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世纪艺术传统的建构——简评德沃夏克《哥特式雕塑与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

杨道圣

⊙ 书评

中世纪艺术传统的建构
——简评德沃夏克《哥特式雕塑与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

杨道圣

德沃夏克的《哥特式雕塑和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把中世纪的艺术的渊源归因于基督教的唯灵论，由此确定中世纪的艺术同古典艺术有不同的目标和方向，而不是衰落。哥特式艺术发展出来的自然主义也是这种唯灵论想要把握现实，获取对世俗控制的结果。哥特式艺术从早期基督教艺术发展而来，在北方文艺复兴中产生出一种和南方完全不同的自主的艺术形式。这样中世纪艺术就成为与古典艺术并列，具有同等价值的一种传统。

德沃夏克；哥特式；中世纪艺术；唯灵论；理想主义；自然主义

西方艺术史的传统一直是被古典艺术所主导的，写实或模仿是艺术的核心概念，逼真则成为评价的主要标准，这当然与希腊艺术和意大利文艺复兴艺术一直是西方艺术史研究的最重要的对象有关。与此传统相违的艺术基本上被置于边缘的地位或被认为是艺术衰落的表现，对于中世纪艺术的态度是最好的证明。李格尔用“艺术意志”的概念解决了部分问题，从此艺术的变化不再被置于一个标准之下，既然不同民族都有自己特殊的“艺术意志”，当然不能简单地说哪种艺术是高峰，哪种艺术是低谷，只能说不同民族，甚至不同时代对于艺术都有自己特有的观念。中世纪的艺术因此获得了重新评价的机会，人们可以说，中世纪的艺术是基督教艺术，追求的是象征意义，而不是写实性。但中世纪艺术中的一个特殊类型—哥特艺术，尤其是晚期哥特艺术的写实特征的解释就陷入了困境。为何追求象征主义的中世纪艺术也会发展出写实的风格，是希腊古典主义艺术的影响吗？它和意大利的文艺复兴艺术之间有何关系呢？

同是作为维也纳学派的艺术史家德沃夏克，在李格尔和维克霍夫的基础之上对此问题作出了自己的回答。他在《地下墓窟艺术—基督教艺术的开端》中指出，基督教的艺术一开始就表现出同古典主义完全不同的艺术价值观，是一种对于艺术的重新定向：“这种重新定向本质上意味着基督教艺术将其注意力从人类物质和感官存在中转移出来，将才智投入到对超出日常知觉之外的超感官和谐的信仰之中”。①因此这种艺术的主要目的不再是逼真地模仿外在感性的物质世界，而是“表现神秘基督信仰的人物及图形，表现拯救的作用以及人类新的超验使命。此外，不能让太写实的效果或物质外观损害这些图像，图画是以印象主义手法绘制的，被压缩成基本的物质元素，已超越了早期艺术的局限，转入了一种自由的、无限的、永恒的空间之中。空间由此从物理现象转变成了一种形而上概念，同时也从图画创作的说明性要素变成一种构成要素。地下墓窟中的视觉再现不再局限于人间俗世的范围，而是呈现于一个理想的空间之中，在这里任何实实在在的，可测量的或受力学关系支配的东西，全都失去了重量和意义”。②拜占庭艺术和罗马式艺术的象征性特征不用更多的解释，但哥特式艺术已经表现出了单纯的象征无法解释的特征，就是写实或自然主义的特征。

德沃夏克指出，以往的中世纪艺术研究一般认为“中世纪内在的伟大创造力只是表现在建筑上，再现性艺术作品只是稍稍分享了这种创造力，而且是相当间接的”；而对于中世纪的雕塑和绘画往往还是用15、16世纪艺术中发展出来的逼真的标准来评判，至多不过是换了新的说法而已。即便是沃林格尔的《哥特形式论》也只是把哥特式艺术归结为这样一个非常简单的观点：“年轻的北欧民族具有一种先验的哥特式精神，专注于激烈地表现超验事物；这种专注性不仅与现实相冲突，而且实际上与任何形式的自然主义相抵触”。③似乎哥特式艺术只是日耳曼民族心理的一种表达。但对于德沃夏克而言，哥特式艺术是中世纪的基督教世界观的表达，因此，要理解中世纪的艺术，一定要认识中世纪基督教的唯灵论的世界观对艺术正面和负面的影响。

