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澜涛
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研究中古典传统的缺席与补位
叶澜涛
中国现当代文学有不同的学科称谓,或者强调其整体性统称为中国现代文学,或者强调其现代性特征称之为现代中国文学,或者强调新中国解放的时代意义,分为中国现代文学和中国当代文学。无论是哪一种学科称谓,“现代”作为该学科的核心词位置始终无法动摇和改变。中国现当代文学记录和描述的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的文学变迁和思想变化的学科,从作为社会象征物——文学的角度来考察和折射现代社会变革和思想变革。毫无疑问,现代文学从新文化运动以来经历了巨大的变革,这一变革是以与古代文学割裂的姿态起步的。现代文学学科在建立之初,便是以西方的学术理论和学术体系为范本建构起来的。不仅现代文学如此,古代文学在现代学术体系的重新审视下也开始强调其系统性和因果性。现代文学作为一种文学“传统”在发明出来之后,便在反复的讲述和修改中完成了经典化的过程。[1]当然,现代文学远不是静态的建构过程,实际上无论是强调“民主”“科学”为导向的欧美模式,还是以强调“革命”“改造”为导向的苏联模式,现代文学史在建构过程中一直深受西方学术体系的影响。
然而中国现代文学从学术渊源上而言,它是植根于中国的文学形态,描述的是中国的社会变革和思潮涌动。不能简单因为学术影响的关系而完全割裂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而只单独强调学科的共通性。如果在自然科学领域还普遍存在学术的协进沟通的话,那么人文科学应该注重强调其独特性。中国现代文学经历了两次思想启蒙:一次是1930年代,这一时期政治环境和经济环境相对宽松,民族矛盾尚未全面激化,知识分子的自由主义传统盛行,这一时期涌现的经典作家如“鲁郭茅巴老曹”在各体文学中都创造了一批文学经典;另一次是1980年代,随着改革开放政策的实施,一批西方的学术理论经过“理论的旅行”在中国的知识界盛行一时,许多外语能力卓越的中国学者熟练地操演如同黑话切口般的各种名词术语阐释文学理论解读社会现象。[2]这一趋势延续了近二十多年的时间,当西方的文学理论乃至社会理论、历史理论在加快“消费”的同时,我们同时产生了“影响的焦虑”。我们有着悠久的有别于西方学术体系的知识系统,然而这一系统在现代学术建构中一直处于“缺席”地位。部分现代学者已经认识到这一问题,在一些具体文学问题上试图重建中国现代文学的古代传统。
这种现代文学的古代传统大致体现在两个方面:
1.在文体上,体现为重新梳理讲述文言小说、旧体诗词、戏曲、小品文等传统文体的历史。中国现代文学从传统走向现代的标志之一便是现代小说主体地位的确立。陈平原在《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中从叙事时间、叙事角度、叙事结构等角度阐释现代小说叙事模式变化。然而,与此类似的现代旧体诗词、戏曲等其他文体的研究只开始了部分工作。目前而言,现代旧体诗词已经完成了初步的资料排查和诗词史的撰写工作,胡迎建的《民国旧体诗史稿》、李遇春的《中国当代旧体诗词论稿》等著作基本上搭建了现代旧体诗词的研究框架。戏曲方面也是如此,唐雪莹的《中国现代戏曲史论》、谢柏梁的《中国当代戏曲文学史》等著作也初步完成了现代戏曲史的建构工作。虽然线性的结构框架已经基本完善,但横向的结构比较和现代转化问题仍然有待进一步深入。至于小品文的梳理和追溯更显薄弱,除了陈书良的《中国小品文史》梳理了古代小品文的历史外,大多的现代散文史只注重散文和报告文学的整理。从以上不同文体的学科发展状况来看,现代文学史的古代传统一直处于“缺席”地位。
2.在文学批评方法上,体现为重新强调批评者的直观感受。在现代学术体系没有引入中国之前,学者研究文学作品大多强调对于作品的主观感受,常常三言两语指出结论,这种论述称之为“点评式”。例如苏轼在《书黄子思诗集后》中论“书画一体”时指出,“予尝论书,以为钟、王之迹,妙在笔墨之外。……至于诗亦然,……独韦应物、柳宗元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澹泊,非余子所及也。唐宋司空图崎岖兵乱之间,其诗文高雅,犹有承父之遗风。其论诗曰:梅止与酸,盐止于咸,饮食不可无盐梅,而其美常在咸酸之外。”这种感兴式的点评方式除了评价具体作品外,更突出地表现在对风格的概括。诗文风格作为可以感受但不易描述的整体评价,常常在归纳上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司空图在《诗品》中就试图将诗歌风格分为雄浑、冲淡、纤秾、沉著等的二十四种。这种划分方式是在继承刘勰在《文心雕龙·体性》篇中的“八分法”,皎然在《诗式》中的“十九分法”的基础上完善发展的。然而诗歌风格划分并无定规,更多的是诗评者的主观感受。这种强调感受的评论方式在现代学术方法被介绍入中国后逐渐式微,现代文学评论界中只有“现代评论派”的胡适、陈西滢、徐志摩等人坚持感兴式的评论方法,当代文学评论家中孙郁以强调作品第一感受的评论方式在诸多评论家中独树一帜。现代文学评论多强调论证、引用等学术规范,然而随着学科的不断完善,论证、引用日趋严格,许多评论文章演变为“论文体”写作,扼杀了品评的趣味性,降低了评论的主观性。“论文体”评论的流行使得评论的写作更像是流水线上的重复劳动,而少了论文背后学者的学术个性和写作风格。
