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陈彦余(长沙市明德中学350班)
指导老师/马臻
哑萧
文/陈彦余(长沙市明德中学350班)
指导老师/马臻
(一)
一个青年人坐在高高的山岗上,脚下是佝偻的村影和黯淡在天际的群山。他的眼神像断了线的风筝,在浓稠的夜空和微茫的大地上来回飘荡,漫无方向。
一管箫静静地躺卧在青年人手中,那是一管竹箫,碧翠,修长。山风涌起,风带着气流涌入竹节,在它胸中激荡。喑哑的低低的吟啸,时断时续,不成曲调。青年人再次将箫放在唇边,深吸口气,徐徐吹入。
箫已经哑了,声音是如此的破败,刚刚挤入夜色又瞬间被湮没。青年人试了好多次,依然如此。
曾经的清脆消逝了。
(二)
程丹将全身都陷入竹椅里。纤细的麻条挂着缺嘴的铁炉,不时有沸水溅出,在铁皮上留下一圈水渍。
二伯叼了根烟:“丹伢子,你看,你在这山村里折腾了快两年了,也没能拿啥回家的。我知道你的心是好的,想要让村里好起来,有教育,有文化,有生产。但是你也要替你爹娘想想,他们养你这么多年,拼死拼活,好不容易把你送出去读了大学,不是叫你回这乡下当个两袖清风的老师……”
惨淡的日光从缺了口的窗棱中漏下,铺伸在程丹的腿上。他的面目陷落在阳光所不及的阴暗中,像悄无声息的石柱。
“丹伢子,你从小心地善良、懂事。二伯都知道。但人强不过时势。这你应该知道。走不通的路,不要再走了。你看看你爹娘……”
“你知道,你高三时,你爹在北京打工,从三楼摔下来,他硬是撑着没敢告诉你,怕影响你高考。为了给你攒学费,在医院里躺了没两天就急着出来上工地。那年你暑假,你娘,在工地旁边的餐馆求老板娘给她一份工作,让她在餐馆里刷盘子,都求了好几次,哭了好几次,我当时看着都心酸啊。你知道,你娘身体不好,眼睛也差,其实做不得什么事……”
“二伯,我知道,我还是想再努力一把。我准备再去海南一趟,联系几个大学生乡村志愿团体……”程丹声音低低的,像受伤的箫声。
“你还是不肯悔改!从小就倔。志愿团体这两年你又不是没少联系,来了好几次了,那帮子志愿者,要么当两个月的代课教师,要么搞什么城乡蔬果批发。但你看看,这两年又做成了什么?说是要我们栽杨梅、种药材,这小村里栽了几十亩,可虫灾旱灾,市场又不景气,还不是没赚到几个钱。志愿者老师来了好几个了,走马灯似的,没钱给,谁会长期呆下去。丹伢子,你已经尽心了,听二伯的话,不能再在这乡村待下去了。这地儿没希望。赶快去外边吧,去广东、去上海找工作,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好好干,总能出人头地……”
窗外射入的阳光愈发凌厉,程丹的面孔更深的笼到阴影里。
“二伯,村里面没教育,没文化,就像一片沙漠。钱赚多赚少没关系,村里穷一点也没关系,但是村上没教育,就没有未来了。青年人都在外打工,这里本来就十分荒凉了。全是老一辈守在村里,小孩子就等于全荒废了……”
“荒废了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责任!”二伯的语气突然急躁起来,“丹伢子,你怎么这么傻!睁眼看看,现在都什么世道了!我看你是读书读坏了脑子!你看看周家峒的王老三,当年他儿子考了一个一般的大学,家里也高兴地不得了,大摆宴席。读了几年大学,谈了个外地女朋友,俩人意气风发地回来搞教育。干了几年,什么钱赚到。因为没钱,俩人天天吵架,有一回女朋友骂他没出息,他气坏了就从房子的窗台上跳了下来,至今还是个残废。自己是废了,还要坑爹娘一辈子!”
“世道变了!现在读书不像二十年前啊。现在读书有什么用。王老三隔壁家的周天贵的儿子,小学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人精明肯干,不也赚了一大把钱,听说在广东已经买了车,讨了一个广东老婆,算是光宗耀祖了。世道如此啊,丹伢子,读书,读书有个屁用!镇上中学都快倒了,学生们都做生意打工去了!读什么鬼书!学校招不到几个学生。你是名牌大学毕业生,从小就聪慧,心气高,二伯知道你是个能耐人,你只要去大城市,好好干,难道会比不过周天贵的儿子?”
