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菁菁
在位66年,在泰國向现代化转型过程中,普密蓬国王以传统君主的身份担负起国家稳定之锚的职责。
但那个以君权共识团结国家的时代已经过去。
加 冕
1950年2月,一条好消息在曼谷传开了。有新闻报道说,人们捕获了一头白象——这在泰国的传统里是难得的吉兆。这头白象将会成为新国王加冕仪式上的亮点。同一个月,23岁的普密蓬·阿杜德从洛桑坐火车到法国的维拉弗朗切,再转乘海船,从现代文明世界穿越回古老的东方。他乘船驶过地中海,穿越苏伊士运河,横穿印度洋,抵达泰国湾。泰国海军的船只早已在那儿恭迎他,沿着传说中的皇家河流湄南河将他载向了大皇宫。
普密蓬从没有在公开场合谈论过他当时的心情。一个合理的揣测是,面对即将加诸于身的无上荣耀和权力,他心中填满的大约不会是欣喜。事实上,在这之前,他只回过三次泰国。
第一次是在1928年。父亲玛希敦亲王结束自己在哈佛的医学学业,带着一家人回到曼谷。普密蓬当时还不到一岁,他是1927年12月5日在美国马萨诸塞州剑桥市一处有6个房间的公寓里出生的。那次回国普密蓬失去了父亲。怀揣着将现代医学带回泰国的梦想,玛希敦亲王在曼谷开了一家诊所,但他失望地发现,由于自己尊贵的身份,他的病人根本不敢让他触碰他们。然而疾病不需要遵守禁忌,1929年,玛希敦在曼谷因病去世。4年后,普密蓬的母亲诗纳卡琳带着三个孩子远赴瑞士洛桑定居。
普密蓬第二次回到泰国是因为拉玛七世国王的逊位。1934年,拉玛七世由于与共和党政府之间的不和与健康问题被迫退位,同时也放弃了指定继承人的权力。总理比里·帕侬荣说服了政府成员将王位交给了普密蓬9岁的哥哥阿南达·玛希敦。1938年,13岁的阿南达以王位继承人的身份短暂地访问了自己的国家,普密蓬就陪在哥哥身边。
兄弟俩再一次回到泰国是“二战”后的1945年12月,20岁的阿南达正式回国继位。然而这一回,普密蓬又失去了自己的哥哥。1946年6月9日,就在阿南达打算回瑞士完成法学博士学位的前4天,他在王宫的卧榻上饮弹身亡。还未等哥哥下葬,母亲就带着普密蓬和姐姐匆忙回到了瑞士。
1945年,普密蓬曾感慨,他“对国家和人民发生了什么一无所知”。事实上,他的成长与曼谷的大王宫相去甚远。父亲玛希敦亲王是拉玛五世朱拉隆功大帝77个孩子中的第69个。他距离王位过于遥远,而且他青睐美国式民主,对君主立宪并不感兴趣。他打破泰国王族为维护血统尊贵而采用近亲结婚的传统,娶了一位普通金匠的女儿——诗纳卡琳。诗纳卡琳17岁获得了沙旺瓦陀纳女亲王奖学金,赴美国修读护士科,这促成了她与玛希敦亲王的姻缘。玛希敦也从未打算让自己的孩子成为国王。1928年,他知道自己将不久于人世,曾在病榻上对好朋友、哈佛毕业的律师弗朗西斯·博伊斯·赛尔倾诉,说王室子嗣稀少,担忧自己的儿子会被选为王位继承人。
甘拉雅妮塔娜公主后来回忆,20世纪30年代初在曼谷,她的一家人被调侃为“乡下王族”。平民王妃诗纳卡琳为人开明,把自己的时光消磨在学习美国函授教育课程、打羽毛球和建立缝纫兴趣小组上。她坚持让孩子们去瑞士接受教育。孩子们被送到瑞士的普通学校,学习拉丁文、德语和木工活。业余时间,他们忙于收集坦克和舰船图片、饲养宠物、骑自行车、野餐、在阿尔卑斯山区远足和滑雪。从母亲那里,普密蓬得到了自己的第一台相机。父亲收藏的大量古典音乐和爵士音乐唱片培养出了他一辈子的爱好。许多年后,他告诉墨尔本爵士乐团的西蒙·瓦伦斯,他记忆中的第一首歌是1928年保罗·怀特曼版本的《老人河》,演唱者是著名的非裔美国人保罗·罗伯逊。这首作品中的一段喇叭独奏深深触动了他。成为职业音乐家一度是他的梦想。
哥哥阿南达在位的短短半年时间给了普密蓬一次近距离认识国王角色的机会,而阿南达传递给他的信息大约是艰难。1946年1月,英国驻东南亚的长官路易斯·蒙巴顿访问曼谷,他饶有兴致地观察了国王的窘境。他说拉玛八世看上去要比他的实际年龄小五岁,是一个“怯弱、近视的小男孩,他狭窄的肩膀和平平的胸脯上挂满了华丽的金刚石饰物,总的来说是一个可怜、孤独的人”。在一个官方场合中,蒙巴顿写道:“他的紧张度不断增加,到达了一个可怕的程度。我不断地靠近他,好在他昏厥的情况下扶住他。”
阿南达在他的西方头脑和国家的东方传统之间苦苦挣扎。“在暹罗(泰国的旧称)人的记忆里,阿南达是一位奇怪的年轻国王,他满脑子都是西方式的观点。”《时代》杂志的约翰·斯坦顿观察到,“他拒绝访客按照传统坐在他面前的地上和他说话,坚持他们必须和他一样坐在椅子上。由于暹罗人生性羞涩,访客们常常发现,当自己处于那样冒失的位置上时,根本无法开口。国王和他的臣民就那样相顾无言地坐着,彼此都满脸通红。”
