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景
母亲的泥水活
◎张 景
近来老是做梦,梦见那两孔残破的土窑洞,梦见那盘大大的土炕、粗拙的锅栏墙子,还有那方装有风箱的猪血泥锅台。一些记忆总时不时刺穿伪装,让我黯然神伤。
母亲是一个典型的农村妇女,似乎总没有闲下来的时候,也没有她做不了的伙计。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母亲的泥水活,那本来是男人干的活,母亲却能干得有模有样,乐此不疲。
母亲的泥水活其实只有两样——盘锅台、泥锅栏墙子。所用工具也很简单——一把泥页(农村一种裹墙用泥水活工具)、一双手,所用材料也不复杂——猪血、土泥。从记事起,我家境就不好,锅台和锅栏墙子是用石头和土疙瘩砌起来的,外面用大渣泥一裹就行了。一顿饭下来,锅台就变成泥水台子了。母亲做饭的时候,我和姐姐喜欢趴在锅栏墙子往锅里看,袖子上、衣襟子上便满是土。母亲会提醒我坐下,用手把我衣服上沾的土拍打干净,然后长长叹口气,便久久默不作声。后来家境渐渐好转了一些,母亲的泥水活越做越勤了。腊月杀猪的时候,母亲用盆子把猪血接下放起来,年前置办年茶饭之前,要先把锅台修缮一下。母亲从村外背回黏土倒在炕底下,把猪血倒入水中用心搅匀,细细把泥和起。然后用手在泥里来回摸,把每一个细小的土疙瘩都捏碎,捏不碎的就挑出来。泥和得滑滑溜溜的时候,她就把和好的猪血泥盛在洋瓷盆子里,用泥页一层层往锅台和锅栏墙子上裹。毕竟不是专业的泥水匠,母亲裹下的台面总是不怎么平。她就放下泥页,用手细细抹,然后蹲在地下像木匠吊线一样端详,直到感觉平整了才再用泥页把表面细细抹光。寒冬腊月的,家里也没有取暖设施,母亲的手浸在冰冷的猪血泥里,泥浆从冻裂的疮口渗进去……可是她不管不顾,一直到心满意足了才把手洗净了放在围裙上擦擦,那双手已经肿得不成样子了。泥好的锅台和锅栏墙子需要两三天才能干透。这几天母亲牢牢地盯着家里人,谁都不能随便碰这两处地方。我偶尔不注意碰一下,她就会很严厉地把我拉到跟前,用手指着碰下的缺口狠狠训斥一番,然后再和一点泥细细补上。看着母亲一丝不苟的样子,我充满了自责,然后成了母亲忠实的帮手,只要有人靠近母亲泥过的地方,就赶紧提醒,确保这些地方能完整无缺地度过两三天,形成一层血红色的坚硬外壳。这时,母亲就会用手一遍遍抚摸着锅台和锅栏墙子,笑容满面。我们几个孩子再趴在上面的时候,就不会把泥土沾得浑身都是了。为了让这些猪血泥更加结实防水,母亲会把平时做饭都舍不得多放的清油用手均匀地抹在上面,干透的时候,锅台和锅栏墙子还会又光又亮,母亲用抹布一遍遍擦拭,就像精心呵护一件艺术品一样。
后来,庄里有人家贴了瓷砖锅台,母亲羡慕得不得了。她悄悄地把别人扔掉不要的破损瓷砖片收集起来,然后挑出一些比较完整的拼凑在一起,贴在自己的猪血锅台上……
之后,母亲离开了老家,和大哥一家住在了一起。我在城里买了两孔石窑洞,遇到假期我会把母亲接到我家住段日子。母亲常常用手摸着瓷砖贴过的锅台、炕栏、锅栏墙子和炕围子感叹半天:“现在的社会好了,要啥就有啥,想想那时的穷社会,现在真是太幸福了!”
母亲的泥水活再也派不上用场了,老家的猪血锅台和锅栏墙子也只能保存在记忆里了。前段时间回了一次老家,老村已经空无一人,那两孔土窑已经破烂得没了样子,锅台和锅栏墙子积了厚厚的尘土,早已经没有了当年油光溜滑的影子。
(责任编辑 武原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