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银平
从《论书绝句》蠡测启功的书法史观
■陈银平
启功是中国现当代著名的教育家、国学大师、古典文献学家、书画家、文物鉴定家。并长于古文,精于诗词,德艺兼修,对中国当代书坛产生了重要影响,为中国书法的历史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启功先生不仅是一位继承传统又锐意创新的艺术家,书法品高神逸,画作灵动清新,诗词承古创今。同时也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学者,学问博大精深,著述丰富严谨。其中,集中体现其书法、书论、诗词集大成之宏著《论书绝句》,全称《启功论书绝句百首》。前20首是启功先生二十余岁时的佳作,后80首为50岁后陆续所作。启功在大量史实证据的基础上,从鉴定、考据的角度出发来分析探讨。摒弃了某些作者罗列史实、只突出名家名作、追求华而不实的做法,而是侧重于书体、书风的发展流变,重点介绍书法的本体及其周边相关因素对书法的整体影响。一诗阐明一个问题,涉及数以百计的碑帖、书作、书家、书法理论家,其诗信手拈来、深入浅出而见解深刻,可谓是厚积薄发、博观约取。有“古有孙过庭 ‘书谱’,今有启功 ‘论书绝句’”之誉。此作,格调高古,自然婉畅,较为全面地展现了启功对于中国书法的评述重点。总体审视,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启功不但时刻关注书法大家的作品,对民间书法的考察也从不怠慢,这样就能把书法名家放到其所处的时代中进行深入的考察,与其所处时代整体 (包括官方、名家与民间)的书写风气和其他相关因素联系起来。对于书法格调,启功的主要观点是立足事实,根据实际情况来抒发己论。否定按照时代前后顺序来区分雅俗,根据书法家名气的大小去判断书法水平。启功在《论书绝句》第十五首中曰:“朴质一漓成侧媚,明珠美玉千金价。吴兴鹰迹日分沦,自有流光悦妇人。”其中,启功谈及书法发展中的两个关键问题:其一,各代的书体、书风都是不尽相同的,是根据时代特征发展而来的;其二,不能简单地评价书法“质”和“妍”的地位谁高谁低。实际上,“古质”和“今妍”的评价是不能简单区分高下的。若是武断地认定“质”比“妍”好,厚古薄今,就会在进行书法评价时出现偏差。因此启功认为,格调高低、雅俗之分与个人所处的时代风气、个人学识乃至个人爱好等诸因素有关。
启功高度推崇唐楷,在他看来,唐楷的整体水平已经发展到了一个非常高的程度。如果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来对此进行概括,亦不为过。这一点从唐代的整体书法水平来看就可进行验证。客观地来看,即便是民间的书法家,其水平也能与宫廷大师比肩。这种整体性的书法高水平与历代书法界水平相比,其特点极为突出。在唐代,无论是书坛巨匠还是民间的抄经书手,他们的楷书水平都非常高。“唐人细楷,艺有高下,其高者无论矣,即乱头粗服之迹,亦自有其风度,非后人模拟所易及者……余尝以写经精品中将字摄影放大,与唐碑比观,笔豪使转,墨痕浓淡。”启功认为,这样的书法作品方不失为精品。在论及唐代的“经生书”时,其《论书绝句》第十一首中指出:“乳臭纷纷执笔初,几人雾雾识匡庐。枣魂石魄才经眼,已薄经生是俗书。”同时,该诗将唐代经生书与魏晋楷书刻帖进行了对比,并且进行了尖锐批评。启功在诗末两句中,针对在学习书法过程中一味推崇宋明刻贴的书法家,提出了尖锐的讽刺,认为这一类人只知道推崇名家却不知名家书法的精妙所在。“宋刻汇帖,如黄庭经、乐毅论、画像赞、遗教经等等,点画俱在模糊影像之间,今以出土魏晋简牍字体证之,无一相合者,而世犹斤斤于某肥本,某瘦本,某越州,某秘阁。不知其同归枣石糟粕也。”实际上,由于年代久远,刻帖与原作品相比,已经出现了较大的失真情况。而某些书法家对于这些无法清晰分辨魏晋时期的书法作品,却只是夸夸其谈,大讲格调高雅与古质。