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谅小小说两篇

2017-02-13 22:16
北京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大头针明人翡翠

一枚翡翠戒指

太太下班回家,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没先把饭菜端上来,倒是目光怪异地盯视着明人:“今天,谁来过了?”明人把视线从书本上收回,一脸茫然。

“这个戒指是谁的,放厨房的?”太太也不兜圈子,直接亮了底。

明人接过戒指。是一枚翡翠戒指,通体呈微透明,带点祖母绿,虽无纹饰,但显细腻莹润,艳丽璀璨。不过,一丝裂痕,隐在其中,若有若无,不易察觉。这是谁落下的?

这两天明人因为眼疾在家疗伤。今天倒是有一对朋友夫妇登门来看望过他。他蓦然想起,他们还带了两个金灿灿的哈密瓜。那位热情的少妇婷还拿了一个进了厨房,拾掇了一会儿,把切成块的果肉白嫩、浓香四溢的哈密瓜端了出来。每块果肉上还插着一根牙签,几张餐巾纸裙摆一般散发在瓜碟边沿。明人当时不禁赞叹:好心细呀。

两片桃红飞上了少妇婷的脸颊。她的丈夫杰笑不露齿,微微颌首。

不用说,那枚戒指应该是婷那时不慎落下的。

他迅疾以此回答了太太。太太也不吱声,又转身进入了厨房。

明人立即拨通了杰的手机。他第一句话就是:“你和太太上午过来,把戒指忘在厨房里了。”说得有点单刀直入,而且大着嗓门,也是为了让太太听见,说明自己说的完全不假。

对方的回答却让他迷糊了:“戒指,没听说呀。”

“是一枚翡翠戒指,你太太没说吗?”

“没说过呀!”那边回答得也挺干脆。

“那你赶快和你太太说一下,赶紧拿回去!”明人不想纠缠,更不想惹事生非,厨房里太太说不定正屏息静听着呢。

为表明自己磊落和实诚,明人当即又拨了司机的电话,说:“你到我这儿来一下,把朋友杰的戒指拿着,你方便联系他,交给他。”他把杰的手机号也转发给了司机,才轻轻吁了一口气。这时,太太轻轻端上了香气扑鼻的饭菜。

大约一周之后的傍晚,太太忽然又问道:“那枚戒指还给人家了吗?”明人不觉愣了愣:“这、这,司机应该早给了吧。”太太也没再说什么,仿佛随便问了一句,明人心里倒像是搁上了一块重重的铅。

第二天一早见到司机,明人当即问道:“那枚戒指拿走了吗?”司机的回答让明人大吃一惊:“没有呀,我打了几次电话,他都说知道了,知道了,暂时没空。”明人的脸不由得抽搐了一下。这小子忙什么忙,连太太的戒指都没时间取一下?

明人上了车就拨杰的电话,显示的是接通的信号,但好长时间没人接听。也许他还在睡懒觉吧!杰是做生意的,自己就是老板,属于数钱数到手发麻、睡觉睡到自然醒的那一族,他们是令人艳羡的一族。而婷是一位美女演员,名声不大但也在许多影视剧中常常露脸。这对年轻夫妇对明人挺尊重的,明人在政府工作,他们有时也有一些小事相托。电话无法接通,硕大的沉重的铅,还压在心坎上,明人想到自己的通讯录里也有婷的号码,于是,就心急火燎地拨了过去。

婷倒是很快接了,一声:“明哥,早呀!”甜甜的,令人听得悦耳。

明人说:“你戒指丢在我家了,怎么杰老不来拿?”

“戒指?杰没跟我说呀。”

“什么,没跟你说,那枚翡翠戒指不是你的吗?”明人大惑不解。

“翡翠戒指,是落你家了吗?是我的呀,可杰没说过呀。”婷的话,似乎也不容置疑。

“我早就和杰说过了,你们这么多天都不来拿。杰还在睡觉吗?让他接电话!”明人有点不爽,脾气上来了点。

“我没和他在一起呀,我在横店拍戏呢。”婷回答得也很直率。

明人有点泄气了:“那、那你们抓紧时间与我司机联系,尽快拿走呀。”

“好的,好的,嫂子没吃醋吧?嘻嘻。谢谢明哥,多保重。”婷挂了电话。明人未免带点懊丧的口吻,对司机说:“过两天,你再打他电话催催。”司机点了点头。明人眼望窗外,不远处,有几只小鸟欢叫着飞掠而过。他似乎眼前一暗。

又是一周后,明人赴约,是一拨好友。快到时,他还打了电话询问召集者,都有哪些人?他听到了杰的名字,脑海里立时又浮现出那枚翡翠戒指,连忙问司机,戒指拿走了吗?回答仍是否定的。司机的神情有点气恼:“我打过他几次电话了!”