相比较而言,普密蓬的前途更加明朗,他已经在大学选择了工程专业,决定将来当一名工程师。在曼谷的那些日子对他而言更像是在度假。他是哥哥的官方摄影师,向王室成员开办的《标准杂志》投稿,每月领取100泰铢的稿酬。他的谱曲天赋受到王室的重视,在兄弟俩举办的音乐会上,他演奏了一些自己谱写的片段,随后完成了自己的第一支曲子《烛光》,一首奥尔良风格的蓝调。与此同时,他还培养出了新的爱好。一有机会,兄弟俩就开着一辆美国军用吉普车出宫放风。他们开始收藏枪支,将它们放在寝宫里。空闲的下午,他们会在王宫草地上练习打靶。他们从美国战略情报局驻曼谷站主管亚历山大·麦克唐纳那里得到了一把Colt 45手枪,也就是这把手枪在1946年6月9日出现在了阿南达的枕边。
“我到的时候,他已经死了。”1979年,普密蓬在BBC的纪录片里简单地说起当时的情形。这桩悲剧至今依然是一个谜。最初,人们认为拉玛八世是在清理手枪时不慎走火。但Colt 45的设计使擦枪走火的可能性非常低。国王平躺在他的床上,没有戴眼镜——他近视度非常高,不戴眼镜不可能干任何事,Colt 45手枪就放在他的左手边,而国王惯用的是右手。1946年9月,普密蓬在电台讲话中对臣民说:“我离开你们,因为我必须重塑我自己。”
很少有信息能够说明他是如何熬过了哥哥突然死亡的打击,并决意接受命运的安排。人们所知道的是,在洛桑的最后4年,他放弃了过去所学的工程学专业,改学政治学、宗教学和法律。他把自己的热情倾注在了音乐和跑车上,他常常驱车400公里去法国听他喜欢的音乐会。有时候他还会开车去日内瓦吃中国菜。但他总是独来独往,也不大说话。聚会的时候,人们跳舞,他就独自在一边演奏音乐。
在欧洲,普密蓬所做的最精心的准备是寻找伴侣。当时,《时代》杂志说:“暹罗贵族家庭的母亲们都意识到,洛桑对她们的女儿是个好地方。普密蓬身边已经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宫廷。”据说,普密蓬回到洛桑不久,一份适龄女性的名单就已经准备好了。
1932年出生的诗丽吉家世显赫。其父蒙昭纳卡·吉滴耶功是泰国前国王拉玛五世之孙。她的名字和普密蓬一样,是国王拉玛七世御赐的,意思为“伟大”。1946年,诗丽吉随出任大使的父亲前往欧洲生活和学习。遇到普密蓬时,她正就读于巴黎的一所音乐学院,立志做一名钢琴家。诗丽吉曾向BBC描述两人的第一次相见:“第一感觉是厌恶……因为他说他会在下午4点到,但7点他才出现,我站在那儿傻傻地等,一遍又一遍练习如何向国王敬礼。”她承认他们并没有一见钟情,但另一场悲剧促成了两人的爱情。1948年10月4日,普密蓬驾驶一辆菲亚特,在距离洛桑10公里处与一辆卡车相撞,导致背部受伤,右眼视力几乎完全丧失。车祸发生后,诗丽吉从伦敦迅速赶往洛桑,帮助普密蓬的母亲一起照顾他。在诗纳卡琳皇太后的安排下,她甚至进入洛桑一所寄宿学校学习。诗丽吉回忆说,也就是在病榻前的这段时间里,她发现普密蓬的衣服里放着她的照片,爱情出现了。1949年7月19日,两人秘密在洛桑一家酒店订婚。三个礼拜后,在诗丽吉17岁生日聚会上,普密蓬独奏了一支钢琴曲,还在萨克斯风的伴奏下跳了舞。他们宣布了订婚的消息。普密蓬给诗丽吉戴上了30年前父亲玛希敦亲王套在母亲手指上的戒指。
1950年,当航船顺着湄南河驶向大王宫时,曾经陪伴在普密蓬左右的家人都不在身边了。父亲和哥哥已经辞世,母亲诗纳卡琳皇太后和姐姐甘拉雅妮塔娜公主都没有做好重回傷心之地的准备。幸好,他并非孤身一人,未婚妻诗丽吉陪伴着他,一起面对王冠带来的巨大未知。
成为国王
新国王很快发现自己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1950年,陆军元帅披汶·颂堪正在泰国实行军事独裁。普密蓬回忆当时的处境:“当我试图张开嘴巴提出一些建议时,他们总是说我不知道任何有关国家的事情,但是我知道。他们不让我说,我便不说。”那时候,逐渐成为泰国最重要倚仗的美国也并不看好这位年轻的国王。1950年4月,《时代》杂志第一次以普密蓬为封面。在那幅漫画肖像里,他身着全套皇家礼服,戴一副超大的眼镜,标题是:“既已来到忘忧之地,就别那么认真了吧”。
在那个时代,人们都以为王权气数将近。1851年,暹罗国王拉玛四世鉴于英、法两国已开始染指印度、缅甸和印度支那半岛,开始实行开放和西式改革,让暹罗迈向“文明国家”的行列。他下令王室和贵族改变服饰、发型,还在1862年为王储请了一名外籍家庭教师,成为泰国系统引进西方教育的开始。拉玛五世继承了父亲推动近代化教育改革的进程,将自己大多数儿子和贵族子弟陆续送到欧洲留学。在他的推动下,泰国首次出现了内阁和枢密院,后者成为王室行政顾问。这些改革虽然意在加强而非削弱王权,但客观上将泰国带上了开放、现代化之路。
