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励,在枪炮声中接生

2017-02-23 02:48王媛媛
中外文摘 2017年4期
关键词:无国界阿富汗孕妇

□ 王媛媛

蒋励,在枪炮声中接生

□ 王媛媛

她曾辞去北京三甲医院工作成为无国界医生,走进动荡中的阿富汗、巴基斯坦

蒋励说自己有点面瘫,丈夫有时也唠叨她,“工作不要那么严肃,对病人要亲切些。”这或许是职业和经历所致。我们聊天时,她最大幅度的表情也就是微笑和皱眉,和她的外表不搭。蒋励长直发、长相甜美、个子高挑,像个模特。她蜷坐在咖啡馆的沙发上,稍显局促,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柔的理性。但温柔的外表下是强大而坚韧的内核。她讲话既快又稳、逻辑严密,“胎盘早剥”“弥漫性凝血”“胎死宫内”这些词语虽平静地吐露,仍显沉重。

蒋励是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妇产科的主治医师,2013年一度辞了工作,成为一名无国界医生。“都是救治病人,但在资源十分丰富的医院,你只需要安稳地当医生就行了。但我知道远远不够。”那种被病人唯一需要的感觉,对她来说是另一种成就感。

医院像生孩子的“流水线”

霍斯特省位于阿富汗东南部,如今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这个地名,搜出的图片种类依然非常单一:全副武装的装甲士兵,燃烧的汽车,炸弹爆炸后地面上未干的血迹及零星的尸体碎屑。2013年,蒋励成为无国界医生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霍斯特省,任当地无国界医生医院的妇产科大夫。抵达目的地时,蒋励充满新奇。很快,新奇被异样的紧张取代。“没有大的航站楼,抬眼望去全是黄土,很荒凉。沿路设有铁丝网和路障,军人荷枪实弹、层层检查。”

蒋励所在的无国界医生医院由一所废弃的军队医院改建而成,增加了集装箱式的办公区和休息区,用厚厚的砖墙围起全部建筑,防止枪弹打入。蒋励说,“医院旁边就是警察局,那里经常遭到恐怖袭击,或大或小的枪声、爆炸声几乎每天都有。”但枪声模糊了战争和欢乐的边界。“当地人结婚也要鸣枪庆祝,分不清哪些是武装冲突,哪些是结婚。”她听起来都像放鞭炮。

这家医院只有两名“外援”妇产科医生,其中一个就是蒋励。尼日利亚籍的搭档离开、新搭档没来时,蒋励曾独自“掌管”整个医院。那段时间,蒋励常在工作结束后到医院的小台阶上一个人坐着休息。医疗统筹人员多次问她,是不是压力很大。

“很大,因为工作量非常大。在国内,像北大医院这样的三甲医院,1个月的分娩量也不过两三百例,而霍斯特妇产医院每月有超过1200例孕妇分娩。医院才60多张床位,待产室住不下,车上生、地上生的孕妇不在少数。整个医院就像流水线,孩子不断被生出来。”孩子出生后,阿富汗人便开始祈福:将新生儿的身体掰直、用布条缠好,再用一种黑色颜料给婴儿画眼线,寓意保护眼睛。蒋励说,“在医院的产房里放眼望去,一排新生儿被直挺挺地绑着,画着大眼线。他们一边绑一边祈祷,一边画眼线一边念念有词。”

医院缺乏一些基本的救助设施,没有重症监护室、呼吸机,甚至没有全身麻醉药物。蒋励体会到,“被病人唯一需要的感觉”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不能像在国内医院一样,处理不了的可以交给上级大夫或等专家会诊。在这里,只有我自己。”

站在手术刀尖上

阿富汗妇女一般在十七八岁就开始生育,她们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大很多。一次接诊时,蒋励的搭档询问做B超孕妇的年龄,得到的回答是30岁,“但她看上去像50岁的样子”。由于医疗资源匮乏,阿富汗的母婴死亡率一直居高不下,是普通地区的20倍。然而蒋励在的3个月内,这家无国界医院没有发生一例孕产妇死亡。