首先，在这种基督教世界观中的唯灵论的基础上发展出了哥特式的理想主义，与建立在自然律和感官知觉基础之上的古典艺术的理想主义不同，“它的基础是抽象的、观念上的意蕴压倒了形式上的完美，精神压倒了物质”。④“它将现实的一切价值或任何可凭感官或理性把握的东西，以及任何明确的、有限的东西，想象为只是绝对的、永恒的和无限的上帝的一些映像。此外，哥特式的观念形态将现实想象为通过感官与理性不能理解的上帝的证明。……一切因果性，一切创造，一切被创造出来的实在，都必须还原到上帝”。⑤

基督教的唯灵论影响下的中世纪艺术经历了一个生长过程：“先是在古典基督教和早期基督教艺术中梦幻般地将物质和整个世界精神化，接下来，较年轻的民族和新来的文化以野蛮残暴的、近乎革命的方式蔑视感官之美。……在新的政治与社会条件的影响下，不得不寻求与世俗存在及其价值相妥协”。⑥这三个阶段可以分别对应中世纪早期的基督教艺术，罗马式艺术和哥特式艺术。中世纪艺术的本质是“为不朽之物和不可见之物赋予形式，以有形的图像来体现上帝的精神启示。因此，在艺术的庇护下，中世纪艺术将救赎行动最深刻的奥秘和万能的超自然力量转换为一件启迪心智、令灵魂震撼的礼物”。⑦对这类艺术而言，目标是“将圣人表现为令人敬仰的符号，或将奇迹的发生表现为救赎过程的证据”，因此塑造人物是最重要的，而不去考虑周围环境逼真的刻画，“一切艺术构图的手段都集中于将作品的精神内核、值得尊敬的人物或奇迹在其迷人的超验定数、存在与效果中表现出来，使人们的心智可以理解”。⑧对于哥特艺术表现出来的艺术真实或曰自然主义，德沃夏克决绝地否定其产生于自然的模仿，他指出中世纪艺术具有两个最突出的历史性特征：原创性与独特性，这使其从古典艺术的传统中完全脱离开来，朝向一个几乎可以说是相反的方向发展。⑨

中世纪艺术特别是哥特艺术的理想主义被强调作为基督教唯灵论在艺术中的表现。那么哥特艺术的写实特征，甚至可以说世俗化的特征也能用基督教的唯灵论来解释吗？德沃夏克这本书最令人惊异的地方是把哥特式艺术的理想主义和自然主义都归因于基督教的唯灵论。在第二章“与自然的新关系”中，他提出，基督教的唯灵论促使中世纪的艺术对于自然作出了不同于古典艺术的新的解释。哥特艺术中的自然、人体，不是通过观察模仿外在世界而得的，也不是从“超越了自然现象与事件之外支配性的力量的超验实体中去寻求的，而是只要有可能便与以感官及心理体验形式出现的这些超验物统一起来”。⑩这种自然主义被称之为“接纳了个体的自然主义”，在人体的描绘中很清楚地看出来。哥特式艺术之前，人体美一直是被压抑的，人体表现局限为僵硬呆板的形式。当基督教神学家把美与真诚的品质结合在一起时，正如阿奎那所说：“真诚是得体与优雅的精神”，这就产出一种美与崇高的新概念：“物质的优美形式作为卓越精神之表现呈现出来”，因而外在的物质世界就被赋予了神学的价值。

