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冷，是一种意境——欧阳斌对话唐浩明

唐浩明 欧阳斌

孤冷，是一种意境
——欧阳斌对话唐浩明

唐浩明 欧阳斌

《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是2016年8月出版的著名作家唐浩明的历史随笔集。近日，本刊有幸获得唐浩明（现任湖南省作协名誉主席）与欧阳斌（历史学博士，现任湖南省政协副主席、省文联主席）围绕该书的对话文稿。通过该对话，我们第一时间了解了卸任湖南省作协主席后的唐浩明，究竟有哪些所思所想所做，以及围绕《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曾国藩》等作品出版背后的故事。 ——编者

欧阳斌（以下简称欧阳）：首先祝贺唐老师取得新的成就，感谢您送我这本《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如何解读这个静远楼？

唐浩明（以下简称唐）：静远楼取宁静致远的意思。

欧阳：这本书应该是您卸任湖南省作协主席后，做的很重要的一件事。

唐：是的，书中的文章是以前的一些文章，我原来不想做这个事情，一是没有时间，二是自己觉得很满意的文章不多。就像曾国藩晚年不让刻印其诗文时所说的“志亢而才不足以副之”,就是志向很高却没有足够的才能来相匹配。他的志向确实很高，想成为韩愈、王安石、欧阳修一类的人物，但是他自认为才学不够，对自己文章不满意。我不能跟曾国藩比，但是心态比较接近，就是希望能有很好的文章，但是读来读去满意的不多。所以原来好几个出版社与我联系，我一直婉拒。后来广东人民出版社来邀请时，我又同意了。因为操作这件事情的是湖南省政协《湘声报》编辑向继东，他对文史很有研究，退休后被广东人民出版社聘用。他主动提出并搜集了我以前的一些文章，包括散文、演讲稿等等。我被他的诚意打动，于是在留存的资料中挑选了40余篇，交由广东人民出版社结集出版。书的封面用料我很喜欢，为此还从湖南专门调了一批纸过去。这也让我再一次感受到他们是诚心诚意要出好这本书的。应该说，这本书总体还比较满意。

唐浩明

欧阳：您对湖南文学，对湖南作家做了那么多工作，现在离开了作协主席岗位，倒是有更多的时间整理作品，生产精品。我看这满屋的书籍，就有过去所说的坐拥书山的感觉。

我们以前也讨论过：当我们生命往前走的时候，需要考虑一些重大问题，甚至是根本问题——我们到底要留给这个世界一点什么？历史上，一些大的人物其实都在自觉或者不自觉地回答这个问题。因此，我在想，您研究曾国藩几十年，出了那么多成果，还决定闭关修订曾国藩相关书籍，您为什么有这个想法？另外，在修订过程中，传递了哪些新的信息？

唐浩明著《冷月孤灯·静远楼读史》

唐：我认为，上天给了我们生命，人生在世几十年，什么是我们应该追求的目标？我首先想到曾国藩的“拙诚”二字。晚清社会实际上是“巧伪”的，曾国藩针对“巧伪”提出了以“拙诚”应对，这同时也是湘军的作风。后来，我把曾国藩的这个理念缩写为“以拙胜巧，以诚应伪”八个字，很多人认为不错。湖南人凭什么？凭“拙诚”，实实在在，老老实实，以诚相待，这样可以取胜，取得长久的成就。正如一个“百年老店”必须建立在“诚”的基础上，如果欺骗顾客，一次可行，两年三年或许也可行，但要搞百年老店，欺骗顾客是绝对不可行的。顾客上了你一次当，就会一辈子不和你打交道了。有些人认为能够骗两三年，骗个几百万，上千万，这一辈子就够了，现在一些人有这种思想，包括一些年轻人有这样的思想，其实是要不得的。

欧阳：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当然不能浪费生命，我看消费到“拙诚”上面是值得的。这是不是您修订《曾国藩》的最新心得？

唐：在这次修订《曾国藩》中，我两次讲到了 “拙诚”。一次是曾国藩自己说的，另一次是借用李鸿章复述了一遍。李鸿章说，恩师一再教导我们要“拙诚”。这次专门就“拙诚”加的两句话，突出了“拙诚”的意思。

刚才谈的话题，是个很大的话题，大的方向还是立德立功立言。这“三不朽”也不要看得太崇高，高不可及，它是有层次的。很高的层次，比如曾国藩、王阳明，一般人做不到。但是立德方面，我们可以努力做一个品德好、品行好的人，做一个有德行的人。我觉得这是第一位的，至少不能留个骂名在后世。

普通人的德，无非就是诚实，善良，不存心机，不害人，尽量不说虚伪的话。有些特殊的时候，不容许你说真话，你可以不说话，尤其不要说谎话，更不要说害人的话。当然，善意的谎言不在此列，核心是不害人。这就是仁厚之心，这是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我们不一定能有很高的品德去让别人学习模仿，但在临终之时，无愧此心，这是每个人可以做到的。

