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克武
老屋
◎周克武
这一辈子,不管自己身居何处,潜意识里,只有回到乡下的那幢老屋才叫回家。
我家的老屋,是傍山而建的一幢普通农舍,土墙青瓦,杉木门窗。靠西头的几间,至今还盖着稻草,山风吹过,弥散着一股淡淡的草屑味。岁月的磨蚀无情。如今老屋的鱼鳞瓦沟里长满青苔,黄泥墙壁粉尘脱落,两扇略显笨重的大门也是油漆斑驳,绽开一条条深深浅浅的裂缝,好似老人额头遍布的皱纹。只有台阶上那一对用青砖垒砌的方柱,还牢牢顶住屋檐下的横梁,顽强地支撑它弱不禁风的整个身躯。
我默默走近老屋。老屋是心的归宿。当我终于抬脚跨进门槛的一刹那,一种久违的感觉涌动全身:真的到家了。
老屋是父亲耗尽心血的杰作。小时候,常听父亲说起,他和一家人是在赤日炎炎的酷暑下挥锄破土,头顶满天繁星赶运木料、砖块、沙石,直至北风呼啸的严冬圆垛上梁,像春燕衔泥般,几经周折,才盖起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那时候,每当亲友上门,父亲总会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或者指指屋上的椽皮、横梁,夸他这房子坚固耐用。20世纪70年代的一个秋日,村里来了位摄影师,平日不爱照相的父亲,突然换上他仅有的一件士林蓝中山装,拉着一家人在老屋前照了张相。他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
我就在这个属于自己的窝里渐渐长大,之后又离开了老家。几十年岁月蹉跎,转眼间物是人非。奶奶和父亲去了另外一个世界,母亲也随我住进了城里,房子已托付给一位远房亲戚照看。夜深了,亲戚一家已经入睡。我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堂屋里,孤灯只影,满屋的冷清。此刻,我的孤独,恰如一句诗:一半在墙上,一半在心里。
屋外也是一片寂静,只有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狗吠。我站起身,望望窗外,上弦月,瘦瘦的。也许是我与它相隔太久,彼此之间已经陌生,它刚刚露出半张脸,一转眼,又躲进了薄薄的云层。我突然想起,儿时老屋的月亮似乎不是这样。那时,我走到哪里它就跟到哪里。夏夜,奶奶把在外纳凉的我抱上床,月亮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着我的脸。它陪伴了多久,已经无法说清。奶奶一直坐在床沿,边给我打扇边哼童谣:月光光,夜光光,伴随我家乖乖郎……我迷迷糊糊入睡。
而这一夜,我久久无法入睡。
第二天一早起来,太阳刚刚露头,温煦的阳光投射在老屋的房顶,染成一片熟悉的金黄。屋檐下,几只小鸟穿梭似的飞来飞去。忽然,这群似曾相识的小生灵又“呼啦”一声落在屋前的柑橘树上,叽叽喳喳,好似在竞相向我诉说老屋的沧桑。也许是夜间思念太甚,穿上衣,我就像头次造访某座神往已久的古建筑一样,屋里屋外走走看看。在东头的厢房里,我驻足良久。这里原是牛栏,养一头黄牯。那时候,牛是庄稼人心中的宝贝。一年腊月,大雪封山,黄牯冻病了,昏睡、拒食。恰巧这年冬天天空中无端响过几声闷雷,乡间农谚说,“雷打冬,牛栏空”,父亲急得坐卧不宁,整天守在牛栏边,喂药、添草。晚上,便在牛栏外的屋檐下搭个地铺,伺候黄牯过夜。过了些日子,牛好了,父亲却病倒了。后来,牛栏改建成这间厢房,摆放犁耙、锄铲和蓑衣、斗笠一类的农具。我伸手摸了摸至今还悬挂在墙上的一架木犁,犁弯犁柄已由橙黄变成深褐色,锃亮发光的犁别和犁头也长满了赭红色的锈迹。在父亲的心中,一头黄牯、一架犁、一亩三分活命的土地,是他一生最神圣的资本。
我在老屋的里里外外转来转去,每走一步,仿佛都可弯腰拾起儿时的一段记忆。老屋是一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翻开任何一页,都会找到生命之根的温暖。
(选自《精美散文百篇》,有删改)
【点读】
“这一辈子,不管自己身居何处,潜意识里,只有回到乡下的那幢老屋才叫回家。”作者对老屋的美好记忆不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童年是在老屋度过的,更重要的是老屋是一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这里有勤劳的父亲母亲,有和蔼可亲的奶奶,还有儿时的伙伴们。作者将深情的笔触对准老屋,并借物抒情,既有浓浓的思念,又有淡淡的惋惜。文章语言朴实无华,为我们描绘出一幅富有浓厚乡土气息的风景和美好的人情画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