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树斌有个警察一直在帮你

□陈世冰

聂树斌有个警察一直在帮你

□陈世冰

郑成月

从刑警到刑侦副局长

因为一个凶杀案出现了两个凶手，原河北广平县公安局副局长郑成月在长达十年的时间里，顶着巨大压力，义无反顾地奔波在追问真相的道路上。

二十多年前的一天，广平县公安局长来到郑成月当时所在的东梁孟派出所，让他填一张表格，领一把手枪和20发子弹。“南寺郎固村发生了一起命案，你是中国政法大学的高材生，和县刑警队负责侦破此案。”当天，郑成月和刑警队会合赶往事发地。凶案现场是一口位于玉米地中的钢管井内，郑成月用手电筒一照，一具全身赤裸的女尸躺在枯井内。打捞出尸体，确认死者是当地泊头村人，在广平县家具厂上班。

郑成月观察了一下地形，当时的季节，玉米棒子已经被剥下，但玉米秆还在，外地人很难知道这里有一口枯井。他建议说，排查的重点应放在郎固村18岁到35岁的男性身上。

排查到一个叫王书金的村民时，郑成月发现这个人不见了。“我初步判断这个人可能就是凶手，他14岁时曾强奸过一个8岁的女孩子，被判处三年少管，没有多少文化，唯一的技能就是给窑厂做砖坯。”郑成月和刑警队在王书金家等了半个月，王书金始终没有出现。

2003年的一天晚上，已是刑警大队副队长的郑成月开车在辖区巡逻，在一个桥上，他看到一辆面包车内都是年轻人，遇到警车，面包车立即掉转车头就跑，郑成月驾车撞了过去。他用车拦在面包车前面，掏出手枪指着驾驶室：“别动，谁开车打死谁。”郑成月一边不停地喊着，一边拨通了特警队的电话。

他亲自审讯，在天亮前，八名罪犯一共交待了包括强奸、轮奸、抢劫、盗窃的108起案件，郑成月因为此案成了广平县公安系统中有名的“不怕死”。

因为屡破大案要案，郑成月一路升迁到了广平县公安局主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

2005年1月18日凌晨1点半，正在值班的郑成月接到了河南省荥阳公安局索河路派出所民警打来的电话。对方说，他们在对一个砖厂排查时，发现一名自称是河北肥乡县平固店村“王永军”的嫌疑人。听到对方说这个人在窑厂工作，并且十年间没有回过一次家，郑成月一下子想到了消失十年的王书金。

郑成月和同事连夜开车赶到荥阳，把王书金带回了广平公安局。经过突审，王书金交待了作案五起、强奸杀害四人的罪行。

以往，每当郑成月破获案件，自豪感都会油然而生，但这次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原来，当郑成月带着王书金到石家庄西郊玉米地指认一起奸杀案现场时，竟得知此案的“凶手”、年仅21岁的聂树斌已在十年前被枪决。

一案二凶

郑成月把疑点向局长做了汇报，并立刻向石家庄公安局发函，要求核查石家庄玉米地凶杀案。函发出去后，石沉大海。郑成月多次打电话问，终于有一次一个刑警告诉他说：“郑局长，这个玉米地案的凶手已被枪决，现在又出来一个凶手，如果核查，许多人都会反对的。”郑成月气愤地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啊，你们怎么这样不负责任，我要告你们。”

此时，郑成月已感受到了压力，一方面县里的检察长提醒他，王书金的拘留时间已快到期；另一方面河南荥阳警方等着报功，反复询问认定了的几个案子。郑成月迫不得已，只好悄悄地把这个案子捅给了《河南商报》的两名记者。随后，一篇题为《一案两凶，谁是真凶？》的报道引爆了上百家媒体的关注。

第二天，郑成月刚刚坐到办公室，一名妇女就走了进来。“你就是郑局长吧？”“是的啊，您有什么事吗？”来人一下子跪在地上，哭着说：“我是聂树斌的妈妈张焕枝，十年来，我到处上访，为我的儿子喊冤。没有人理我，我的儿子没有杀人啊。”郑成月看着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张焕枝，心中一疼：“大妈，你儿子的卷宗我看了一部分，我感觉你儿子不是凶手。”郑成月建议聂母最好找个好的代理律师，“大妈，请你相信，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的。”听到郑成月这样说，张焕枝不住地点着头，她想哭，可是泪水早已流干了。

一次，郑成月被叫到河北省政法委的会议室里汇报案件，会议室里郑成月只认得主持会议的省政法委某领导。石家庄中级人民法院的副院长拿着聂树斌的卷宗说：“我们通过调查、询问，枪决聂树斌是通过审判委员会几次研究定下来的，我们认为此案证据确凿充分。郑成月局长把案件捅给记者胡写一气，严重影响了我们的工作。”