在哥特式的雕塑和绘画中，这一观念是通过以下三种方式表现出来的：

1、表现单个人物之间的精神联系；

2、表现情感；

3、表现与外部世界的关系。⑪

因此哥特式自然主义不是产生于古典的复兴，不是世俗化的结果，而是基督教教会要把唯灵论的精神适应或者说改造各种新的社会现实，建立一种基督教的总体文化的伟大尝试。

在第三章“与新艺术的关系”中，德沃夏克首先指出哥特式艺术的二元论：理想主义和自然主义之间的张力最终导致了极端自然主义的出现。这和当时经院哲学内部所包含的唯名论和实在论的二元论的精神是一致的。唯名论肯定了上帝就存在于其作品最细小的部分之中，因此，细节、个别具体的物就具有了神圣的意味。这可能也是潘诺乌斯基“隐藏的象征主义”观念的来源。北方的文艺复兴可能就是和极端唯名论比较一致的唯灵论传统发展的结果，因此他区别了南方和北方文艺复兴同哥特艺术之间不同的关系，认为其逼真或写实性具有不同的来源和意义。或许受布克哈特的影响，德沃夏克认为意大利在11～14世纪并未参与到哥特艺术的运动中，相反，它保存了更多古典的传统，来自于古典修辞教养的世俗教育在继续，古典法律被看重，被研究，经济上清醒务实，艺术世界作为与信仰世界和世俗世界并列的第三个世界获得了独立的地位。德沃夏克也谨慎地指出，意大利发展出来的新的艺术形式虽有对于古典的学习和利用，但也不同于建立在感官和理性基础之上的古典艺术，这种新艺术不是从外在世界获得艺术的法则，而是建立在艺术家的想象力之上，从艺术自身发展出自己的规则，乔托的作品就是这一新艺术的代表。而作为北方文艺复兴代表的凡·埃克的作品则是吸收哥特艺术的自然主义，摆脱超验观念的限制，而使对于个体，经验事物的兴趣发展成为纯粹审美的兴趣，同样达到艺术的自主，虽受南方文艺复兴的影响，却又有根本的差别。这一观点在他的学生本内施《北方文艺复兴》中完全被接受下来。

这个小说，讨论经由情感和行动的试炼而得到的关于人与自我、外界关系的见证。这个命题我感兴趣。它其实是关于人的个体存在，关于叛逆心灵置身及对峙工业化社会和堕落时代的代价。最终我们一直在寻找的是精神的故乡，而非一个俗世的时代之中的位置。

通过对于中世纪早期艺术，哥特式艺术和北方文艺复兴艺术之间这种关系的建立，德沃夏克实际上想为同时代的印象派寻求辩护的理由，但他的著作确实把中世纪的基督教艺术作为和古典艺术并列的一种传统确立起来。美术史的按照一种永恒不变的艺术概念评价所有艺术的惯例由此被打破。这种艺术概念也是导致中世纪艺术得不到正确评价的根源，他指出：“艺术作品的概念和艺术的概念，在其历史发展过程中已经发生了丰富多样的变化，即便就它的最基本的预设而言也是如此，永远是人类普遍化过程中的一种暂存的、由文化定义的、不断变化的结果。对于艺术这个词的理解，艺术所追求的目标及其要求，在古老的东方、在古典时代、在中世纪以及欧洲当代智性世界中—更不用说其他文化环境中—都是各不相同的。就如同宗教观、道德观、历史观和科学观是各不相同的。只有清晰地了解不同时期和地区的基本原理之历史独特性，了解被这些情境所制约的个性特征，才能找到理解往昔时代艺术现象的途径。这样的理解必然会克服关于艺术的含混不清的先入之见”。⑫这可以说就是德沃夏克 “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观念的一个总结，而这部著作可以说是这一观念对于中世纪艺术史研究的一个具体范例。