“在车上吗?你给我,今天正巧可以碰上他。”明人说。

司机从车座底下摸索了一下,掏出用淡色眼镜擦布包裹着的戒指。明人把它小心地揣进了胸前的口袋里。

明人见到了杰,杰依然潇洒倜傥,英气逼人。

当着大家的面,明人问候了杰,还提及了婷,说,你怎么没把她一块儿叫来,她的戒指还在我这儿呢!明人说着,准备拿那枚戒指,右手已触碰到了口袋上沿。

杰满脸春色地叫了一声明人:“明哥好,好久不见。”但说到婷,还有那枚戒指,他眼光暗淡了一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倏忽飞掠,脸带笑意,但显得牵强。这时,坐边上的一位朋友扯了扯明人的衣袖,在他耳边悄声说道:“他和老婆早就分居了。”

“什么时候的事?上次来我家,似乎也挺好的呀。”明人纳闷,也轻声问了一句。

“都一年多了。外人不知道,你也看不出呀!”朋友嗔怪。

明人无法回答。也许,他们是太会表演了。他在心里嘀咕,只要不是这枚戒指落在自家惹起的,与自己就毫无关联。这么一想,沉重的心忽又轻松起来。

活动结束,一出门,明人就给婷去了电话:“哎,你在哪儿呢?明天我就让司机把戒指送还到你手上!”说这话时,翡翠戒指像火苗一般烙了他一下。那边婷却咯咯咯地大笑起来。

“明哥,那是假翡翠,不值钱的!还有,你不要怪我哦,我是故意落在你家的,看看嫂子有多雅量,我好有机可乘呀。”接下去,是一串坏笑,银铃般的,撞在心头,却很刺痛。

明人挂了电话。他愣怔了半晌,从口袋里摸出了那枚戒指,仰首对着灯光,凝眸细看。碧清绿翠中,他分明看见了一丝淡淡的裂痕……

心眼儿

王瑞刚坐下,要了一杯卡布其诺,与明人说了两句半话,口袋里的手机就响起了欢快而执拗的音乐声,电话来了。王瑞朝明人点了点头,接了电话,脸上浮起一丝勉强的笑容。

“怎么了?有什么麻烦事?”电话刚挂,明人就关切地问。

“没什么,只是老爷子又要找我聊聊,老爷子挺唠叨的。”王瑞说。

明人知道老爷子,他是王瑞的爷爷,当年在黑龙江兵团任过职,是一位货真价实的老干部,现在已近八十岁了。

“我提了这副处长后,老爷子每个周末都找我过去聊聊。现在一到周末,我心里都压力山大了。”王瑞半是无奈半是调侃地说。

“老爷子对你充满希望呀!”明人由衷地说。

“是呀,这一点没错,可老爷子啰嗦,说的又都是一些老套的东西,听了好烦。”王瑞说。

“他是耳提面命了!”明人笑言。

“他第一次与我聊,说你当处长了,就是担任革命要职了,要牢记毛主席的教导,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绘画绣花,不是……他一口气说了五分钟,你说烦不烦?”王瑞学着老爷子缺牙瘪嘴的口吻,说道。

明人笑了,老爷子的形象仿佛就在眼前。

“他第二次就反复说了这么一句,共产党的干部,最重要的,就是床不能睡错,钱不能放错。一说又说了二十多分钟,说得我都昏昏欲睡了。他还在念经似的絮絮叨叨着。”

王瑞说罢,明人接口道:“老爷子说得有道理呀!”

“我知道这个道理,可他说得唠里唠叨的,我又不是不懂。”王瑞说着,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卡布其诺,轻轻啜饮了一口,嘴唇沾上了些许泡沫。

“上周,他又把我找去,要我多留心眼儿,防小人,不防君子,还给我一盒大头针,说让我拿回家,好好悟悟,一周后向他报告心得体会。你说这不是折腾我吗?”王瑞顿了顿,“我刚上任,忙得不得了,这儿开会,那儿领导找的,还有每天成堆的公文,已经够累的,哪有时间作这哥德巴赫猜想?”