对于因为时代、拓工等客观因素所导致的点画肥瘦区别却要斤斤计较,反而看不起唐代那些墨迹清晰、笔法有力的经生书法,认为这些书法落了下乘。启功这种强有力的批评展示了其追求实事求是的高贵品质,拒绝随大流,避免了前人“书因人贵”的厚古薄今的错误观念。启功同样也不赞同按照字体形式划分格调高下的观点。启功认为,篆书与隶书并不一定就比行书、楷书的格调更高。他指出,从篆类文字发展到隶楷文字属于字体的正常发展趋势,可以对其时间顺序、字体来源等情况进行考察,但是却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高下差别。因此,启功极力反对在书写过程中,刻意地把篆隶笔法掺和到行书与草书中去,认为这是一种非常滑稽的做法。这在其《论书绝句》第九十五首中有清晰的表述:“秦汉碑中篆隶形,有人傅会说真行。逆圈狂草寻常见,可得追源到拉丁。”在启功看来,字体的流变和万物的生产变化都是一样的,是自然发展而来的。因此,后人在追求书法风格时应需要以这种自然规律为准绳,而不是刻意地去追求古书。因为古书在格调上并没有高于后代的字体,强求字体的格调反而在意境上落了下乘。该诗末句同样以讽为终,把那些将点画圆的人士称之为篆法、将笔画方而扁者附会为隶法的人,视为刻意地追求书法上的姿态。认为倘若如此穿凿附会都能实现,那么自己就可把怀素草书中某些随机出现的逆时针的使转笔法,通过某些改动将其变为拉丁文了。鲜明地表现出启功对附庸风雅之人可笑做法的否定。
《论书绝句》通篇以诗为史,对于历代名家与名作的论述篇幅最多。启功在分析他的观点之时往往立论扎实、考据详尽,使得他的观点新颖独特。“由于启功擅长鉴定,所以他在讨论书作与书家的过程时是掌握了诸多史料的。在很多时候,启功还站在考据的立场上抒发己见,在明辨史实、不跟风的基础上,去充分阐述自己的观点。”古人在评判书艺高下之分时,往往以人品作为一种重要的参考,这种做法实际上就失去了对书艺客观评论的基础。古代判断书家人品高下时,往往不是观其人品,反而是由其实际的政治地位所决定的。以此观之“书品即人品”则有失偏颇,难以服众。在《论书绝句》第十二首中,启功讨论了“北宋四家”中蔡襄和蔡京的问题:“笔姿京卞尽清妍,摄晋宗唐傲宋贤。一念云泥判德艺,遂教坡谷以人传。”启功以为:“古之所谓德成者,率以其官高耳。此诗余少作也,当时尚不悟拼凑、调换之可笑。‘一念云泥’云云,未免过于迂腐。”故在跋文中对宋代书法的风格先展开了分析,并按照特点将其进行分类。启功认为蔡京的风格与米芾相近,客观实力和另外三人相比也不落下风,由此来区分二蔡,以便确定古人常说的“北宋四家”里的“蔡”指的是蔡京而非蔡襄。其实,启功对于“北宋四家”的说法并不关注。在他看来,古人向来喜欢在多个领域中相互排名,竞相争利,这是一种陋习,在评判时做不到客观公正,这种现象对社会的发展无益。因此,对于后人将蔡襄替换成蔡京的情况,启功认为更是毫无意义。
书史中对董其昌的书法进行评价时,褒贬不一。针对这一现象,启功表明了他的真实观点和态度。《论书绝句》第十八首中,启功对董其昌进行了综合分析,其言:“万古江河有正传,史家自具阳秋笔。无端毁誉别天渊,径说香光学米颠。”在启功看来,世人夸奖之声更多的关注于董书的外在形态。有人认为董书是帖学之集大成者,有人则认为其书技一般,不值一提。启功在诗后谈到:“余于董书,识解凡数变;初见之,觉其平凡无奇,有易视轻视之感。廿余岁学唐碑,苦不解笔锋出入之法。学赵学米,渐解笔之情、墨之趣。回顾董书,始知其甘苦。盖曾经熏习于诸家之长,而出之自然,不作崎轻崎重之态。”乃启功切实之感悟。
在启功看来,董其昌书法平淡无奇仅是表象,只有在对唐碑、米芾等人的书法作品进行大力研究以后,才能领会到董书的精髓。董书真正的外观是自然天成,不拘泥于现有的古法,这通常都可以按照毛笔的性能来下笔。尽管看起来无出彩之处,但实际上却是集合了晋唐名家的书法优点来为己所用,故堪称大家。董其昌曾言:“吾书无所不临仿,最得意在小楷书,而懒于拈笔,但以行草行世。亦非作意书第率尔酬应耳。若使当其合处,便不能追踪晋宋,断不在唐人后乘也。”即广泛学习前人的优点,以形成自身特色。董其昌所说“作意书”,就是刻意临摹、选取古人笔法的一种方式。在启功看来,这是一种病态的书法追求。所以董其昌的书法反而是汲取各家之所长,为己所用。其下笔尽管和任何一个前代的书家都不相似,但是精神韵致却是一样的。在启功看来,其可谓大家矣。