这时，政法委领导转向郑成月：“郑局长，你把王书金交代的情况跟大家汇报一下。”郑成月早已窝了一肚子火，他拿出案卷材料：“王书金归案后，两次交待在河北石家庄玉米地里杀死了一个女子。我们带他去指认现场，他不仅准确地指认了现场，而且更详细地说，他把被害人的裙子脱下来，还说在她身边发现了一串钥匙。拿走时，死者是头东脚西的。他走到小道上，一想拿了钥匙怕被警察发现，就回去扔在了被害人脚后大概一米远处。这个细节如果不是作案人，是说不清楚的。”

政法委领导问石家庄警方：“现场有没有这串钥匙？”“有。”“聂树斌交待了没有？”“没有。”

郑成月在现场，只听到会议室里沉重的呼吸声。政法委领导问郑成月；

“郑局长，依你看这个案子，王书金作案的可能性有多大？”郑成月底气十足：“我突审过王书金两次，可以确定99%是他。”

政法委领导当即宣布成立两个专案组，一组由河北省公安厅牵头，广平县公安局配合，对王书金案进行严格调查。一组由河北省高院牵头，石家庄中院配合，对聂树斌案进行复查。

在回广平的路上，郑成月打电话给张焕枝，告诉她说，案子已经复查，让她静等消息。张焕枝在电话那头无声地哭着，郑成月向车窗外看去，一轮残阳如血，他感到有些喘不过气来。

迟到的真相

一天晚上，广平看守所给郑成月打电话说，河北省高院派人来把王书金带到石家庄指认现场了。郑成月倒吸一口凉气，从看守所提人，他这个分管刑侦工作的副局长怎么不知道。这时他的手机上接到一条信息：带王回，试图让他翻供否认石家庄玉米地一案。郑成月不知道这是谁发来的，但他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

事情的发展正如郑成月担心的一样，上级部门对聂树斌案的复查忽然不了了之，而他侦办的王书金案也由四起变成了三起，他感到有一张无形的网罩住了他，让他动弹不得。

郑成月去看守所和王书金谈话：“你如果之前说的是瞎话，现在改还来得及，如果是你做的，那么你到任何地方，什么人提问你，你都必须一直承认。”王书金说：“郑局长，是我做的就是我做的，到哪里我都这么说。我在电视上看到聂树斌的母亲了，我不能再让她的儿子为我背黑锅了。”

一次在法庭上，王书金听到法官念起诉书：“王书金杀死三人。”他当庭反驳：“不对，我杀了四个，怎么说我只杀了三个？”审判结束后，王书金拿着死刑判决书问郑成月：“石家庄的案子我交待了，要算重大立功啊，他们怎么不做认定？”郑成月苦笑着说：“你要记住，永远相信我们的法律，你实事求是说你的案子就可以了，怎么判是法院的事。”原先要把王书金绳之以法的郑成月，却要想尽办法让王书金活着，他知道如果王书金一死，聂树斌案件便会死无对证。

郑成月给河北省政法委、省高院领导写信，陈述王书金案件中的种种漏洞，要求延缓执行王书金的死刑，同时请求再次复查聂树斌案。有朋友劝他：“老郑，你这是在跟政法机关唱反调，还是要小心点。”郑成月回答：“我是在唱正调，说实话。”

张焕枝时常来郑成月办公室坐一坐，有时一句话也不说。郑成月无法给她承诺，只是说，再等一等。每次看着张焕枝蹒跚离开的脚步，他都像听到自己心脏破碎的声音。

广平县领导找郑成月谈话：“老郑啊，年龄到了，给局里的年轻人让让路吧。”郑成月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他平静地说：“感谢领导关心。”他回到办公室收拾了一下，离开了工作十几年的岗位。

张焕枝得知消息，给郑成月打电话说：“为了我儿子的事，你受委屈了。”郑成月说：“你儿子不是凶手，只要我这个头还长着，我就会说真话。”

随后，郑成月去了北京一家律师事务所做刑事顾问，虽然不做公安局长了，但他时刻关注着聂树斌和王书金两个案件的进展。张焕枝时常来北京，郑成月就带她去最高院、最高检递交申诉材料。

2014年12月，最高人民法院指令山东高院对聂树斌案进行异地复查。2016年12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第二法庭第一审判庭公开宣判，聂树斌无罪。得到消息的郑成月正走在去广州调查一家侵吞国有资产公司的高铁上，他喃喃地说：“二十一年了，虽然很迟，但真相还是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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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家英宏xjjyh_326@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