这股西化潮流创造了一个新的权力团体。按照“富国必先强兵”的思路,最初被送往国外学习的泰国皇族、贵族子弟,大多数被安排学习军事。军官团对西方世界和近代化知识的了解更深刻、更直观,更希望泰国从根本上“全盘西化”。在国内,他们得到了一批上层知识分子的支持,这些人也曾经留洋,渴望通过政治制度改革,获得更大的政治权力。
1932年6月24日早晨,在华欣海滨胜地,泰王拉玛七世与王后正在打高尔夫球。打到第八洞时,消息传来:改革派军官已经占领首都部分地区,将大多数亲王掳为人质。听到消息,拉玛七世转身对王后说:“你看吧,我早就告诉你了。”他叫她打完这一洞再走,自己则先行离开了。
拉玛七世的淡定,一方面是因为他深知历史的潮流,另一方面,是因为他预料到革命的结果不会太坏。事实上,革命的态势岌岌可危。参与密谋的不过70余人,他们控制了几栋主要的大楼、40余名人质、几辆装甲车和几百名未必忠诚的士兵。
政变者的要求只是建立君主立宪国家,他们本来就出身或者依附于王权时代的当权者,未曾想过,也并不敢从根本上终结君主的存在。泰国是东南亚地区殖民化浪潮中唯一保持独立的国家。拉玛六世提出了“民族、宗教和国王”的立国三原则,有效融合民族主义和王权主义于一体,将国王形象塑造为民族独立和宗教自由的庇护者和指引者,确保了国王的权威在民族国家现代化进程中的正统地位。在文化上,国王的地位扎根更深。“国为家、君为父”的家族国家观在泰国由来已久。在婆罗门教“神王”观念和佛教“业报轮回”观念的影响下,“高贵者生而高贵”的思想在普通百姓中根深蒂固,王室集团的执政合法性源自其血统承传,具有无须自证的先验正当性和先天的排他性。
作为1932年革命的参与者,在披汶·颂堪眼里,新国王不过是个小孩子。普密蓬与披汶之间从未建立亲密的合作关系。国王感到憋屈,但在给父亲的老朋友赛尔的信中,普密蓬表达了自己的决心:“我会努力让自己不感到泄气。我知道我必须坚持我认为是对的事情,我向你保证,我会尽我所能。”
那段“蛰伏”期,普密蓬已经开始尝试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正是这项工作让他获得无上的敬仰与随之而来的权力——他想尽办法接触他的子民。半官方传记《普密蓬·阿杜德国王:一生的工作》里说,人们有时会惊讶地发现,他们的国王出现在皇家广场朱拉隆功大帝的雕像前和人群交谈。1952年,国王捐资修建了一条通向马来半岛北部巴蜀省的公路。9月,他开办了一个爵士和古典乐节目,每天早上播放一小时。
历史也给了他机遇。20世纪50年代早期,披汶为了避免越南共产主义对泰国的影响,开始重视泰国长期以来被忽视的东北部乡村。也就是从那时候起,国王得以将他的影响力从曼谷和华欣的王宫扩展到更广阔的区域。1955年,普密蓬访问了偏远的伊森地区。伊森远在泰国东北,是中央政府极少涉及的地区,那里的人们大多说老挝语或者高棉语。普密蓬是切克里王朝第一位到访该地区的国王,富有开拓精神的诗丽吉让这次行程更富有光彩——在历史上,还从没有一个王后到过这里。国王和王后在19天的行程里走访了14个省,行程超过2000公里。
与哥哥阿南达不同,普密蓬既愿意行走山林,做那些历代国王不愿做的事,也不拒绝国家传统对他提出的要求。1946年,达尼·尼瓦亲王发表了一篇著名演说,当时普密蓬也在场。达尼引用了英国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的话:“一个社会若能神圣化它的传统,便可以透过这种传统取得难以估计的权力与持久性优势。这类信仰与习惯能为传统罩上一道神圣的光环,能为传统盖上一个超自然的印记。……它们是付出极大代价换来的,必须不计成本予以维护。”普密蓬后来告诉为他立传的威廉·史蒂芬森,他对这段话的印象极其深刻。而在1950年回曼谷的船上,岳父也曾告诉他,皇家仪式与传统极端重要,一旦神话破灭,一切随之崩溃。吴哥窟曾是一个伟大帝国的心脏,而今已经爬满了猴子。
1955年末,普密蓬的祖母萨万瓦达娜王后去世。1956年10月,泰国为此特赦了3000名囚犯,普密蓬采取了一个对泰国人来说具有十分重要意义的举动。他在王宫玉佛寺受戒,由母亲给他披上藏红花色的袈裟,起身前往曼谷市区以北的寺庙王宫寺,做了15天僧人。在那儿,他在曾祖父拉玛四世登基前曾住过27年的房间里学会了坐禅,还参加每天清晨的化缘,赤脚走在街道上,接受普通人的布施。