“老爷子挺有趣啊,一盒大头针!这里有什么含义呢?”明人思忖道。

“谁知道有什么含义,我哪有时间去考虑这个。可他催得紧,这不,今天又周末了,他在催我去呢!”王瑞摇了摇头。

“那你快去吧,别让老爷子等心急了。”明人说。

“这样吧,你和我一起去,一是老爷子也不把你当外人;二是你在,他还顾忌你,也许就不再这么唠叨了。”王瑞建议道。

“小子,你是把我当门板呀!”明人瞪了他一眼。不过,明人与王瑞是老邻居、老同学了。明人这几年也有点出息,老爷子还是挺欣赏的。两年多没见老爷子了,上门看望也是尽一份心意。明人答应了。

明人坚持买了一篮水果,登门时,老爷子倚着屏风而立,满脸的皱褶都盛满了笑。

“你们一起来,更好!我让小瑞思考的,你也一块儿来想想。”老爷子思路清晰,自己说过的话,一点都没忘记,如此开宗明义,直奔主题,王瑞得意地朝明人眨了眨眼,意思是他说准了吧。

两人坐下,保姆上了茶,老爷子端坐在竹藤椅上,一副考官的模样。

王瑞有点着慌了:“这、这,爷爷,我还没完全想好。”

“你没想好就掌权了?这怎么行呢!”老爷子有点生气,皱褶绷紧了些,笑意全无。

“官场如战场,如果稀里糊涂的,就会搞得一塌糊涂,输得身败名裂!”老爷子坚定又响亮地说了一句,接着咳了好几下。

“老爷子,您别激动,有话慢慢说,我们听您的。”明人连忙说道。王瑞也赶紧给老爷子端上茶杯。

稍过一会儿,老爷子又开口道:“给你一盒大头针,意思明白吗?”

王瑞不敢怠慢:“我明白了一些,爷爷是想要告诉我,做人要做得正直正派……”

“就这些?”老爷子显然不满意。

“我想,应该还有做事要实在,要锐意进取。”明人想为王瑞解围。

老爷子没吭声,他沉吟了一会儿,转脸问明人:“你比王瑞早出道,你觉得在官场最难的是什么?说实话,直接说。”

“应该是,让每个人都拥护,很难,有时还得防备小人。”明人说道。

“王瑞呢?你已当了一段时间的处长了,体会呢?”老爷子又向王瑞发问。

“我、我还没想好,不过,我赞同明人说的,人事复杂,有时好坏难辨,头疼。”王瑞说。这话不假。王瑞前几天就碰到一件头疼的事,一位领导秘书打电话给他,让他给秘书的老乡安排一个项目。他头正大着呢!

老爷子缓缓地说:“官场不烦就非官场,所以要保持清醒头脑,脑袋不可空,像大头针,身子要正,要直,刚正不阿。还要简单鲜明,不花里胡哨、曲里拐弯的。”

一枚大头针却如此富有含义,明人与王瑞相视一笑,对老爷子充满尊敬。老爷子本是大老粗,识字不多,能说出这些道理来,真不简单。

后面一段故事,让他们更是惊讶和感叹无比了。这是王瑞引出的问题。他问老爷子:“你难道没有被小人诬陷,被人害过?”

“怎么没有!官场就是战场,现在不是有一句话么,叫如临、如……”老爷子一时想不起来。明人忙接口:“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对,就是这个意思!”随后,老爷子抿了一口水,向他们讲述了这样一段故事。

那年,老爷子在兵团某团任团长,管着几千人,其中有不少是大城市里来的知青。当时他的权力不小,找他办事批条的,三天两头都有。他的批条也很管用,签上大名后,这张批条就是张特别证件,高考、探亲、买火车票、汽油、领个物品,等等,都是大开绿灯。

有一回,上边来查了。说老爷子大字不识,批条批了无数,把人心都批乱了,要查办。老爷子不慌不忙地应对,边接受查问,边拿着桌上的大头针闲玩。

上边的人说,你还不老实。你看看,这是不是你批的条。他们把一大沓批条扔在桌上,眼睛里露出凶狠又得意的光亮。老爷子微微一笑,把大头针搁回桌上。随即拿起批条,一张张细看。拿起一张,他先浏览一通,然后高举着,对着亮光,又察看了一会儿。有的,他放在了右侧;有的,则堆在了左侧。很快,一大堆批条被分成了两摊。右侧一堆就十来张,左侧那堆占了绝大多数。上边的人疑惑地注视着他,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不急不缓地说道,这右侧的是他签的批条,左侧的都是假冒伪造的。

“你怎么辨得清,这里可都有你的签名。”来人自然不信。

“我签了名的,都会在上面戳一个洞,用大头针。所以,对着阳光,那小洞就显出来了。那一堆,没有这个小洞,你们可以查验。”老爷子从容不迫地说道。

上边自然仔细查了,结果没有小洞的,果然都是模仿伪造老爷子签名的。而老爷子亲自签名的那十几张,都是公事公办,严格按规定办理的。

“任何时候,害人之心不可有,但必须留个心眼儿,明白吗?”老爷子说完,意味深长地重申了一句。

王瑞明白了,明人也心亮了,原来这大头针,还有这样的功能呀!

(标题书法:刘平勇)

责任编辑 张 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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