虽然现代文学的写作与研究都是现代学科演进的结果,但并不意味着现代文学可以或者说应该割裂与古代文学的联系。之所以现代文学史尝试“有意”割裂与古代的写作范式、研究范式的传统,树立与截然不同的“现代性”的写作,根本原因在于试图搭建具有“现代性”的学术架构。自1990年代“现代性”理论流行以来,20世纪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被视为主动寻求和建立“现代性”的过程。这一理论的提出较强概括了现代中国在寻求民族独立和国家富强道路上所作的种种尝试的基本动机,然而这一理论同时存在巨大缺陷。缺陷之处在于潜意识地将西方化视为现代化。这一思想惯性的形成存在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欧美文学理论界的不断创新,如读者理论、心理批评、结构主义等都丰富确实极大丰富了我们对于文学本质的认知;另一方面,许多学者也以熟稔、运用西方理论话语为能事,在阐释作品的过程中有意夹杂理论术语以显示出学问高低的“区隔”。两相作用的结果使得1990年代以来的现代文学研究变得越来越脱离中国的文学实际,作者和评论家、评论家与评论家之间难以沟通。这一现象并非仅存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界,实际上在第三世界的文学研究界乃至艺术研究界都普遍存在。所谓“理论的旅行”,源于我们在认知人文社科本质上先验地将欧美理论视为原创性、高于本土的理论形态,而没有考虑到这些理论是否存在“强制阐释”的可能。[3]理论的不自信使得理论的原创性减弱,而原创性的减弱又使得理论的不自信逐渐恶化,二者互为因果,影响了本土化人文科学研究的深入和推广。
新世纪中国经济环境和社会环境有利于弥补和完善长期以来以西方文学理论为主导的中国文学研究状况。随着我国经济实力的充实、科技创新口号的提出,如何在新环境下重建具有民族特色的人文研究体系成为新时代下文学研究乃至社科研究的重大问题。重拾古代传统不失为其中的策略之一。“现代性”一直以来都被视为开放性概念,但是在具体理解和运用时常常将之替换为西方性。现在我们应该将“传统”也视为现代性的属性之一。在世界范围内反思全球化浪潮的声音越来越明显的背景下,各国各地区都在重拾民族性来抵抗过度强调统一的全球化。我们应该将重拾古代传统视为重建民族性的有力举措的角度来认知这一尝试。
如何在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教学和研究中引入古代传统,可以分以下几个步骤进行:
1.重新认识文言教育。文言教育不应仅仅是视为古代文学的专属,而应视为民族文学的经典形式。新世纪以来,随着网络技术的推广和青少年文化的流行,网络文学和青春文学越来越成为文学消费市场的主体。这些文学题材在诞生初期以其灵活性和反叛性迅速获得了广大的读者群,但在读者群体不断膨胀的同时越来越暴露出诸多问题,越来越走向轻浮和松散。不仅流行的文学现象存在问题,而且许多更年轻的严肃文学作家也不同程度地将猎奇性题材和夸示性的语言风格视为成功要素,这伤害了文学的精神本质。文言教育能够借助帮助作家和读者在精炼的词汇和费解的句式中将过于轻飘的阅读和写作变得“沉重”起来。时隔百年,重提文言教育并非是“文化逆流”。因为当下的文化环境与一个世纪之前相比,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如果说,二十世纪初文言教育被视为民族衰弱的文化根源,那么二十一世纪初重提文言教育则是对当下轻浮的文化风气进行纠偏和补救。
2.重视诗词研究。文言教育需要落实到具体文类上,其中诗词是重要部分。诗词在古典文学中一直享有较高地位,它是民族文化的心理基础。在现代传媒兴起之前,诗词唱酬一直文人之间交往的常见方式。然而随着文言教育的整体衰落,诗词的现代命运也令人堪忧。百年现代文学史中真正被介绍和讨论的旧体诗人只有毛泽东等少数诗人,即使像聂绀弩这样优秀的旧体诗人也鲜有提及。旧体诗词之所以一直在现代文学史中尴尬而沉默地“在场”,一方面与我们对现代文学的“现代性”的狭隘认知有关,认为传统的旧体诗词与现代性并不相容;另一方面如果将旧体诗词纳入现代文学史的叙述中,与之类似的文言小说、戏曲、小品文都将面临何去何从的问题。如果将传统文体都纳入现代文学史中,那么现代文学史将演变成一个庞硕无朋、体系复杂的知识结构。因此,有意识地将古典文学体式“边缘化”成为主流的文学史叙述原则。要理解这一问题又回到如何认知“现代性”的问题,认知文学的“现代性”实际上就是如何理解时间。时间并没有明显的段落和节点,时间的任何切割和赋值都是主观能动的行为。之所以将时间主观地切分和评价,根本上还是方便认知本质。从这一意义上而言,将某一时间段的文学史赋予“现代性”而否定另一时间段的文学史不具有“现代性”的说法显然存在逻辑上的纰漏。从这一思路出发,将古典传统视为现代文学建设的思想资源,合理把握比例和分寸,比选择性地忽视更加符合文学史实。
