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竹隐:大隐隐于爱

2017-02-23 07:57
辽海散文 2017年1期
关键词:朱自清孩子

肖 瑛

陈竹隐:大隐隐于爱

肖 瑛

肖瑛

大连人。生于20世纪60年代末。辽宁大学毕业。23年编辑生涯。目前供职于沈阳日报。主编散文集 《味道》《小熊老师》《像赫本那样做淑女》《每个饭局都有一款牛人》《女性的榜样》等文散见于报端杂志。

嫁他前,她是画画度曲的文艺女青年;嫁他后,她成了相夫教子的家庭主妇。本非天生的贤妻良母,却因嫁给有6个孩子的朱自清,陈竹隐实现了她的低调转身——清逸秀雅让位于细碎平凡。躲在大作家背后的女人,是他之幸,还是她之不幸?

认识陈竹隐的时候,朱自清的日子一片狼藉。

夫人武钟谦因病去世一年多,给他留下六个孩子,最大的十岁,幺女年仅三岁多一点。武钟谦是典型的传统女性,丈夫和孩子是她的全部世界。做饭洗衣,照顾孩子,收拾家务,毫无怨言,对朱自清更是体贴有加,换了金镯子赞助他学费,知道他喜欢书,逃难路上扶老携幼也要带着他的几箱子书。有武钟谦里里外外的打点,朱自清完全沉浸于自己的世界里,对孩子对妻子都不够上心,更别提耐心了。饭桌上吃饭,小孩子吵闹难免,他一巴掌就抡过去,吃过饭后要么看书要么去学校(其时朱在清华大学中文系任教),家事一概不管。

妻子走后,朱自清才意识到她的好,他发誓不再娶。但又当爹又当妈的日子里,他的心力交瘁被朋友们看在眼里,于是他被“骗”去参加朋友聚会,有了他和陈竹隐的相识。

比朱自清小五岁的陈竹隐,生长在书香世家,自小进私塾读书。早早经历了丧父丧母之痛,她考入四川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毕业后,为了生计去青岛的电话局做女接线生。攒了一年多的钱,又只身前往北平艺术学院读书。在艺术学院,她师从于齐白石、萧子泉、寿石公等先生,专攻工笔画,同时兼学昆曲。这个坚忍好学、秀外慧中的女孩毫无意外地给朱自清留下了深刻印象。

陈竹隐的记忆则提供了一幅画面,“那天佩弦穿了一件米黄色绸大褂,身材不高,白白的脸上戴着一副眼镜,显得文雅正派,脚上却穿着一件老式的双梁鞋,显得有些土气”。那双鞋显然不重要,他们开始了频频的约会,吃饭,看电影,鸿雁传书(因为一个住学校一个住城里)。那时朱自清已出版散文集《背影》,确立了清新优美的文字风格,写起情书来自然文情并茂,颇有杀伤力——“隐:一见你的眼睛,我便清醒起来,我更喜欢看你那晕红的双腮,黄昏时的霞彩似的……”“亲爱的宝妹:我生平没有尝过这种滋味,很害怕真的会整个儿变成你的俘虏呢。”

情到深处情更怯。陈竹隐有点儿犹豫,恋爱固然甜蜜,一旦结婚,六个孩子的家庭其乱其辛苦可想而知,这个选择会是正确的吗?但等她再次捧读他的信,听他诉说思念和痛苦,“竹隐,这个名字几乎费了我这个假期中所有独处的时间。我不能念出,整个人看报也迷迷糊糊的!我相信是个能镇定的人,但是天知道我现在是怎样的扰乱啊。”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1932年,朱自清与陈竹隐在上海举行婚礼,那时,他们刚好相识两周年。

婚后,朱自清即任清华大学中文系主任。工作加重,那么多孩子要吃要穿,压力之大让朱自清天天熬夜写稿。他理所当然地把一大家子扔给了陈竹隐,也是和武钟谦在一起的12年让他习惯了没有后顾之忧。

陈竹隐却不是武钟谦。她受过新式教育,活泼时尚,爱好多多,朋友多多,她的世界很大。她敢走入这个家庭,除了朱自清71封情书的攻势,还和她自小生活在一个父慈母爱、12个孩子的温馨大家里有关,她喜欢这热闹的温暖。但她没料到的是,这次她是一家之主,她要放弃自我的空间来容纳这个家。未婚前与女同学经常出去写生、看戏,如今完全被这几个孩子缠住了,不能工作,不能会友,每天给这个孩子讲故事,给那个孩子补衣服,还要操心朱自清的饮食起居。时间一长,陈竹隐郁闷了。

两个人摩擦渐起。陈竹隐的朋友宁太太来访,闷在家里的陈竹隐很高兴,一时忘记将客人领到别处,而是在朱自清的面前聊起天来。两个女人聊得兴起,从戏曲聊到物价,从物价聊到女人的服装,乐此不疲。在一旁读报的朱自清被吵得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这场景是他与武钟谦在一起时从没有发生过的。在他看书写作的时候,武钟谦总会把所有的孩子带走,绝对给他一个安静的工作环境。朱自清生起气来,在陈竹隐去卧室取东西时,按说他应该招待一下来客,他却冷着一张脸,只顾把头埋在报纸里,和宁太太一句话也没有,把客人生生冷在那里。

