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云虎
年代吃法
吕云虎
现在,不少朋友喜欢聊吃、写吃,饮食文化在各种传媒中屡见不鲜。这里我也想写写“吃”,但不是“文化”,也非美食,而是农民在非常年代别样的充饥之法。
我每每与父母以及上了年纪的亲戚、朋友一起吃饭,总会聊起过往年代乡下人的“吃”。民以食为天,我生于六十年代初的乡下,回望那些苦乐岁月,回味那些人世滋味,回想那些穷酸情形,想起当年的一个“吃”字,不免心生感慨。
现在,那些经历“年代吃法”的人有些已经作古,有些苟活至今亦已是耄耋之年了,我偶尔回乡时,见到那些老者总是要打个招呼的,他们咧开的嘴里,还仅有的几颗老牙就经历了那些“年代吃法”,想起来还有一丝隐隐的酸楚。
说的是农村学大寨,百分之百种双季稻的时候,本村第四小队有一对父子,整天牛一样在田里劳作,一滴汗水甩八瓣,标准的“从鸟叫做到鬼叫”,到吃饭辰光,父子回到仅有一间半破屋的家里,等待他们充饥的是放在两条长凳(条凳)上的凉粥,一人一长凳。“一长凳”这词在乡下人听起来有些别扭或恐惧,因为只有在乡下械斗时,凶狠的人才会“一长凳”砸过去,用来形容他们父子俩的吃法就带有些戏谑了,但很传神。天一亮,他们就起来烧粥,家里连个像样的桌子也没有,只好把十几碗粥盛好放在长凳上凉,到中午回家歇烟吃饭时,只见满是苍蝇,他们挥挥手把苍蝇赶跑,索络络、索络络地把好几碗凉粥喝了下去,为此,父子俩得了个绰号,“老长凳”和“小长凳”。如今“老长凳”早已作古,“小长凳”也已满头白发。直到现在,“小长凳”对粥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喜欢,早上就要喝酒,吃得大腹便便,满脸通红。谈到当年的“两长凳粥”,“小长凳”也不免有些感慨:那时候有碗粥吃已经不错了。是的,有些人家年一过就青黄不接,米囤里所剩无几,只好借粮过日脚。当时有一种叫做“碰鼻头”的吃法,就是第一碗饭盛得满满的,能碰到鼻子,以免再想去盛饭已经被兄妹盛光,剩下空镬子了。口粮短了一大截,便年复一年地借米,寅吃卯粮,一年短,年年短,直到分田到户时才算还清。
这不是说到苏州城里吃好货、品美食,而是那个时候乡下人摇着农船,“一橹一吊绷”到苏州卖蔬菜、舀大粪时的吃食。到苏州有上百公里水路,整个行程风餐露宿,别提有多艰辛。一般都在冬天,出发去苏州时装着满满的一船蔬菜,有四个“全劳力”吃住在船上,晚上四个人蜷缩在窄窄的船艄洞里。至于三餐,都是在一只小小的“行灶”上解决的,所谓“行灶”现在几乎绝迹了,就是用稻草、烂泥垒起来的简易小土灶,上面架一只镬子,下面烧一些稻草及秸秆之类,用来做饭。一趟苏州要五六天,他们在“行灶”上烟熏火燎弄吃的,自己带米,吃船上的蔬菜,顿顿都是饭、青菜,青菜、饭,吃得肚皮也发青。
偶尔,他们也会带上一个小孩一起“出苏州”,船上生活的简陋、艰苦难以置信。蔬菜出售了,接下来是装上满满一船大粪,他们就是这样面对一船大粪用餐。一天,同去的小孩在船艄上拉屎,一条大便掉在船上,正在吃饭的爷爷便用筷子的另一端把大便挑在船里,再在草鞋上擦了擦筷子继续吃饭了,岸上的苏州人看到了说:“呀,龌龊煞哉!”小孩的爷爷说,小人的不邋遢的。说罢朝那苏州人笑了笑,继续扒他的饭。
“碰东”到底是哪两个字,我也说不上来,是苦乐年代的AA制吃法。每当“跌倒一把泥”的农忙结束,小队里的男人们便要设法弄点什么荤腥打打牙祭,犒劳一下自己。当然小队都有养猪场的,但猪是不能随便杀的,生猪要上交给镇上采购站。于是小队长便打起了老母猪的注意,就是杀一头产仔退化的母猪,让大伙解解馋。
吃母猪肉,多么不可思议,但当时的情形就是这样。大多数人是“三月不知肉滋味”,有肉吃就行,管它什么肉。当然,母猪肉也不是免费的,标准部位的肉每家都能分一点,让妇女、小孩解馋,但都记在账上,年终要在分红中扣掉的。剩下一副猪下水,让手艺好一点的妇女烧个一大锅,让男人们借着酒劲,吃个吆五喝六,相应地,每个男人要扣掉一点工分,算作“吃碰东”的份子。
除了吃母猪肉,农村“吃法”的简陋还有更离奇的,死掉的猪羊也有人把后腿肉割下来,烧着吃,他们认为,烧得透便没有毒。偶尔有鸡、鸭因为吃了邻近小队的稻谷而被下毒饵毒死,也是舍不得扔掉,去掉内脏,用盐腌一下,再拿开水泡一泡就烧来食用了,说来奇怪,也不见有人就此中毒,大概是慢性中毒吧。