低矮的土砖屋里,正午的阳光亮得犹如闪电。程丹抬起头,觉得这阳光太刺眼,一瞬间,他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
“听二伯的,如果去了海南,就好好干,千万不要回来了!就算是可怜可怜你爹娘和二伯!”那个急切的声音在耳边回响着。程丹站在村边竹林上。他记得,大学时一回家,都会拿起那管竹箫,在竹林里坐上很久很久。清风起处,竹叶萧萧飒飒,低低细细的声音,像谁的呢喃。
(三)
几回花下坐吹箫。那时,他觉得自己就像手中的这管箫,和这竹林、山风以及荒凉的乡村大地融为一体。他知道,他是这片土地的儿子。
程丹一直喜欢读书。在大学时代,从早到晚,他都泡在学校图书馆。那个时候,读得最多的,除了诗歌就是乡村建设方面的书。从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到《贵州读本》《乡村教育的消失和乡村文化的重建》。他还参加了学校的乡村志愿团体,去过好些山村支教、做建设、搞开发。那时候热火朝天、充满干劲的样子,像一匹蓄足了力量的刚刚挣脱牢笼的马驹。
那时候精神的火焰腾腾燃烧着。程丹去听钱理群教授的讲座,在图书馆读苏霍姆林斯基的《给教师的一百条建议》,他对这个一辈子扎根乡村的伟大教育家产生了无尽的崇拜与向往,那些美丽高尚、优雅精致的教育细节,让他对成为乡村教师产生了强烈的渴望。
那时,为了更多地在书籍中吸取营养,他舍弃了多少同龄人的快乐啊。图书馆就是他的家,就是他的天堂。
是的,在那个天堂里,他遇到了那张柔美的笑脸,让他魂牵梦萦、痛苦又快乐的笑脸。那是在一次诗歌朗诵会上,图书馆大厅幽暗的灯光下,他朗诵了海子的《祖国,或以梦为马》。因为情绪激动,走下舞台时,他眼角竟不由自主的沁出了一点泪。他连忙走到角落,悄悄拭去了。抬起头来,才发现旁边有一张柔美的脸,正笑吟吟地望着自己。
“你也喜欢读海子啊。我也很喜欢呢。你刚才朗诵得真好。”那个女孩说。
后来,因为诗歌,他们有了更多的交往。再后来,她和他牵手了。
还记得大学毕业典礼的晚会上,离别情深,大伙喝得醉醺醺。班长——也是他们宿舍的“老大”,勾住了他的脖子,和他谈起毕业后的打算。程丹说,他的理想目标是苏霍姆林斯基。
“苏霍姆林斯基!老兄,有没有搞错?这都什么年代的破事了!你是最近受挫了吧?”班长吹了声哨,声音飘飘的,目光中充满了讶异。
班长和他关系好,一向很讲义气:“你是我们文学院的高材生啊。张院长和陈教授都说了,凭你这小子的一支笔,要么干公务员,能当个省委秘书长;要么搞新闻,早晚成为著名记者。你学什么苏霍姆林斯基。要是有困难,毕业后就跟我混吧?我舅舅有家公司,你做事向来努力,去混个主管还是不成问题的。两三年,就有房有车啦。”
他也曾矛盾过。当老师,有两种选择。一是待在省城,一家重点中学看中了他;二是回老家,守住那个破烂的乡村讲台。家里穷,他知道人先要吃饭,他在重点中学当了老师。但一年后就离开了。工作挺没意思,讲题目、做试卷、比升学率。他厌倦了。
他去了广州,在那里待了两年。做过文案、策划、宣传,当过一小段时间的记者。无处不是牢笼,无处不是毫无意义的操劳。当记者的那段时间,他跟着一个同伴东奔西跑,帮衬着做点表面文章。手头有了一点钱的时候,他做出了决定,回家乡当老师、搞建设。
“穷点累点我都可以忍受,但能不能不要回乡下。”那是第一次,她和他争吵。
他沉默了很久,满心歉疚。还是收拾了行装。
她走了,满脸忧伤。
回到故乡的第一个晚上,他在月下竹林里吹了很久的箫,忧伤的曲调,歉疚的曲调。当晚,他躲在被子里哭了很久,为了那张让自己魂牵梦萦的温柔的脸。
他只允许自己哭泣一个晚上。他知道,自己是男子汉,泪水不能过夜!
(四)
箫声,那是天真的箫声。
背起行囊远赴海南求助的清晨,程丹耳畔似乎又回响起了少年时代的箫声。那天真的、潇洒的懵懂的音调。
二伯是当地的道士,心灵手巧,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少年的他缠着二伯学吹箫,每天在箫声中看日升月落,听风吹鸟鸣。村边溪畔、牛背秧田,到处飘散着他稚嫩的箫声。那管碧绿的箫从此就成了他的一部分,和那些诗歌、理想及故乡一样,成了他灵魂深处的一部分,不可分离。
他从行囊里掏出了那管箫。如今,箫已经哑了。
他突然记起少年时代课本里鲁迅的《故乡》,脑海中隐隐闪烁着文章里的那几个句子——
“现在我所谓的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希望本是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他低头看了看家乡依然崎岖的石板小路,踏上了行程。他望了望远处那片竹林,眼睛起了雾气,这一别或许再也见不到了。
无穷的远方,似乎有隐隐的箫声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