元辑.两浙輶轩录:卷四十[M].清嘉庆刻本.
[5]二十五史·史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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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7)04-0105-03
2017-05-21
河北省社科基金项目“河北古代女诗人研究”(HB15WX008)
韩荣荣,石家庄铁道大学人文学院讲师,博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诗词学。
[责任编辑薄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