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 晗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小人物”的诗性抗争
——薛喜君笔下的底层生活
包 晗
(哈尔滨师范大学 文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薛喜君小说里的人物都是实实在在的“小人物”,她笔下的底层生活,虽然有着对苦难的呐喊,但也不乏对美好的诉求。其笔触细腻真诚,小人物们有血有肉、有爱有欲,充满真实,其生活在挣扎中饱含诗意情怀。薛喜君小说中的每一个人物都是这个时代的缩影,投射在读者面前,让读者能够了解到:这是我们共同的生命体验,除了悲悯,我们还能给予底层更多。
底层;苦难;历史语境
提到“底层”这个词,我们总有一种陌生的亲切感,底层包含更多更广的叙说对象,并具有特定的指向,例如,弱势群体、农民工、下岗工人、性工作者等。在不同的知识分子的眼中,底层的内涵似乎又有着明显的差异:社会学家、经济学家和政治学者眼里的底层,一般都与“三农”、国企改制、利益分层及体制弊端等公众关心的社会问题联系在一起,寄寓着明确的意识形态焦虑[1](P31-40)。在人文学者的眼中,底层一般寄寓着人道主义的关怀,尤其是在作家的笔下,底层生活的景观往往伴随着对苦难的呐喊和对美好的诉求,同时也是一个时代的具体问题的反映和缩影。与此同时,“底层”这个文化命题的出现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20世纪90年代继人文精神、自由主义与“新左派”论争之后的进一步聚焦。薛喜君小说中记录下“小人物”的生活,从他们的感情到欲望,从欲望到每个人独特的心理写照,细腻绵密而不失真实,这恰好也折射出当前中国社会复杂形态和思想境遇。
“底层”一词最早语出葛兰西《狱中札记》一书,意指欧洲社会里那些从属的、被排除在外的社会群体,主要指的是马克思意义上的无产阶级,“总是作为一种革命力量而存在的”[2]。“底层”与无产阶级革命紧紧相连的,总是随着历史概念范畴的变化而变化。因此,在以温和的文人情怀叙述底层生活的同时,不能忽略和搁置“底层”文化出现的历史语境,如果仅是依靠人道主义消遣底层的苦难,底层就成为“他者”,而我们的“关怀”也成为凌空蹈虚的话语游戏。通篇阅读薛喜君的作品,最为直观的感受就是真诚和真实:她不是在圈子外俯视底层小人物的生活,给予读者一种想象,而是身在其中地书写苦难,在呈现真实的同时,也诉求着美好与诗意。“痛苦和真诚是成就文学的必要条件”,这是作者对自身创作的要求,同样也是底层文学叙事的脉络。对于底层而言,谁来书写苦难、怎么书写苦难、书写苦难背后又有何种意义都是很重要的,如果作家对底层生活的叙述变成一种远距离的品味和玩味,就不再是对苦难的客观书写,而是用悲悯来放大底层的苦难。
薛喜君的小说写了许多底层人物,有为了生存而出卖肉体的性工作者,有普普通通的石油职工,有为爱情困惑的作家,也有为子女操劳一生的父亲母亲,每一个人物都是“小人物”,但他们也不“小”,谁人不是真实存在于我们的生活里?谁人又不是身处生活的旋涡中?正因为作家有着自身生命的经历,才能让这些小人物的经历在笔下肆意流淌。读者在体味温情的时刻,也波动着某些感同身受的情绪。《落枣》《棉袍》《李二的奔走》与其说是作者亲人生活的缩影,倒不如说是有时代的缩影,而《一地黄花》《裤裆街》《酒馆》等作品更是浓缩了许许多多小人物的生活,在感情、命运与生存的主线基础上,讲述了不同的人物和故事,描摹形形色色人生的苦难与挣扎,爱情和欲望不作为单一的命题出现,而是在和生存一同搏斗,借此换取生活的一点点快乐和希冀。
底层的选择和资源甚少,小人物的命运也并不完全掌控在他们自己手中,即便如此,他们的生命仍像苇草一般坚韧,带着一股蛮荒式的旺盛。作家的叙事方式细腻绵密,但情感是粗粝的,语言又具有浓厚的地域特色。薛喜君长于通过人物的情感和心理描写刻画底层人物的不同面相。
如《酒馆》中马玉翠形象的塑造。作品以马玉翠的叙述为故事的主线,辅之短发女人形象在叙述中的“介入”,讲述了一个长相普通甚至有些丑陋的女人的悲惨经历。读者一言以概括这是一段“经历”,但在作者的笔下却是无数个马玉翠的生命体验: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还能用什么来换取幸福?正如文中所言“有灯光的地方就有人,有人的地方就有活路”,马玉翠这种自我安慰可谓底层人民内心最真切的声音。作者写苦难,让人最感动的是没有隔空观望,更没有讲完就散场,而是“意犹未尽”,我们会带着作品延续的想象反复地询问,在这个时代“马玉翠”们的命运还会以怎样的姿态蜿蜒?