两年后的1957年,普密蓬等来了他的机会。1957年大选,披汶集团在选举中作弊获胜,引发社会动荡,随后披汶宣布全国进入紧急状态。8月他又亲自主持本该由普密蓬国王主持的佛历2500年庆典,陆军司令沙立·他那叻元帅借此指责这是对国王的大不敬,遂以控制街面混乱局势为由,于9月17日发动政变,推翻披汶政权。沙立·他那叻代表了军界新兴实力派,与披汶不同,这批人没有留学背景,完全是由泰国自己培养起来的军官,因此大多属于忠君观念深厚的君主主義者。普密蓬第一次在政治上公开使用了他的权威。9月16日,披汶曾两次觐见普密蓬,寻求支持,国王给他的告诫是“下台”。当晚,沙立接管政权。两小时后,国王向全国宣布戒严令,同时任命沙立元帅为军方最高长官。国王明确下达命令:“当前国家形势表明政府总理披汶·颂堪元帅的执政得不到信任,政府也无法确保国家的稳定,将由沙立·他那叻元帅接管政府。我因此任命沙立·他那叻元帅为军方最高长官。全体人民务必保持冷静并从今以后按照沙立·他那叻元帅颁布的政策法令执行。”
1963年沙立去世前,国王和王后都到了他的病榻前。他是泰国历史上唯一一位享受了国家哀悼荣誉的总理。泰国为他进行了空前的21天国丧,在他的遗体上方使用了御用五叠御顶,王室还为他的葬礼支付了费用。
沙立当权的5年,军权和王权正式结盟。沙立政府驻美国大使塔那特·科曼曾说,当时统治精英内部已经达成共识,“我们政治不稳定的根本原因是将一种外国的体制移植嫁接到了我们的土地上”,这种嫁接并不符合“我们人民的天性和品格”,“从历史上看,这个国家在权威领导下运转得更好更繁荣,这不是专制的权威,而是能够团结国家一切元素的整合的权威”。沙立提出“民族、佛教、国王”三位一体的口号作为国家精神信条,恢复了包括在国王面前叩头在内的君主制时期的一系列繁文缛节。1959年,在国王的生日仪式上,军队对国王表示了效忠。士兵们每年都要在国王本人或者国王的肖像面前饮下圣水,政府、法院的官员和获得王室嘉奖的人员也要遵循这个定例。6月24日——1932年革命的纪念日——不再被当作国庆日去庆祝。人们发现,政府开始管束媒体对王室的报道,一家地区报纸因为将诗丽吉王后的照片放在不恰当的位置上而被迫关闭了好几个星期。
普密蓬有了更多参与国家事务、建立自己权威的机会。1932年以后,许多国家庆典和仪式都与王室分离了,沙立当权后大量恢复传统庆典,并让王室重新回到这些仪式的中心位置。1957年,包括仪式、接见商业和社会人士等在内,国王的官方活动只有155项,1962年便增加到了377项之多。除了主持出席庆典仪式,国王还大量会见私营工商业人士以及外国使团和机构。美国外交官阿历克斯·约翰逊注意到,国王对会见宾客有很大的兴趣。他谈兴盎然,见面会持续三四个小时之久,直到有人来提醒他,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国王“开放、直接、友好、兴趣广泛”,谈到的话题包括政治、农业、卫生、宗教、滑水、电影。他总是会提出很多问题,但很少去批评什么。“他声音柔和,但坐得很直,他永远不会忘记他是国王。”
沙立还将一项极为重要的任务交给国王——外交。1959年,普密蓬第一次访问了越南。1960年,国王和王后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在世界各地奔波。诗丽吉王后记得:“有时候早上8点我们就得从住处出发坐汽车或者飞机赶路,整整一个月时间里(在美国)我们没有一天是在午夜或者子夜一点以前回到住处的。”
普密蓬显然很适合这份工作。在越南,他使用法语;在澳大利亚、美国和英国,他说英语;在德国和奥地利,他说德语。在旅途中,他磨砺了自己的演讲技术,学会接见从国家元首到泰国留学生在内的各路人马。
他很会和人打交道。“我是在这里出生的,所以美国相当于是我的半个故乡。”1960年,在见到艾森豪威尔时,他说,“从某种意义上,这次访问是情感之旅。”他甚至回到出生地剑桥,和他出生时的产科医生见了面。年轻的国王和年迈的总统相处甚欢,他们彼此交换了冰淇淋和面条的烹饪菜谱。他在美国发表了超过60场演讲和无数次的即兴讲话,最著名的一次是在国会发表演讲,他告诉美国的议员为什么美国要给予泰国更多的安全支持和经济援助:“当一个国家对安全感到自信的时候,它就会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经济发展上。正如你们知道的,我的国家被认为是欠发达的。泰国人的年均收入只有不到100美元。你可以理解,我们增加收入、提高人民生活水平的愿望有多么迫切。”在英国会见伊丽莎白女王时,国王说:“在我的国家,英国精神是被崇敬的……正因为如此,我的祖父朱拉隆功国王在第一次派出他的留学生时,才会选择英国作为目的地。”在访问结束前,泰国驻英国大使馆举行的最后一次聚会上,国王和乐队一起演奏萨克斯风,让所有人尽兴直到晨曦微露。