3.重视书画介绍。文学教育与艺术教育分离实际上也是现代学术兴起之后才出现的现象。由于学术研究需要划定一定的研究范围,尽量搜寻该领域内的相关研究资料来推进研究,因此这一研究思路先天性地规范了学科视野。与此同时,现代学术成果的几何级增长速度使得以前横跨多个领域的通才型人才越来越少见。古代士人的培养方式有所差异,日常教学除了阅读典籍,书法绘画教育也是必要的内容。文学被视为艺术教育的一部分,天然地与之建立联系。这就是为什么许多士人在写得纵论天下的文章时,还能写得一手好字、画得一手好画。电子技术的发展不仅使毛笔远离日常中文教学,也日益将硬笔推出历史舞台。阅读和写作的过程都变成了屏对屏的对接,这种写作模式极大提高了工作的效率,然而“人”在机械的背后变得日益萎缩和渺小。提倡文学教育中的书画感受,正是为了抵抗这种“异己”感受。需要提醒注意的是,古代书画带来的审美教育与现代美术还有一定的区别。现代艺术强调线条简约、色彩丰富,这种现代审美习惯与古典审美艺术也是有所区别的。中国的传统书画从精神体系上而言既有哲学精神又有宗教精神,既有伦理精神又有厌世精神。[4]从表现手法上,传统书画强调黑与白的相对变化,这对于丰富审美认知有所助益。[5]强调书画与文学的融合,除了强调审美教育外,还涉及到如何与现代文学融合的问题。教师可以尝试将传统书画配图插入文学史教材中,在PPT制作时选择书画背景作为演示图案,在讲述中国现代文学史时点明同一时期书画史发生的相应变化。文学史脉络与艺术史脉络之间相互印证,在潜移默化间让学生感受到传统书画之美,感受到文学与其他艺术之间的共同性,这比单纯地介绍概念和理论恐怕要生动地多。
现代文学与古代文学都是汉语言文学、汉语国际教育、秘书学的专业基础课。现代文学的教学与讲授是为了帮助学生了解中国文学如何从古代发展演变至现代。目前,现代文学学术框架和教学框架将这一演变的原因简单归因于“五四”新文化运动。从这一文化运动之后,传统的文学体式仿佛一夜之间完全消失,这既不符合文学发展的规律,也违背文学发展的实际,因此有必要向学生介绍古代传统在现代文学阶段的发展实际。然而,由于长期的学术偏置,对诗词、戏曲等古典文体的研究并不尽如人意。由于相关的前期成果并未完善,因此,将之导入现代文学的课程教学中显得困难重重。无论从全球化背景下建设具有民族文化特色的文学教学的角度,还是从文学本身发展规律来考虑,现代文学的研究和教学都不可能抛弃古代传统。然而在具体实施时发现,由于长期的学术忽视,古典文学在现代阶段的发展状况并不明晰,“融入”的过程显得困难重重。然而,因其困难才凸显出这一问题更有研究和倡导的价值。值得欣喜的是现代文学的古代传统已经取得了部分前期成果,除了《民国旧体诗诗稿》《中国当代旧体诗论稿》《中国现代戏曲史论》《中国当代戏曲文学史》等著作研究古代文体的现代发展外,类似的问题还可以延伸至古代文论如何进行现代转化、现代汉语的古代传统等。虽然中文学科框架源自于西方但并不意味着只能建立中西维度的文学视野,也应该提倡古今维度的学术视野。[6]这不仅仅是学术本体的理解问题,而且也是民族文化建设的基础性问题。
[1]此处借用E·霍布斯鲍姆在《传统的发明》提出的概念“传统的的发明”。作者用丰富的史料证明“传统”并不是从古代流传下来的一成不变沿袭,更多的是一种现代的发明。
[2][美]加布理尔·施瓦布:理论的旅行和全球化的力量,文学评论[J],2000(2):141
[3]张江:强制阐释论,文学评论[J],2014(6):5
[4]姜澄清:中国绘画精神体系[M],甘肃人民美术出版社,2008年版,第1-49
[5]胡东放:中国画黑白体论[M],人民美术出版社,1991年版,第53
[6]李遇春:中国文学传统的创造性转化——重建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的古今维度,天津社会科学[J],2016(1):105
(作者介绍:叶澜涛,文学博士,广东海洋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讲师,主要研究中国现当代文学)
广东海洋大学教学改革资助项目:《基于问题为导向(PBL)的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实践》(XJG2016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