再说立功，曾国藩、左宗棠那么大的功绩，普通老百姓不可能做到，但却可以把本职工作做好。一个人在世界上有很多事情可以做，但要看能力大小，机缘好坏，职务高低，还有天时地利好不好。这就是以前曾国藩跟老九（曾国荃）讲的，你本事再大，也要归一半于天呐。我们心安兄（指欧阳斌）也有才华，论德与才，都不缺，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就是立功。还有许多普普通通的老百姓，芸芸众生，把自己应做的事情做好，也是立功。

还有立言，立言不容易，不是每个人都有这个本事。立功存在时效性，不一定都能传得久远。立言就不一样，看上去是软的，无力的，正因为这样，它可能传得久远。好的立言是化入人心的，比如有益于道德、品行、审美等等。毛泽东主席喜欢读唐代“三李”（李白、李贺、李商隐）的诗，这些诗有不少是美在艺术上。比如李商隐的《无题》诗，我十遍八遍地读，有时也不太在意他在说什么，就是感觉很美。他的诗意很美，使我们的心灵感觉被春风梳理过一样,这就是艺术文字的功能。我想,只要中华民族还存在，李商隐的《无题》就会一直流传下去。李白、杜甫忧国忧民，从宏大理想抱负与现实怀才不遇的碰撞中所产生的叹喟，世世代代的知识分子都有同感，即便德才都有，但天时地利人和没有配上，也是空的。从古以来都这样。文字在这时可以安慰我们的心灵。古人曾说，文字寿过金石，就是指文字能流传久远。我觉得，若有这种能力，就应该做这种事情。

有人问，为什么取名《冷月孤灯》?这是因为我喜欢在夜晚望着天空中的明月，对着案桌上的灯火，一个人静静地思索。

欧阳：所以您的跋就是“孤冷，是一种意境”。

唐：对，它不止是一种状况。我很多的写作都是在冷月孤灯之中进行的,它是一种实景，但更多的是一种意境。冷月孤灯所创造的这种意境，我觉得太美了。对于思想者和写作者来说，太需要这种意境了。诸葛亮说“宁静致远”，只有宁静的心才能感悟深远，浮躁的心是不能致远的，浮躁的心看到的只能是当下。

欧阳：我理解，您刚才说的这番话，父母给我们生命，让我们在人世间美好地走过百年人生。当然应该留下点东西，比如立德立功立言。广义地理解，刚才您说的人人都可以立德，因为人人都可以做好人，做好人就是立德。人人都可以立功，因为人人都可以敬业，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比如说您爱人王老师，她在家照顾好家庭，您就可以写出更好的文章，思考更深层的问题。再比如说立言，怀着一颗善良之心与人交流，也是立言。说的话能够温暖别人，不伤害别人也是一种立言。所以，您父亲说的“笔下当存忠厚”，就是立言。这种立言应该是每个人都遵循的。

唐:我和我父亲相处时，老人家说了很多话，有几句话我印象特别深刻，“笔下当存忠厚”是一句，还有一句是，“人生的幸福基于家庭”。人生有很多幸福，比如功名事业等等，有人追求金钱，有人追求风光，但这些不能在心灵层面带来幸福，真正的幸福基于家庭。这样的话由他那样阅历丰富的人在70多岁的时候说出来，分量应该不轻，所以我牢牢地记在心里。

欧阳:我能不能这样理解？您卸下作协主席的重任后，更多地活在一种境界里？

唐：我当了12年的作协主席，严格地来说就是挂个名。我基本上也没做什么，前一届我是党组副书记，做了点事，参与了一些决策，需要承担一部分责任。后一届我没在党组任职，就是挂个名。但说句实在话，卸任对我还是很有好处的。我过去虽然没有在作协做什么事情，也没有负什么责任，但是我心里始终惦记着，我还是有个担子感，有个责任在里面，作协和我还是有关系，我还是法人代表。还有一些接待、应酬，需要主席这个身份出面的，还是要出面。现在就没有这些考虑了，心理上轻松多了。

欧阳：衷心地祝福您，建议您更多地关心自身身心健康，更多地为读者，为后人创作些精品。

唐：我现在正在订正相关作品，《曾国藩》是修正，《杨度》《张之洞》是订正，主要是修改一些明显的差错。比如说布政使是从二品，我写正三品，那就不对，如此等等，就要修改。还有一些字词，个别的文句等等需再斟酌。比如说杨度的百字令，共六首百字令，其中两首是有记录的，那就好办：照录。另外还有四首，就要我自己写。现在回头看我当年匆匆忙忙写的，有些韵律、有些平仄不对，我都做了更正，尽量使《百字令》有一个百字令的样子。不然，就会有损杨度的文名了。

（责任编辑：齐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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