那是泰国第一次以鲜活的形象站在世界面前。诗丽吉王后很快就成了时尚偶像,位列全世界最会穿衣的女性之中。普密蓬的風度和开明极大地改善了泰国政治封闭的国际形象。1956年,当时执政的披汶禁止好莱坞音乐剧电影《国王与我》(改编自玛格丽特·兰登的小说《安娜与暹罗王》)在泰国上映。在访问美国时的一次记者见面会上,普密蓬耐心地对好奇的美国人解释说:“泰国人总是对他们的国王抱以最高敬意,如果国王的形象被刻画进一出戏剧里,他们会不高兴。”他甚至评价:“我已经看过这部电影,我个人觉得它很有娱乐性,也非常不错,如果我不知道泰国的历史和人民的感情,我甚至可能会推荐它。不管怎么说,这部电影为我的国家做出了很大的贡献。它是一个不错的公关推广作品。”
职 责
在去世前的几年里,国王普密蓬都没能像往年一样在生日当天向国民发表讲话。从2009年开始,肺炎、胆囊切除、脑积水、高烧轮番侵蚀着这个老人的身体和心智。1946年即位,1950年举行加冕仪式,普密蓬已经是全世界在位时间最长的国家元首。事实上,早在30年前的1986年生日当天,他就曾在讲话中暗示自己的“归隐”之心。“湄南河的水一定是往前流的,而流逝的水也一定由随后而至的水取而代之。”普密蓬说,“我们在有生之年所做的不过是我们的职责罢了,一旦我们退休,总有其他人取代我们……一个人不可能永远只做一件事。有一天我们总会老、会死。”泰国宫廷官员证实,国王普密蓬计划在他60岁——以佛教说法,就是第五轮的生日以后退休,隐入一家寺院。
普密蓬有一支自己的爵士乐队。乐队成员帕特恩回忆,国王曾把乐队类比社会。“他说乐队里的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职责……每个人在演奏音乐的时候都同等重要。同样,社会也是如此,如果每个人都知道并且履行自己的职责,社会就会进步、和平。这里没有高低之分,就像乐队里,音乐才是真正的国王,别的都不重要。”
而在过去的30年里,履行国王的职责为普密蓬带来了深刻的焦虑和繁重的工作。作为外交明星,1967年以后,国王的世界行程就基本结束了。在此后近50年里,他只在泰国之外待过一晚,那是在1994年,他短暂地访问了邻国老挝。
1952年,普密蓬第一次独自驾车到华欣王宫附近的乡下,吉普车陷入淤泥。当村民和附近的士兵协力把车辆推出来以后,年轻的司机下车介绍自己,大家才知道他们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国王。那个时候,他对整个泰国来说都还是新面孔。而对他来说,泰国的乡村不过是他坐火车沿途看到过的繁密的山林和原野。从60年代到80年代,普密蓬几乎走遍了泰国的乡野。有些年份,他待在乡下的时间甚至比在曼谷的时间更长。80年代,国王每年要在乡下待4~6个月。
很多时候,他要修复政府体系的漏洞。60年代早期,政府在北部山地重新安置村民的工作失败了。1965年,联合国的一份报告称,泰国那些地区每年生产145吨鸦片。普密蓬亲自走访过那里,他说,“金三角”其实是“穷三角”。国王没有采取军方和警察一贯使用的“包围、搜查、毁灭”的政策。当士兵到来的时候,村里的人都逃到密林里去了。而国王普密蓬会到村里来,走进他们的家,盘腿坐在地上,问他们如何生活。人们还记得,国王普密蓬在士兵的帮助下穿越密林,攀爬岩块,找到了隐藏的罂粟田。而接下来,国王的反应让人们大为吃惊,他表现镇定,居然建议他们给罂粟松松土,这样它们能长得更好——这种轻描淡写化解了政府与村民间业已产生的对抗。他询问村民一年能够从罂粟中获得多少收入。“答案是3000到5000泰铢。”国王后来回忆。于是,他以此为目标,帮助当地引进新的水果品种,修筑从山区到平原市场的道路。
1981年,在一次农业研讨会上,他批评政府和专家无视最简单、最经济的解决农民问题的办法。他说政府的办法是“无效”的,他们的数据含糊不清,这是因为他们从不倾听农民的想法。他指出,一个小村落的水利问题,王宫只需花上几天时间用几千泰铢就能解决,政府却需要用超过一年的时间和10倍的金钱。
国王普密蓬穿着便装旅行在泰国各地。他的外衣口袋里总是整齐地插着几杆他亲自削好的铅笔。他常常自己开车,也不介意步行,他告诉担任自己助手的女儿诗琳通公主,这会让他更好地认识当地。有时候,他也乘坐直升机,途中他就做他的文案工作。诗琳通公主记得,如果其他人在这时候睡着了,他会大为光火。“他说乘坐直升机,使用公共资金购买汽油是一项特权,我们必须尽其所用,而不是听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昏昏欲睡。”
普密蓬长时间工作的习惯广为人知。长期以来为皇家发展项目服务的苏美特说,夜里,他们常常在火把和汽车灯光的照耀下在项目实施现场工作。聚集而来的蚊虫飞到每个人的嘴巴和耳朵里,有一次国王专注于自己的笔记和地图,导致他的双腿和胳膊被叮咬了数百个包。还有一次,在结束了一天的漫长工作后,苏美特在半夜3点半接到了国王的电话。普密蓬和他就正在进行的工作交谈了一个半小时。挂电话前,国王问:“我应该说晚安还是早上好?”