《论书绝句》中所提及书法历史现象较多,且散见在不同的绝句作品中。经过本文归纳,笔者认为其中的书法现象主要有二:一是古人“伪托名家”的现象;二是收藏者“重书轻文”的现象。
(一)古人伪托名家现象。
启功的《论书绝句》在充分进行历史实证的基础上,对历史上几个有争议的书法文本展开考据,做了明晰、详尽的分析。例如,对据传是张旭的《古诗四帖》、孙过庭的《书谱》等等。现以第五十六首评传张旭《古诗四帖》为例加以解读,内容如下:“谢客先书庚信诗,早悬明鉴考功辞。腾诬攘善鸿堂帖,枉费千思与万思。”此诗前两句主要意思是,《古诗四贴》传言是谢灵运所写的,不过丰坊先生进行了考证,并认为事实并非如此;而董其昌在考察后,认为此作品应当是张旭所写。董其昌判断的原因在于“狂草始于伯高”。在启功看来,董其昌的判断原因太过牵强附会,不足以服人。他从董氏的考察中找到了许多相互矛盾的疑点,例如帖子中的“北阙临丹水”,由于避讳的原因,而把玄水写成了丹水,但是这和古书中常说的“火红水黑”的常识相违背,所以判断该作品应当是在宋真宗时期的书家所写 (避宋真宗讳)。尽管董其昌用了数个理由来证明,但证据牵强不够有力,后人还是因为其名声太盛而信以为然。在启功看来,董其昌这是刻意通过自己的名声来歪曲历史事实,是极其错误的行为。
(二)收藏者“重书轻文”现象。
叶昌炽所著《语石》是属于比较独特的金石学著作,极为少见。叶昌炽在收藏金石方面,还是以书法的好坏作为收藏标准。在叶昌炽的眼里,金石的书法就是其收藏价值的灵魂所在。而书法本来只是文字的一种载体,不管写在何处,其本质还是为了传播文字信息。在这里,文字信息就类似于宝珠,而书法则是装珠子的盒子。可是越来越多的收藏家只看重书法的审美价值,对于所书写的实际内容却视若无睹,这种现象在书坛中愈加明显,应当及时遏制。启功以金石家叶昌炽的著作《语石》作为例子,认为《语石》这部著作不仅局限于对金石书法价值的考察,还涉及到了其他相关方面价值的考察。在《论书绝句》的第四十一首中,有着对收藏者“重书轻文”现象的描述,文曰:“买犊还珠事不同,拓碑多半为书工。滔滔骄散终何用,几见藏家诵一通。”主要认为古今收藏金石的人,通常关注的是金石的书法价值,也就是较多对某帖中的某个笔画、某个点的胖瘦粗细进行重点关注,而对于其他方面所具有的价值却视若无睹。以为“乐石之学,至此可谓独辟鸿蒙,兼包并孕者矣。惟其自述收集拓本,指归仍在于书,以为书苟不佳,终不入赏……然自书法言之,崇碑巨竭,得名笔而益妍;伟绩丰功,借佳书而获永……虽燕许鸿文韩柳妙制,于毡蜡之前,仅成八法之桓,又何怪藏碑者多而读碑者少乎?”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启功的讨论是在对自己观点进行充分表达的基础上,又用有效事例进行补充的,因此极具说服力。启功在《论书绝句》一书中,反映出了他鲜明的书法史观和评述立场。在启功看来,不论是在对书法史的叙述、解读、还是品评方面,都应当始终遵守“就事论事、客观公允”的原则。启功的书学思想中含有“学古不泥古”“破除迷信”“不革也新”等理念,这不但继承了中国古代学人深入传统、求真务实的可贵精神,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碑帖观和历史观。启功书法史观的核心是认为将名家及其名作放在时代的背景下展开分析是很有道理的,这样不会产生历史虚无主义,当代学者应注意时代的整体因素对书坛名家的影响。可以说,启功对书法的详尽分析,为后世学者探索中国书法史的真谛提供了新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