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十五岁就生下了我,相当于现在就读国中三年级的女生。我出生那天是个特别好的日子:1949年12月31日。如果倒退至明清时代,十五岁是女孩儿合适婚嫁的芳龄,实在没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出生后一年,妹妹跟着报到,可是爸爸和妈妈却在妹妹四岁,我五岁半时离婚了。后来爸妈各组家庭,我和妹妹归爸爸养,童年时期,妈妈的音容笑貌都出现在想象和美丽的照片里。
尽管这是一个孩子童年失去母亲陪伴照管的遗憾,但我的外婆,却扮演了“报佳音的天使”,经常从城里捎来妈妈的思念和叮咛,带来妈妈为我们姊妹俩选购的漂亮新衣、玩具和好吃的糖果点心。两个女儿仍然是妈妈心中的宝贝,何况还有最最宠爱我们的外婆。我的心里没有太多“阴影”。
妈妈的生活条件似乎优于爸爸,小时候我们住在乡下小镇,很泥巴味儿的,玩伴不是田径上漫步的鸡呀鸭呀大白鹅呀,就是水田里的青蛙啊蝌蚪啊田螺啊滑溜溜的泥鳅啊,不然,就是甩着尾巴有着超长睫毛的牛哥哥和绕着木瓜树发疯转圈子的狗王保安。
爸爸长年在外地工作,家里大小事都得靠“新妈妈”一人操持,我们的生活无论精神物质难免有所欠缺。直到有一天,妈妈居然出现在我们面前了。
我真的不懂,妈妈怎么处理那些复杂的感情问题,让新妈妈接受了“前妻”的友谊和关心。妈妈每次来,并不和我们在一块儿,她总是扮演一个倾听者的角色,听着新妈妈的诉苦或抱怨,妈妈边点头边劝解,有时候两个女人也会发出共鸣的笑声,这时妈妈就亮出清脆悦耳的嗓音说话了:“是啊齐秀!等吉辉回来,你就轻松多了。他是一个顾家的男人,有责任感的!”
“齐秀”,是新妈妈的名字,“吉辉”是爸爸的名字,妈妈说得那么从容自然,让我感到很惊奇。妈妈每次都带来欢笑和愉悦,个性坚毅自尊心也很强的新妈妈,不但接受她这个人,还满怀欣喜地接受金钱和物质上的馈赠。就拿衣服来说,新妈妈每次穿的漂亮“出客装”,多改自妈妈送的丝绸旗袍,她们身材差不了多少。以爸爸这边俭省的用度,哪有置装的余钱呢。等我长大以后,逐渐理解,妈妈不但聪慧善良,慷慨豪爽,还是个热情浪漫,洞悉女人心事的“气质美女”呢。
妈妈真的与众不同,小小年纪就被医生“宣判死刑”,预言活不过九岁。原因是妈妈有先天性心脏病,只要情绪一激动,立刻血压升高,咕咚一声昏倒在地。这个惊人的警告把外公外婆吓傻了,从此呵护备至,捧在手掌心,生怕妈妈身上一根毫毛被风吹歪。
妈妈实在也是被父母宠坏的一个妈妈,从小就霸道得无法无天,要什么就有什么。再加上言谈举止活泼大方,相貌甜美可爱,实是人见人爱,娇纵一点没关系啦。
我和妹妹就是妈妈最忠实的粉丝了。在我们心目中,妈妈是天后级的女神。大方、幽默、快人快语,不像爸爸,不茍言笑,谨小慎微,动不动就训诫我们不用功读书。他们是绝对相反的两种性格,爸爸是严师,妈妈似朋友,相处起来,妈妈更容易得到支持。
小时候行动缺乏自主权,爸爸不准我们和妈妈来往,外婆就说,别着急,你们很快就会长大,行动自由了,随时都可以来看妈妈,亲情是阻隔不断的。
果然,我们很快就长大了。
然而我们姐妹和妈妈总是聚少离多。1986年,妈妈为了健康因素和对宁静生活的向往,决定移居美国,至今倏忽已三十年。我常想,这恐怕是老天爷别有用心的安排吧,正因为妈妈不在身边,我们母女有了更紧密的联系。
多年来,我以“连续剧”方式,定期写信报告自己的工作和家庭近况,哗哗哗就是几大张信纸加上各种近照;初到异国的妈妈说,这是“家书抵万金”。很少摇笔杆的她,也把生活里点点滴滴记录下来寄给我,譬如如何看电视学英文,一天背三个生字;如何整理玫瑰花園、栽种树木,好拥有理想中的蓝天绿地……看来,这样惬意的生活真的不赖。当然,妈妈更关心我们的日常生活,千叮咛万嘱咐,最重要的就是健康第一。我们母女经常打国际长途电话,天南海北无所不谈。妈妈最感兴趣的话题是台湾的各种大小新闻,当然我也不忘加油添醋;有几次空气中飘来怪味,急得我对着话筒大喊:“妈!妈!不能聊了。厨房有东西烧焦了!”才中止双方欲罢不能的兴致。妈妈喜欢和我聊天,又怕我花费太多,总是要我“长话短说”,可是话匣子一打开,我们都忘了时间。
妈妈寄来的信总是一看再看,除了字迹潇洒漂亮,文笔也很生动,其中更有不少“金玉良言”很具启发性,我都记得滚瓜烂熟了:
赤子之心不是幼稚,是一个人纯真的表现。
不轻易向朋友借钱,还了钱,人情还不了。
两个好朋友抵得上一打泛泛之交。
当你伤害别人时,自己也不会快乐。
人与人之间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不必要的困扰?原因就在于把原本简单的问题变复杂。
这一生,也算得上坎坷挫折,所以没有什么可留给子女,但是天生的好性格没有把我整垮,但愿凡事不屈不挠,面对艰难不退缩的个性能作为你们的传家宝。
妈妈也是爱美的妈妈,印象中,无论何时何地,总是穿戴整齐。妈妈很有艺术家眼光,装扮得体大方,柔软的双手像小绵羊一般细致。在家洗衣、煮饭、打扫,家事一样不缺,是勤快整洁的妈妈。到了外头,摇身一变,大方开朗,很有威信,大家都排队跟着她走。
如果一定要说妈妈有什么缺点,就是脾气和爸爸一样急,一样大,妈妈从小就是演讲冠军,伶牙俐齿,千万惹不得。记得妈妈有一次提起我小时候虽然调皮捣蛋,却很少挨骂,可见我小小年纪就培养出“见风使舵”的能力了。
由于妈妈爱美和浪漫的天性,得益最多的自然就是做女儿的。从小到大,我们收到妈妈送的礼物,简直可以开一家玩具店、一家文具店和一家服饰店了。妈妈的审美眼光独特,又很有童心,我收藏至今的迷你钢笔、扑满、铅笔盒、笔记本、书签、万用卡……至少用了三十年以上依旧暖和漂亮的毛衣、外套、手套、围巾、皮包……小巧、别致的项链、戒指、耳环……应有尽有,甚至还包括厨房用品、浴室用品、化妆品;从香水、洗发乳、拖鞋到浴帽一样不缺!妈妈的爱心,无所不在。
当然,更珍贵的,还有妈妈写给我的亲笔信,每个标点,每个字,以及信封上的“桂文亚爱女收”,都是无价之宝。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妈妈总说自己是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在我心目中,却如盛开的牡丹花,尽心尽力活在每一个时刻里。
摘自《新民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