1975年,普密蓬患了一次严重的肺炎。诗丽吉王后不同寻常地向外界抱怨起丈夫工作太辛苦。这年的生日演讲中,国王谈到自己一度病得很重,甚至觉得自己进入了弥留时刻。那个时候,皇家发展项目已经有超过1000个项目正在进行中,涵盖水利、农业发展、环境保护、交通、公共卫生等各个方面。一名侍从说,每天夜里,国王和王后都要携带大量文件进入他们的卧室,经常通宵达旦地审阅。
普密蓬以严格的饮食和锻炼来应付高强度的工作。他每周有5天都会跑步。年轻的时候,普密蓬就热爱运动,冰上曲棍球、快艇和帆船样样精通。他曾代表泰国参加国际快艇赛事,并拿过奖牌。55岁时,他还能在12分钟内完成两公里赛程。每逢周五和周六,他会把自己沉浸在爵士乐里。有的时候,他从晚上9点开始演奏,一直演奏到黎明,中途“根本不离开他的椅子”。
1986年,皇家发展项目令国王普密蓬成了全世界君主中勤政爱民的典范。但当临近花甲的普密蓬萌生退意时,却发现自己已无路可退了。
王室元老素坤潘·玻里帕亲王首先公开表达了对普密蓬退位的恐惧。他在《远东经济评论》1988年1月的一篇报道里解释了当权派的担忧:“有鉴于王室在泰国政治与经济发展过程中扮演的角色,以及它在民众心目中的地位,任何有关往事前途的不确定,都会导致极大的焦虑。王储是否有能力像他父亲一样,赢得人民与国内重要政治团体的强烈政治忠诚,已经引起疑虑,这些疑虑过去大多只是在私下里表达,但现在表达的方式已经越来越公开。王储是否能像他父亲一样,在政治上扮演微妙、排难解纷的角色,也让人持续感到怀疑。”
国王普密蓬一生从未出过绯闻,他与诗丽吉王后育有三女一子。普密蓬童年时受到的教育是严格的。普密蓬曾回忆,母亲对他们要求严格,绝不允许他们傲慢,行事必须符合规矩。她还把责任灌输到他们的脑子里,要求他们遵循佛教中的牺牲和奉献精神。“当我们得到一笔钱的时候,我们必须拿出1%来放到一个盒子里。如果我们犯了错误,我们需要给母亲一笔罚款。罚款也会被放到盒子里,用来送给穷人。”
而国王普密蓬的最大遗憾和不幸或许是,他并未让自己的孩子接受自己曾经受过的纪律和规范教育。国王唯一的儿子、1952年出生的哇集拉隆功王子曾坦言,自己直到12岁还从未学会系鞋带。他是在宫廷侍从的呵护下长大的,从小就没有体验普通人的生活和与普通人交往的机会。13岁时,父亲普密蓬将他送往英国读书,希望他能够在同龄人中间学习纪律、规矩和谦逊。哇集拉隆功后来回忆说,那是一段极为孤独的时光,他没有交到任何朋友。曼谷出现流言,说王储出现了打架和偷盗行为。18岁时,普密蓬将哇集拉隆功送往澳大利亚邓特伦皇家军事学院,期望他在那里受到约束。这家学院以严格著称,40%的学生会在4年的学业结束前被除名。在这里王储还是没有交到朋友。他虽然完成了学业,但是没有得到一张正式文凭,人们猜测说那是因为他根本没有真正地通过考核。回到泰国以后,他很快就以喜欢拳头和女人而闻名。1977年,诗丽吉王后为他安排了一桩门当户对的婚事,王妃颂莎瓦丽出身于最有权势的王族育坤家族。然而,从70年代末开始,哇集拉隆功王储就在海外与女演员波拉色斯同居,陆续生下四子一女,成为王室当时的最大丑闻。
很快,王储被证明无法承担王室的职责。1987年9月,哇集拉隆功奉命前往日本进行国事访问。这本是他证明自己成熟稳重的机会,也是可以让父亲隐退的机会,然而,他却因觉得受辱而怒不可遏。根据《纽约时报》的说法:“一名负责接送这位泰国王子的日本司机,把车停在高速公路收费站,自行下车方便——根据日本官员的说法,当时这位司机身体不支,需要换人开车。还有几次的状况是,据说日本当局让王储坐在一张不适当的椅子上,还让他不得不弯腰拾起一根缆绳,好为一个纪念碑揭幕。于是,王储较预定时间提前3天回国,造成一场外交危机。”1996年,当日本首相桥本龙太郎抵达曼谷出席高峰会议时,为这场8年前的“交恶”,王储驾驶一架F-5战斗机,将桥本的专机在跑道上阻挡了20分钟。
“我那身为王储的儿子有些唐璜的毛病,”1981年,在美国之行中,宠爱儿子的诗丽吉王后在一次记者会上也罕见地提到王储,她似乎想为王储辩护,“他是个好学生,是个好孩子,问题是女人喜欢他,而他更喜欢女人。”接着,她话锋一转,“如果泰国人民不赞同我儿子的行为,则他必须改变行为,否则就得退出王室。”
黄 昏
在表达“隐退”想法的20年后,2006年6月,泰国举行了普密蓬登基60周年庆典。这次皇家庆典热闹了5天。全国各地,人们纷纷穿上向国王致敬的黄色衣服,还戴上印有“国王万岁”字样的橡胶手环。6月9日,百万人挤进曼谷皇家广场,为的是一睹普密蓬在皇宫阳台上发表公开演说时的容颜。国王登基60年,仅发表过3次公开演讲,这是第三次。当天傍晚,集结在灯火通明的吉拉达宫附近的好几十万泰国人,还在19点19分吉时一起点上蜡烛,向国王道贺。6月12日,到访的各国元首齐聚曼谷,观赏一场永生难忘的皇家游河盛会——2082名身着制服的桨手,划着52艘造型优美的船只,沿着湄南河往北驶向黎明寺。普密蓬坐在他御用的皇家金凤凰龙舟上。