乡下人过年,一个咸猪头是少不了的,但是也不是家家都能弄到的。我还清晰地记得,有几年都是托镇上的熟人从腌鲜商店买来,拾撮干净后,便挂在屋檐下晒,渐渐地咸猪头特有的香味开始弥漫。
离过年还有个把月,日子出奇的慢,天天吃青菜的我们,都心照不宣地想去咸猪头上割一点肉尝尝鲜、解解馋,起先母亲是坚持不让割的,因为过年请客人,猪头糕是一道主打菜,如果弄没了,正月里来客人会很尴尬的。一天两天地磨,母亲也拗不过我们,于是同意割一只猪耳朵,切细后烧一锅白菜,那个香啊,吃得汤都不剩下。
过年还有好几天,冷雨漫漫、饥肠辘辘,于是另一只猪耳朵也被割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天里,猪舌头、猪鼻子都相继卸下,剩下差不多一副猪的头骨,挂在墙上,晚上在油灯下显得有些狰狞。但就是这样一副骨头,除夕也要烧个连汤带水一钵头。那年月冷得很,猪头肉汤冻得结实。正月初,亲戚们来了,总是少不了切上一碟猪头冻,俗称猪头糕。大家吃得很知趣,只有猪头糕和粉丝之类可以吃光,至于块头肉、蛋饺之类是不能轻易下箸的,因为下一次请客还要用来装门面呢。
八十年代初,我刚参加工作时住的是集体宿舍,隔壁是渔业公司的仓库保管员老徐。老徐是旧社会从乡下到街上学生意出身,除了他,一家人都在乡下,也算是个乡下人。
老徐五十开外,很随和,唯一的爱好就是喝点苦酒,自己弄个小煤油炉开伙,连最便宜的单位食堂也舍不得吃。老徐每天晚上小桌板上放着收音机、一瓶黄酒、一小碟豆腐干之类,最多还有一小碟青菜,荤菜是难得有的。老徐一手用蒲扇驱赶蚊子,一手把着印有“抓革命促生产”的口杯喝酒,陶醉在苏州评弹加小酒之中,吃菜省得难以想像:一口酒下去以后就吮吸一下黑豆腐干,等到黑豆腐干吮白,酒喝完,再用豆腐干蘸了酱油把一碗米饭吃下去,一副饭饱酒足的满足感。如此寒酸的老徐还指着肚皮对别人说没有亏待自己,这只肚皮是不苦的。
老徐工龄较长,每月工资五十多元,乡下一家老小指望着他,除了每月自己十六七元开支外,其余悉数交给老伴。虽然如此寒酸,但老徐还有一种在城里挣工资的优越感。有时也有人说老徐寒酸,老徐不承认,说还有更省的。那些在市河码头上扛包的乡下人,为恢复体力也要喝点酒,连豆腐干也没有,直接从瓶子里吮一口酒,用手抹一下嘴角,再喝一口……还有一些堪称离奇的吃法,我所在的小队有个老倔头,吃东西省得不可思议。当时一角钱买四块腐乳,老倔头吃粥时用筷子在腐乳上擦一擦吃一口粥,擦一擦吃一口粥,一顿粥吃下来几乎看不出吃过的。而他的儿子一顿粥吃了小半块腐乳,老倔头便厉声喝斥:“你这样吃是拆人家(败家子)!”老倔头到太湖里捞水草时,早上带一个咸蛋上船,算作船上的下饭菜,到傍晚回来时,还剩下一个蛋黄,这是省给孙子吃的。
麻子金观是个老光棍,嗜酒如命。那年月他做木匠活,手下有两个徒弟,一般的木工活都由徒弟做。他的任务是吃酒,下午四点半就开始吃酒了,还每每自言自语,天也阴了,我要上(吃)了,哪怕有一滴酒掉在桌上,也要用舌头舔了,这是八十年代的事。
在这以前,麻子金观也吃酒,不过也是吃苦酒,他一个人经常弄个“一镬熟”,就是饭菜一起一锅烧了,图个省力省柴,其实也没有什么好吃的,就是青菜呀、茄子呀,还有自己弄来的一些螺蛳、小鱼小虾之类,放在米饭上面的蒸架上一起蒸了吃,乡下俗称炖来吃,青菜蒸得蜡蜡黄,螺蛳之类腥得很。
麻子金观隔三差五有点荤腥吃,住在隔壁的我们总是好生羡慕,我总会不自觉地端着饭碗过去,想蹭点荤腥吃吃。但麻子金观小气得很,最多撮三四粒螺蛳给你,吃他的肉想都不要想。
八十年代,麻子金观把三间房屋卖给了邻居家,并写好纸头(契约),每月给他一定的钱,等他老去了房子归邻居。于是麻子金观每月都有“活来钿”,如鱼得水,基本上每个礼拜不是到横扇便是到震泽吃酒,上街吃到下街。羊肉上市了,他在店里总是吃得时间最长,他走时,桌上一堆骨头、一个空瓶,桌下一堆烟头。有一回他的皮夹子丢了,但酒不能不吃,于是千方百计找人借钱,他说羊肉这么酥,老酒这么香,不吃不要馋死的?
如今,麻子金观早已作古,带着他的一肚皮酒,但那三间老屋还在,墙壁上叠起来的老酒瓶子还在,每每看到那些瓶子,想起那些苦乐年月,舌尖上就会泛起微微的苦涩。
其实,乡下有几人能像麻子金观那样“败家子”地吃?都是半饥不饱,饥不择食。有些人一生粗茶淡饭,没有吃到过什么,根本不知大餐为何物,直到医生无奈地说,回去买点吃吃吧,已经什么都吃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