《云层后面的阳光》的结尾处,刘大雷仰起头望天,“你躲在云后,我也能看到你”。如此诗意的话语从他口中说出来,也不禁让人思考,云层后面的“阳光”即使被刘大雷看到,又能继续照在他(和他一样的人)的身上吗?结局看似是一场和解,但我们都清楚那“阳光”并不会保佑他一帆风顺。即便如此,生活依然挡不住底层人民草芥般又极度顽强的生命洪流。
一部好的作品光有真诚也是不足的,还要深入人物的内心,为读者呈现出人物乃至生活最真实的多重面孔:在《夜晚如歌》中,余丽菁迫于无奈和强奸犯吴奎走到一起;《轻浮的忧伤》既刻画了一个“第三者”毛小毛,也刻画了一位承受着生活之重却依然乐观的妇女杨秀红;《裤裆街》中的韦博不仅有明媒正娶的妻子,还光明正大地在镇子里找了三个相好的女人;《云层后面的阳光》中,刘大雷因不想和贪污犯同流合污,擅做主张地签了买断合同,最后和妻子弄得鸡声鹅斗,后嫖娼被抓……这些故事看似荒诞,但不置可否的是,底层的生活的确是如此烦琐芜杂,命运的指向看不清摸不透,在物质匮乏和选择贫乏的同时,精神和道德也不断地刷新着底线,而不变的底线就是保持一颗跳动的心,努力地活下去。
在作者的笔下,“夜晚”是一种美好的象征,也是艰涩生活的调和剂:只有在凌晨三点半这种时候,卢梨花才能温柔地望着窗外的老榆树,诉说自己无处安放的爱情;杨秀红白日里处处忙碌,夜里才能收获刘锁柱的体贴与温情;马玉翠在冬天的长夜里,像一个怀春的少女,回忆着和丈夫缱绻的时光;被吴奎在白日头夺去贞洁的余丽菁,只能借着如歌的夜晚怀念自己的初恋王立群。“夜晚”在这里成为所有人的倾诉者,当生活遇到不如意的时候,他们总是能在夜晚寻找自己的精神慰藉,不管自己的爱情是无处言说和安放,还是在道德的边缘,他们总是能够心安理得地与之相处:如果自己再不给自己找一个树洞、找一个依靠、找一处温暖,生活能对他们好起来吗?既然生活已经给予他们太多的苦难,不如自己来寻找一丁点快乐(刘大雷去嫖娼、常兴明因对火车的热爱痴狂去扒火车、马玉翠和黑脸搭伙过日子)让生活继续。尽管这些爱情和欲望不都是“合法”的,但没有了希望的人生,更难以前行。
生活还是要继续的,白天那么沉重却依然会代替黑夜温情的面孔。为了生计,我们看到的只是两个字:交换。为了生存,曾在夜晚寻找慰藉的人们,或是义无反顾地反抗的人们,都陷入无穷的挣扎中,而陷落后的苦痛则是现实给他们的教训。这时候,爱欲就不单单是情感的需求,更是换取生存的“等价物”。无论是《落枣》中的张寡妇,还是《一只鸟从窗前飞过》里的暗娼刘青芳,还有驴肉馆里的小姐,都是靠肉体交换生存条件的人。这种生存的方式,伴随着屈辱、沉重,甚至是暴力和威胁,但又接载着她们唯一的人生信条,那便是活着。不单单是女性形象,作者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如此,他们身处煎熬之中,同时也被赋予“看到云层后面阳光”的乐观与坚强。
作者的“真实”还在于,笔下的人物不是非黑即白,不是非恶即善,每个人身上都有一些可爱的地方,或者说独有的光点,比如,在小说《老榆树的女人》中,常兴明虽然扒火车,对卢梨花也不怎么关心和体贴,但是他内心深处也有诚挚隐忍的爱情(喜欢王艳秋)。抛去他们可憎的一面,更多的是以其真实的状态呈现出来,这不是他们的生活,而是我们共同的生活。如小说《夜晚如歌》中人物身上的“灰色”很明显,也很真实。余丽菁的命运让人唏嘘,正所谓哀莫大于心死,她在炽热的白日里被讨厌的男人夺去贞洁,在如歌的夜晚失去自己的初恋。前者固然痛苦,但是后者却让她内心的痛苦一直延宕。前者让她学会向现实低头,她学会忍让,没有把这一切告诉初恋,而是默默地和吴奎结婚。纵使这样,她内心真实的情感还是迫使她对家庭衍生出冷漠的情绪。她抗拒白日头,一直觉得是老天爷让她失去贞洁;她恨吴奎,以至于在本应美好的夫妻关系冷漠如冰。时间既是强大的,也是锋利的,它似乎在慢慢磨平余丽菁不甘的情绪,生活总是要继续的,时间让他们都发生变化。