美国大使拉尔夫·博伊斯在一封发回国务院的秘密报告中描述了这一胜景:由于人民纷纷穿上为国王庆生的黄色衣服,曼谷的人行道与公共运输系统化为一片黄色之海。就連在地方市场,民众这股忙着为国王祝寿的热忱也展露无遗:印有“我们爱国王”字样的黄衫价格飞涨,迫使政府宣布工厂会赶工生产更多这种黄衫,以平抑价格。夜间电视终于转而报道世界杯足球赛闭幕式,但就是这样的盛事也脱不开国王寿诞的影子:一家报纸刊出一幅漫画说,大多数泰国人为巴西队加油,因为巴西队穿的是黄色球衣。
2006年的盛典是普密蓬权力和威望的顶峰。但事实上,国家政治已经陷入一场深刻持久的危机中。从1992年到2006年9月,泰国民主政治持续了12年,这是君主立宪制以来,民主政治持续时间最长的阶段。但2000年他信政府上台后,泰国政治中出现了一股全新的力量——泰国传统的“精英阶层”包括王室、贵族、中高级军官、工商业人士、都市白领、知识分子、青年学生等。而他信派在北方、东北方稻米区农民、都市贫困人口等草根阶层中争取到稳定的“铁票仓”。这些人为数众多,却长期游离于主流政治、经济视野之外,缺乏话语权和政策主导权。他信的民粹主义路线一下子改变了泰国政治的面貌,使他在民选政治中拥有了不可动摇的优势。上台后,他信在军、政、经济领域的一系列改革举措都触动了原有的利益格局。他打破“文人不干涉军务”惯例,大力缩减军费开支,强行干预军方人事,提拔任用亲信;他进行行政机构改革,使官僚普遍受到冲击。他信的泰爱泰党的崛起使泰国小党生存空间迅速萎缩。2005年泰爱泰党横扫下议院75.4%的议席,实现泰国历史上首次“一党执政”,摆出了“顺者昌,逆者亡”的强硬态势。他信追求对外开放和全球化,积极推动双边和多边贸易,不少举措削弱了泰国国内部分产业的竞争力,危及了泰国中产阶级的利益。种种矛盾使红衫军和黄衫军在2005年走上街头。
2006年,就在60周年盛典举行的3个月后,在军方的强势干预下,一场军事政变令他信下台。
过去60年里,普密蓬的个人魅力为他赢得了平民的热切支持,这种支持使其成为泰国政治框架中不可缺失的一环——泰国宪政发展中政党软弱,难以承载推进泰国宪政的重任,这必然要求国王透过其角色在某种程度上去弥补政党政治的缺失。而在泰国君主立宪政体下,由于军人信仰泰王是武装部队的最高统帅,军人需要通过“尊崇泰王”的宣示,获得干预政治的正当性。因此,当军方和文职精英的对抗僵持不下时,宪法废止,国会解散,政治的裁决权自然会落到国王身上。
普密蓬曾经介入过两次政变。1972年,他侬在军人支持下发动政变,组建全国行政委员会,其子任秘书长,自己任主席,后来自己又兼任总理和国防部长。泰国学生与文人政府认为此次政变纯粹是为了满足军方领袖的私欲。10月,当局逮捕13名学运分子。10月13日走上街头的示威人数前所未有地超过50万人。第二天,人们将曼谷王宫区围得水泄不通,军政府下令向人群开枪。最能象征性地诠释国王在泰国政治中所扮演角色的一幕出现了,10月14日早上,在王宫旁街道上被军警毒打的示威者爬上王宫围墙,要求进入王宫避难。普密蓬向抗议者打开了王宫的大门。他接见了学生领袖,运用其影响力促使军方与学生进行谈判,并任命前法政大学校长杉也出任总理,迫使政变始作俑者他侬和普拉帕出国以平息事件。在官方的历史中,这次政变成为一次国王单枪匹马、重建宪政与民主的光荣事件。
1992年4月,素金达将军在众议院选举落败之后,仍然任命自己为总理。5月18日凌晨,军方宣布戒严,军队开进曼谷,对手无寸铁的示威民众开枪,逮捕领导示威的人。5月20日,普密蓬国王传召素金达和反对派领导人占隆西里芒同时进宫,一场血雨腥风以这样的形式结束:通过电视,民众看到两大对立阵营领导人伏在国王身下长跪不起。国王说:“人在实施暴力时,结果是不能自控的。所产生的损失是全国性的,有什么可以炫耀的呢?……所以请你们来,不是让你们对峙,而是面对面地交流。”这次召见后不久,泰国政府通过电视发表公报,遵照御令,停止流血冲突,释放占隆,素金达也随之辞去总理职务。
在这两次著名的干预中,国王都站在了选民一边。但面对民选上台的他信,国王却没有这样做。观察家们注意到,2006年的政变后,国王对军方的夺权表示了公开支持;2008年10月13日,王后诗丽吉更是罕见地出席一名反政府示威者的葬礼。有观察家批评说,国王已经成为泰国民主化的阻力。
1988年放弃退位以后,普密蓬改写了摩珂贾纳卡的故事,完成了一本书。摩珂贾纳卡王是讲述释迦牟尼转世的《佛本生经故事集》中的人物。在原本的故事里,摩珂贾纳卡王在顿悟俗世一切财富只能给人带来悲伤之后心智大开,放弃王国,挥别妻子,隐入荒野,成为一个云游和尚。而在普密蓬改写的版本里,摩珂贾纳卡因为子民的无知而无法隐退。“总督以下,直到驯象师与马夫,马夫以上直到总督,特别是那些朝臣无不无知。”国王写道,“他们不仅欠缺知识,也欠缺常识,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对他们有利。他们喜欢吃芒果,却毁了好好的芒果树。”