还有一日,朱自清同往常一样回到家,饭菜已上桌多时。朱自清一看饭凉了,脸色就有些不好看,以前武钟谦是如何也不会让他们吃凉饭的,不免嘟囔一句。就这句不高兴的话让陈竹隐内心的郁闷一下发作出来,收拾碗筷时,陈竹隐叮叮当当摔打锅碗。看到陈竹隐那样,朱自清不免又生气又伤心,情不自禁地怀念起武钟谦,写下《给亡妇》一文:“我只信得过你一个人,有些话我只和你一个人说,因为世界上只你一个人真关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为我吃苦,更为我分苦;我之有我现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给我培养着的。”

同为旧式婚姻,鲁迅一辈子不接纳朱安(朱自清的姑母),而朱自清对武钟谦却截然反之,这和他们各自的性情有关,鲁迅是反封建先锋,思想的巨人,他不能容忍没有精神交流的感情,朱自清则不然,他追求的是悠远流长的平实之爱,是关心他为他吃苦的女人,他并不要求对方多有学问,多独立,像武钟谦那样的贤妻良母正好。

眼前的矛盾却是要解决的。陈竹隐想念家乡成都,觉得结婚特别没意思。她不喜欢北平,这里的街道、学校、杂货铺,她都看不顺眼。心里烦,有一天她忍不住哭了,朱自清问她怎么了,她更觉委屈,索性将这些天的不满发泄出来。朱自清这才发觉,是呀,她已很长时间没摸过画笔,很长时间没听过昆曲,这本是她喜欢的事,她世界的一部分啊。

既然说出来了,两个人都试着改变。朱自清调整自己,抽出时间陪陈竹隐,把孩子安顿好后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也听听戏。虽然只是偶尔,足以让陈竹隐快乐起来了。有一回听完戏,回家的路上,陈竹隐忍不住俏皮地唱了几句,此情此景,温馨美好,他们真正心意相通了。

此后,他们的生活是另一幅画卷。

朱自清的写作开始征求陈竹隐的意见。一次他写一篇散文《女人》,其中有一句:“在路上走,远远的有妇人来了,我的眼睛像蜜蜂们嗅着花香,直攫过去。”这个“攫”字原本是指手的动作,他想用在这里,与陈竹隐讨论这个字用得合适否?陈竹隐想了想说:这样一用,更可见急切和热烈的心情了。以后类似的问题,他们讨论得更多了。这样思想的交流,是朱自清以前与武钟谦没有过的,他渐渐发现了陈竹隐的好处,她是个有思想的女人,对他的爱并不比武钟谦少,只不过爱的形式与内容不同罢了。

婚后,陈竹隐又生下三个孩子,为了支持朱自清安心事业,也为了家里那大大小小的一群孩子,陈竹隐几乎完全放弃了自己的艺术梦想。画笔尘封,昆曲高搁,她把所有的心思扑在了那个家上。家里人口多,单凭朱自清教书著书的收入来维系,日子捉襟见肘,陈竹隐却从来没有埋怨过,为了凑足给孩子请家庭教师的钱,她甚至悄悄跑到医院去卖过几次血。

抗日战争爆发后,朱自清带着家人随校南迁到昆明,日子更加窘迫,朱自清每月薪水只够买3袋面粉,全家吃根本不够,常常三餐不济。由于饮食不规律,朱自清的胃特别不好,时常犯病。为了减轻朱自清的负担,让他安心工作,陈竹隐毅然带着孩子们回到自己的老家成都,一个人挑起了家庭重担。

经过漫长曲折的道路,在黑暗现实的教育和爱国民主运动的推动下,朱自清成为坚定的革命民主主义战士。1948年6月18日,为响应全国反饥饿、反内战斗争,身患重病的朱自清在 《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签名,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宁愿忍受着饥肠辘辘的折磨,也要家人拒绝食用美国援助的面粉。与他在宣言上签名时隔仅仅一个多月后,他因胃溃疡穿孔住进医院,手术后引起并发症,一代文学大师匆匆而去。那一年,他刚刚五十岁,她才四十五岁。

朱自清去世后,清华大学照顾陈竹隐在清华园图书馆工作,每月工资六十元。陈竹隐一边工作,一边抚养儿女,一边参与朱自清全集的编撰工作,她把朱自清生前的手稿、文章、实物全部捐献出来,只给每个孩子分得一封朱自清的信作为纪念。

自始至终,她对朱自清和武钟谦的几个孩子都视如己出。当初把武钟谦的大儿子朱迈先和大女儿从老家接到北平读书。多年后朱迈先被错杀,朱迈先的太太傅丽卿写信告诉陈竹隐,她当即拿出一半工资给傅丽卿和两个孩子维持生计,自己用另一半来维持和三个孩子的生计,直至一年多后傅丽卿找到工作,才停止了这种接济。朱自清的小女朱蓉隽说:“那时妈妈常说,好在解放了,不然也熬不过去了。当时,不仅是要生存,还有哥哥和我都要读书。大哥只好不读大学,二哥思俞读的师范,有国家补贴。”

潘素嫁给张伯驹,成就了画技;张充和嫁给傅汉思,一生与昆曲为伴。陈竹隐放弃了最爱的这两样,她有过怎样的惆怅呢?

责任编辑 刘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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