从余丽菁的视角看待吴奎这个人物,难免产生厌恶甚至憎恨的情绪,因为他霸道地用卑鄙的手段娶到自己暗恋的女人。可是跳出这个圈子,作为一名普通工人的吴奎,他尽职尽责,善良,为了徒弟牺牲了自己的生命,作为父亲他更是包容体贴。你也可以说这一切都是出于吴奎内心的愧疚,但是从这里我们也能看出来人性的真实,非黑即白、非善即恶的人和事都是不存在的,他对当年强奸余丽菁充满了悔意(作者从侧面对吴奎内心的悔意进行刻画,比如吴奎捂着裆部这个细节),而且还主动地向妻子进行忏悔。即使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块阴暗或者柔软的角落,他们还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当吴奎死后,余丽菁终于可以正视内心深处的情感和需求,她和初恋再一次碰撞出多年未灭的火花,她选择反抗平静的生活,但是终究逃脱不掉另一个人带给她的伤害。对她而言,初恋的“不了情”是能够生长的,但是对于那个男人来说,这只不过是平庸生活中供自己满足幻想的调剂而已,调剂过后,他还是会选择一头扎进原本的生活中。这么一段男女关系,正是许多底层人生的缩影,正是因为他们手中的资源和选择甚少,他们只能在挣扎中彼此取暖,哪怕是进行一段道德伦理不允许的恋情——这并不是毫无底线的选择,而是无奈生活中的重要支撑之一。
书写苦难,只有苦难中的人才更有发言权。我们并不能够置身事外地作为“旁观者”来看待底层人民的生活,正是由于他们的存在,才有了城市霓虹闪烁、灯红酒绿的景观。“同情”不是正确看待底层生活和底层人物的方式,他们是真实存在的个体,面对窘境也依然能用巨大的力量去支撑自己的生活。“希望”在此处功不可没,正是有了一点一滴的希望,才使得他们能够顽强地生存。与此同时,底层人民身上总是有着与之匹配的聪慧和乐观,同时又释放出让我们震撼的能量。当作者将底层人民的生活原原本本地呈现出来,我也感受到些许的距离,在为他们的生存能量感到不可思议的同时,也深切地感知到“生活远远比小说更加荒诞不堪”。
蔡翔曾在《底层》一文中写了他记忆中的底层,即使是贫苦潦倒,人们依然保持善良和淳朴的心性,仍然有自己的底线。而当他走出村庄,走进城市,除了记忆中对底层的亲切,更多的是“知识分子内心深处挥之不去的文化精英主义与平民主义相互缠绕的情结”[3](P19)。无论我们怎么去了解底层,面对的都只是知识分子描述出来的“底层”,正因为如此,在叙述底层人民的生活的时候,就更不能闪烁其词,而是要根植于历史和社会的基础,深入底层,以文学为载体来突出底层的生活,这也正是薛喜君小说创作的独特价值所在。
[1]刘继明. 我们怎样叙述底层?[J].天涯,2005(5).
[2][意]安东尼奥·葛兰西. 狱中札记[M].曹雷雨,姜丽,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
[3]蔡翔. 底层[EB/OL].乌有之乡(网刊),2012-01-19.http://www.wyzxwk.com/Article/wenyi/2012/01/279948.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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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292(2017)02-0084-03
2017-06-20
包晗,哈尔滨师范大学文学院文艺学专业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批评理论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薄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