德沃夏克虽然尽力避免在同一时代不同文化形式之间建立一种彼此影响的关系，把经院哲学中的唯名论与实在论的对立和哥特艺术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都看作是基督教世界观中的唯灵论的表现。但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把神学的观念用在对艺术的解释上：托马斯·阿奎那的美的三要素成为对于哥特艺术法则的来源，明晰强调艺术的观念成为物质塑造的基础；完善强调作品要服从自然法则；这两种之间的对立成为中世纪艺术二元论的观念来源。和谐则使哥特式艺术达到最完美的状态。艺术的独立也和阿奎那对于伦理上的善和艺术中的美的区分相关，这种区分在德沃夏克看来导致了“从宗教角度看世界和从艺术角度看世界的截然分离”。⑬前面提到神学家们把“美”与“真诚”结合在一起对艺术中人体美表达的影响也是一例。到底是神学家的观念还是当时这些教堂、雕刻和绘画的赞助者，比如修会的灵修和礼仪实践或者当时的流行的著作影响了哥特式艺术向自然主义的发展，确实还不能成为定论。当然，这需要社会学艺术史家的进一步的努力。

这本著作最可能受到质疑的是，理想主义发展到自然主义似乎是一种必然，尽管这是与古典艺术的自然主义完全不同的一种自然主义。这是一种对于历史事实的接受，还是受美术史中对于自然主义崇尚的影响？如果是后者，中世纪的艺术注定只能是一个过度阶段，德沃夏克所说的每个时代每种文化都有自己的艺术概念实际上并没有真正实现在他对于中世纪艺术的研究中。或者说德沃夏克依然根据艺术与外在世界的关系来定义艺术，评价艺术。事实上，他已经看到中世纪的艺术的价值和意义是由其所象征和表达的神圣意义来确定的，或更直接地说，是由其作为宗教艺术的功能来决定的，遗憾的是，这种敏锐的发现却被其作为一名艺术史家对于独立艺术的欣赏和偏爱所阻挡而不能得出更有成果的观点。

《哥特式雕塑与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以极其广阔的视野将对于时代精神或世界观的具体分析纳入到对于艺术风格形成的解释和分析中，真正将哲学和艺术结合到了一起，由此孕育了许多可以继续深入发展的观念。比如同是对于自然的兴趣，不同的世界观中对于自然的理解却是不同的。这一点由贡布里希在《艺术与错觉》中从心理学上作了充分的研究。艺术概念不是恒定不变的观念成为当代美学和艺术理论思考的出发点，由此得出艺术终结的令人惊诧的结论，其实艺术没有终结，但如果艺术没有一个绝对统一的概念，何为艺术，何为非艺术就变成了问题。对艺术史中某一具体问题的研究能否带动艺术史、艺术理论整个研究的进展，这是决定这种研究能否成为经典的标准。对于哥特式艺术的研究却能够引发对于艺术理论、艺术史研究一些根本性问题的更新，这使得德沃夏克这本著作确实值得成为艺术史的里程碑式的著作！

注释：

① 德沃夏克著，陈平译：《作为精神史的美术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15页。

② 同上，14-15页。

③ 德沃夏克著，陈平译：《哥特式雕塑和绘画中的理想主义与自然主义》，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8页。

④ 同上，11页。

⑤ 同上，20页。

⑥ 同上，21页。

⑦ 同上，27页。

⑧ 同上，27页。

⑨ 同上，28页。

⑩ 同上，61页。

杨道圣 北京服装学院 教授 博士

The formation of medieval art tradition—review of Max Devorak’s idealism and naturalism in gothic art

Yang Daosheng

In his famous work Idealism and Naturalism in Gothic Art, Max Dvorak argued that the christian Spiritualism was the origin spirit from which came the medieval art. So the medieval art was not the decline of art but had its special goal different from that of the classical art. The naturalism produced from Gothic art was the result of the efforts with which the christian Spiritualism tried to control the worldly reality. Gothic art was developed from the early christian art and grown into a kind of autonomous art in northern renaissance which was different from that in south.By doing so, Max Dvorak gave the medieval art the same place in western history of art as the classical art.

Max Dvorak; Gothic; medieval art; spiritualism; idealism; naturalism

J05；J59

A

1674-7518（2017）01-0113-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