这段话是在表达对王储的失望,也是在表达对国家政治的失望。国王普密蓬并不相信民选政治。1993年2月,8位诺贝尔和平奖得主得到了他的接见。客人们为国王普密蓬所说的话备感惊讶。他谈到当时的缅甸局势,说昂山素季应该回到英国去相夫教子,让以丹瑞为首的“国家恢复与发展秩序委员会”来管理国家。国王普密蓬强调,军人政府对发展中国家来说更好,没必要支持缅甸的反对派,昂山素季是个麻烦制造者。
事实上,1992年那次政变后,外国学者、政治家和一些企业界人士都认为,这是泰国不完备的政治系统引发的,这个系统过度依赖王权和军队来管理国家,但国王普密蓬并不认同。在他执政的60年的经验里,泰国的民选政治从来没有实现稳定。在他看来,政治家流于争权夺利,从未真正捍卫公众利益。普密蓬曾告诉《生活》杂志:“我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国王,那一年我18岁,而且非常突然,我了解到政治是个肮脏的勾当。”
国王普密蓬对他信所信奉的商业和资本也感到怀疑。多年的农村考察经历让他感到,在资本主义和自由市场中,农民的获益最少,商人、中产阶级和贸易者付出的劳动较少,却获益更多。70年代,国王普密蓬翻译了一系列他认为臣民应当阅读的作品。其中就有E.F.舒马赫的《小即是美》。舒马赫在书中质疑西方经济目标是否值得向往,推崇建立在适度消费基础上的自给自足的经济模式。在普密蓬看来,让人们耕种他们的土地,在王国温和的治理下交换他们的所需,就可以实现满足和祥和。而资本主义是个问题,充满争论的议会政治也是,他们都在放大自私和欲望,让人们彼此对抗。
然而时代已改变,国王普密蓬已经无法再用权威平息这场新的争执。在2005年生日演讲里,普密蓬呼吁双方保持克制。他还表达了自己对《亵渎王室法》因政治原因被滥用的不满。“受损害的是国王,”他提到在其他宪政民主国家,君主都会受到批评,“我想要批评。我必须知道我做事的时候,人们到底是赞同还是反对。”但这些话并没有起作用。2006年,该法有30起控诉,2009年有164起。而红衫军和黄衫军之间的对抗持续了10年。
王室对他信的厌恶也使他们陷入了更大的麻烦。《曼谷邮报》评论家万塞那指出:“2006年9月19日的政变开启了反对王室运动的洪水之闸,特别是在网络上。超过1000家网站被关闭。”在2010年5月19日新一轮的冲突之后,他信的支持者在尚泰百货公司火劫的围墙上涂鸦。这些涂鸦的内容有许多与“天”有关,而泰国人用“天”来比喻高不可攀的王室。有一幅漫画甚至把普密蓬画成希特勒,脸上戴了只独眼眼罩。这不只是在讽刺国王的生理残疾。根据传统的说法,普密蓬有无比的佛家智慧,这赋予了他独特的眼光与见识,让他能夠看透表象,见到凡夫俗子永远见不到的事实真相。在几张标语中,红衫军称真正能够看清事实真相的是他们。在制定有严格的《亵渎王室法》的泰国,这是从前全然不可想象的事。
红衫军们画那些漫画时,普密蓬正置身湄南河西岸诗里拉吉医院16楼的套房里。他在2009年住进医院后一直待在里面。2009年底,由于国王出院的时间一拖再拖,民主党副党魁素贴·特素班告诉美国大使馆的外交官员,他们认为普密蓬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素贴边用手敲自己的额头边说,国王的生理健康并无问题,但让人担心的是他的心理状况,在他生命的尾声,王国国事令他沮丧。”
令国王普密蓬沮丧的除了红衫军外还有王储。1993年,在一场丑陋的离婚官司后,王储与颂莎瓦丽王妃离婚。次年2月,王储与波拉色斯举行了婚礼。婚礼得到了国王普密蓬的祝福。但这场婚姻同样以失败告终,两年后,波拉色斯带着四个孩子远走英国。哇集拉隆功王储在自己的王宫内张贴了海报,指控她与一位60岁的空军军官通奸。王储的第三段婚姻发生在2001年2月。平民女子蒙西拉米从1992年起就和王储相识。这段婚姻直到2005年才向公众公布,这年,新王妃产下一子。孩子被视为继其父之后泰国王位第二继承人。然而2014年初,一段视频在网络上曝光。这段2009年拍摄的视频显示,王储夫妇一起为他们的狗庆祝生日,王储妃全身上下只穿一条丁字裤,当着丈夫的面,侧卧到地上喂狗吃蛋糕。视频引起了泰国全国震惊,迫使王储承认王储妃曾是一名脱衣舞女郎的事实。这也导致他们的儿子被剥夺了王位继承权。
在一些很难得的场合,普密蓬会在曼谷某地出席一些仪式或活动,但每次都会返回他在医院的那套御用套房。有时他也会坐在轮椅上,来到医院设于湄南河畔的码头,通常,他的爱犬“通丹”在一旁陪伴着他。2010年9月29日,他身着礼服、打着领结,坐在轮椅上,来到医院另一角落出席一场为他举行的音乐会。他面无表情地坐在那里,听泰国爱乐乐团演奏他在许多年前创作的几首爵士乐——《蓝色白日》《我从不梦想》《无月》《日落之爱》《落雨》,等等。34年前的这一天,国王曾在满是学生的会场演奏音乐,那是他最后一次公开演奏。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载《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第4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