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文华
400年至700年,印度处在贵霜王朝晚期至笈多王朝时期,经过前后4次赴印,访问了19个博物馆20处笈多遗址,笔者深感笈多时期的雕塑艺术不仅仅是佛教的艺术,还是印度教、耆那教、佛教共同激荡下发展出来的艺术风格;不再是标签化的马图拉和萨尔纳特样式,而是一种多中心的区域化和多元化的艺术。
笈多艺术的出现
400年至700年是印度历史的重要时期。印度经历了从大一统的笈多王朝到衰落的后笈多王朝时期。320年,旃陀罗·笈多一世(约319-335年在位)自称“王中王”,创立了笈多纪元,标志着笈多王朝的诞生。笈多王朝(4-6世纪)是印度历史上短暂的相对统一的时代,也是印度历史上经济、文化、艺术、宗教繁荣发展的时期,被史学界称为“黄金时代”。笈多时期印度教广泛传播,成为统治阶层和民众的普遍信仰,不过当时宗教信仰环境宽松,并不排斥佛教和耆那教。笈多文化汲取印度文化的传统,在雕塑、绘画等诸多方面体现出印度本土艺术精神,且奠定了印度艺术的美学基础。笈多王朝崩溃之后,其余波一直延续到7世纪,被称为“后笈多艺术”。然而,笈多艺术并不与笈多王朝同步,大约到4世纪晚期笈多艺术才崭露头角,而且从一开始,笈多艺术的多样性和区域性就已经显现出来。4世纪,印度北部地区基本笼罩在贵霜王朝异族艺术的氛围下,笈多王朝虽然已经建立,但是艺术风格的确立还要假以时日。
笈多艺术是随着印度教艺术创作的活跃首先在中央邦的东玛尔瓦地区出现的,包括毗底沙乌达雅吉里、桑奇等重要的艺术中心。例如,在首府博帕尔的邦立博物馆保存的3件毗底沙北部出土的耆那教圣者像,其风格与马图拉发现的一尊圣者像类似,可见马图拉艺术对毗底沙的影响。距离毗底沙4公里远的乌达雅吉里石窟,是笈多王朝时期的重要遗迹,也是最早的印度教石窟建筑之一。第4号窟里面的一面林伽,具有湿婆崇拜的特色;第5号窟表现了毗湿奴化身的猪神拯救地母出水灾的场景;第6号窟的门柱和门楣具有极为强烈的早期笈多模式,我国7世纪西藏大昭寺的木雕门的样式,就是从这种模式发展而来的。这不仅昭示新的印度教神系的创立,而且展示出印度艺术本土化的强大生命力。同时,耆那教早期祖师像的出土和佛教圣地桑奇的早期佛堂的建造艺术活动也日趋活跃,暗示着笈多艺术即将全面兴起。桑奇大塔据说始建于公元前3世纪的孔雀王朝,一直是佛教徒顶礼膜拜的圣地之一。1号塔西南角的17号殿是笈多早期的建筑,质朴而又古雅。另外,从1号塔一带出土的释迦牟尼佛像明显受贵霜的影响,有阶梯状衣褶,与马图拉造像风格接近,应是笈多早期的造像作品。笈多王朝兴起于恒河东端的摩竭陀地区,而笈多艺术却兴起于西端的恒河支流雅穆纳河的马图拉。马图拉长期作为贵霜重要的艺术中心,出土的带题记的造像作品并不多,一件是湿婆柱,另一件是一尊佛立像。比马图拉稍晚一点出现的另一个重要的艺术中心,也是贵霜到笈多时代最为活跃的地区—摩竭陀地区,这里一直是佛教早期活动的重要集中地,分布着菩提伽耶、萨尔纳特、拉吉杰尔和帕特纳等几个艺术中心。最早的笈多作品是一尊从菩提伽耶出土的佛坐像。恒河东西两端的艺术中心马图拉和萨尔特均显示出贵霜与笈多艺术混合的风格特点。
这一时期的石刻造像身体孔武有力,身姿直挺,表情肃穆,气势威严,衣褶重叠,袈裟肥大、厚重,表现出贵霜至笈多过渡时期的特点,拙重与轻灵的风格并存,传统与创新的元素共存。可以肯定的是,笈多艺术在发展之初,不同区域的艺术,尤其是恒河、雅穆纳河和东玛尔瓦地区的艺术有过自己的影响力和贡献、这为5世纪至6世纪笈多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基础。
笈多艺术的成熟
5世纪以来,笈多王朝形成多个艺术中心,笈多艺术模式仍在不断扩展其影响力,各个地区均进入成熟的发展期。从马图拉出发,沿恒河、雅穆纳河流域向东有萨尔纳特等为代表的众多考古遗迹发现,有大量的佛教造像出土,向西的艺术中心,以马图拉的影响力最大。