蒋励站在手术刀尖上,常常险胜死神。2013年6月的一天,一名怀孕7个月的妇女被紧急推进医院,“她产前出血达800到1000毫升,心率明显加快,血压下降,已经进入休克前期,必须马上进行手术”。但医院只有最基本的促进宫缩药物,止血药十分有限,手术台上只有一个护士协助她们。蒋励不得不切除孕妇的子宫,但这是妇产医生的下下策。“不仅是不能再生育的问题,她们在家里、村子里的地位和名声都会受到很大影响。”

切除子宫后结扎动脉时,蒋励发现孕妇出现了非常严重的血管损伤,此前她只在国内妇科肿瘤的手术台上观摩过这种病例,“出血汹涌,甚至出现凝血障碍”。蒋励非常紧张,“必须找到出血的血管进行手术,否则她很可能失去生命。”

“在国内如果遇到这种情况,可以压迫住损伤血管,呼叫血管外科医生上台协助。这场手术超出了我的能力范围,不得不马上修补血管。”手术室的慌乱情绪被蒋励压制下,她镇定情绪,和搭档配合完成手术后把病人送到监护室。

完成手术的蒋励仿佛失掉所有力气。她给丈夫打电话,嚎啕大哭,重复解释:“这个病人可能真的要死了,我确实做了所有能做的了,我已经非常努力了……”万幸,病人最终活了过来。蒋励回想,“我以为会特别特别有成就感,但更多的是无力。”

很多无国界医生对第一次任务有初恋般的情感,蒋励没有。接受任务时他们每人配备了一部诺基亚手机,功能最简单的那种。蒋励离开驻地上交手机时,如释重负。在医院安静的夜里,这部诺基亚几乎每晚都发出极为尖锐的铃音,把蒋励从床上“拽”起来四五次。每次响铃蒋励都很紧张,她不知道即将到来的病患是什么情况,自己能否处理好。

令人愤怒的“人为因素”

无国界医生工作让蒋励的职业生涯快进,加速面对生死。她很快遇到从业以来第一例新生儿死亡。“国内新生儿的死亡率非常低,也碰到过胎死宫内的情况,但从来没有孩子在我面前就没有了。”

“那个婴儿在分娩过程中窒息,生下来就不行了,软趴趴的一团,双眼紧闭、四肢无力,呼吸就像叹息一样,更像一口痰卡在嗓子里。我当时想,我再多捏一会儿气囊,再用力一点,他也许就能哭出来了。”护士和助产士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了,蒋励还是没有停止。婴儿的外婆走过来,拿走了蒋励的气囊。她捧着蒋励的脸,又指指天,说了一堆话,蒋励听不太懂。大意是“孩子,上天已经把他带走了,你做了所有能做的事,这就可以了,谢谢你”。医院里没有恒温箱及其他的营养源,那些挺过一劫的早产儿不一定比这个孩子更幸运,“他们几天后会被抱回家,能否存活,得看上天的意思。”

蒋励的第二次任务在巴基斯坦,当地的医疗设施水平比阿富汗要强很多,但出现了更多的孕产妇死亡。当地私人诊所大剂量、快速地用催产素,以保证床位循环,极易导致孕妇子宫破裂,胎死宫内。

“每周至少有一例这样的孕妇,到医院时瞳孔已经放大了,我们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有时病人一到我们就马上手术,手术没过半,病人已经没有心跳了。”遇到第一例子宫破裂的病人时,蒋励问:“他们用了多少单位的催产素?”病人家属回答:“60单位。”蒋励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重复问了几遍,得到同样的答案。在国内,一般是5个单位催产素加到500ml生理盐水中缓慢静滴,一分钟5到10滴。“这些人为因素导致的死亡令人愤怒。”

“出任务前,无国界医生组织已经做出环境评估,我相信自己的人身安全能得到保证。但我非常明白,任何工作都有风险。”几年前,5名无国界医生从阿富汗巴德吉斯省海尔汗前往瑙堡,他们没有在约定时间与无国界医院取得联系,结果数小时后发现已被杀。2015年10月3日,阿富汗昆都士的无国界医院遭美军轰炸,14名工作人员和28名病人及看护者遇害,尽管医院曾将地理位置告知交战各方,包括美军。

如今,蒋励想要个孩子,谈到这个话题,她露出少有的甜蜜笑容。她计划等孩子大一点的时候再出任务,“有点上瘾了”。

(摘自《环球人物》2016年第3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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