基于艺术家的活跃往来,马图拉到萨尔纳特两个艺术中心之间存在大量的混合风格,现存作品中以马图拉的年代最早。以杜巴尔宫释迦牟尼佛为例,可以看出马图拉艺术的主要特征,圆形头光直径超出身体宽度,显得十分宽大,外沿有传统连弧纹,向内共有四环花鬘装饰,十分精美。佛肉髻高且大,头上布满右旋螺发。面部、额部饱满,上眼睑下垂,显得双目细长,双唇微抿,下唇明显较厚,有明显的印度本土人种的特点。佛着通肩式袈裟,条棱状的衣纹遍布全身,上身衣纹向右胸口偏斜,腰部以下衣纹基本按身体中轴线对称分布,双臂上袈裟下垂,衣纹错落。袈裟紧贴身体,腰部和腹部肌肉隆起,下身着裙,裙带明显,裙摆长及脚踝上部,露在袈裟之外,袈裟表面曾经上过颜料,现已基本不存,只有一些残迹。
萨尔纳特带年代题记的造像共有3尊,均为佛立像,一尊年代是474年,另两尊年代是477年。也就是说,大约直到5世纪70年代当地才形成了成熟的笈多艺术模式,但是它的成熟期的出现晚于马图拉。萨尔纳特的佛立像与马图拉相比有几处明显的不同:首先,从石材上看,马图拉用的是红砂岩,萨尔纳特用的是浅黄色砂岩,不同石材出自不同产地;其次,头光明显简化,圆形大头光中,除了外沿有连弧图案外,向内只有一环花鬘装饰带;肉髻较低矮,上面的螺发扁平;额部较短圆,不像马图拉造像那样有明显的棱角;眉脊完全平坦,没有马图拉造像中明显的眉脊棱线;鼻梁窄小,更显精致;双唇精巧;虽然同样是表现沉静安详、禅思内观的境界,但是与马图拉造像相比,薄衣贴身,仅在腰部有一条阴线表明裙带的存在(马图拉造像裙带凸出),完全没有刻画衣纹,身体更显纤细。这种简化有可能是为了节约成本,也有可能是受当地艺术风格的影响。当然,萨尔纳特的造像也不是马图拉造像的简本,它有自己的创新之处。比如,这件释迦牟尼初转法轮像,可以说是举世闻名,作为标准的笈多艺术经典作品,被无数次当作教科书内容。在它的头光左右上角各有一位飞天,这在马图拉造像中有诸多实例,应当是受其影响的结果。背屏更为独特,栏楯左右上角有摩羯鱼,两侧有怪兽,这是目前所见最早的佛像背屏,似乎有更多本地特色,后来在波罗艺术中极为流行。
在笈多佛教雕塑艺术中以佛陀造像最具代表性,其主要艺术特点如下:
一、发式上,放弃了犍陀罗的西方式卷发和贵霜式的海螺式光滑发髻,从贵霜晚期开始,出现了真正意义上的印度式细密排列的螺发,后来成为笈多艺术的标志性发式。耆那教造像中也采用过这种发式。
二、服饰上,放弃了犍陀罗式的宽厚袈裟和自然写实的大衣褶,马图拉造像改用细密条棱衣褶,萨尔纳特造像则完全不表现衣褶。袒露一肩的贵霜样式并没有流行,以着通肩式袈裟为主。
三、袈裟紧贴身体,充分暴露出上身年轻而富有弹性的肌肉和圆润的双腿,配合光滑的额部和面庞,低垂的眼睑以及修长的身材,构成完美而又标准化的人体,表情沉静安详,仿佛进入冥想状态,散发出纯净的精神力量。这种理想人体之美及其所蕴含的精神力量反映了印度佛教的审美思想和精神追求的统一。
四、圆形头光,以不同花鬘组成的多重装饰纹样,精致优美。随着大乘佛教的兴起,菩萨造像在5世纪晚期至6世纪日渐增多。佛教的菩萨像与印度教造像更为接近,有复杂的发髻变化和丰富的装饰品,但是身体略前倾,垂目下视,身材修长,气质安详,充分展示出笈多艺术的神韵。但是披圣索或胳腋,着薄短裙,紧贴双腿,胯部系粗大的腰带,均可看出印度教艺术对菩萨造像的影响。
5世纪,笈多艺术无论是佛与菩萨,多采取稍显单调的正立姿,双脚分开,右脚有稍往前迈的感觉,导致身体有不明显的扭动,5世纪晚期至6世纪才比较普遍地采用了屈姿。而到7世纪,笈多艺术开始出现衣纹,佛的站姿逐渐变得僵直,菩萨的装饰渐趋复杂。笈多时期印度古典主义的美学标准被普遍运用于艺术创作中,尤其是佛教造像,气质沉静,仿佛处于深度冥思、自我精神观照之中,完全是智慧超然的形象。袈裟紧贴身体,轮廓毕现,完全没有衣褶,或者有均匀的条棱状衣褶。身体年轻而柔软,肌肉匀称,符合印度古典主义的人体美学标准。另外,在德干地区西部的西高止山脉还有很多重要的佛教石窟,比如阿旃陀石窟、艾罗拉、坎赫里、象岛、巴格石窟的造像均有类似的特点。中国学术界提到最多的阿旃陀石窟实际上也只是笈多艺术影响下的另一个分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