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棋苏木的月光

2017-02-10 20:24关东野客
中外书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苏木爷爷

关东野客

你要感谢,在你如火如荼的生命中,总会有那么一个人,因有他的存在,而惊艳了你的年华。

姑奶名叫慧兰,是我爷的妹妹。兄弟姐妹六人,姑奶是最小的,曾生活在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西乌珠穆沁旗巴棋苏木。

巴棋苏木是一个像天堂般的地方,姑奶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起初家里人想接她回去,但她死活不肯,只给家里说了一句话:“我得在这儿陪着萨仁,他说过,有巴棋苏木的地方就有他。”

萨仁,我的姑爷爷,姑奶的爱人,我一辈子都未曾见过的人。

年初,姑奶生了一场大病,给家里人捎信。因为路途遥远,平时的走动不多。以至于我第一次知道,自己还有个姑奶在那么遥远的地方。

家里的很多长辈都打算动身,我做晚辈的,自然不能不去。权当是给自己放了一个小假,出去旅旅游散散心。

家人也知道,如果这次不去,以后可能就真的没机会再见了。

去的路上,家里人跟我说,姑奶是23岁嫁过去的,除了中间回来取户口本,就再也没回来过。虽然家里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好歹也是城镇户口,姑奶的父母也是不想自己姑娘吃苦。

我对于这些多少有所了解,但我唯一好奇的是,姑奶怎么会认识相隔万里的姑爷爷,又是怎么相爱的?

几天的旅程奔波,让本就没怎么出过远门的家人,更显得疲惫不堪。

下了火车,又倒了汽车,汽车下车后又坐马车,辗转多次,终于在夜里10时多,到了目的地。

姑奶家跟我想的完全不是一个样子。我觉得应该是那种传统的蒙古包,大家围坐在一起,中间是火炉,喝着酥油茶。后来证明,我的确是电视看多了,现在很多牧民家里也不再是蒙古包了。

传统的蒙古包只有特定的几处,而且也都成了旅游景点,不知道算是进步,还是倒退。

姑奶躺在床上,看上去精神还算不错,招呼大家坐下,拉着家里人的手,舍不得松开。毕竟已经快十几年没见,再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

因为我从小就没见过姑奶,所以感情并不是特别深。姑奶虽然年老,但眼睛特别有神,仍能从那张苍老的脸上,看得出年轻时候的样子。

姑奶把我叫过去,问了些生活上的事,还有工作。当问到感情的时候,我借口说出去抽根烟,搪塞过去了,因为那段日子刚好跟前女友分手,所以不想说话。

巴棋苏木的夜晚特别好看,那次以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夜空了。星星就像伸手就能触到一样,也特别宁静,甚至让你想不起来还有烦恼。

晚上吃饭的时候,姑奶才说为什么把大家都叫来。

半年前,姑奶就已经查出是肝癌晚期,之所以没说,是不想给大家添麻烦。儿女要带着姑奶去治疗,姑奶死活不去。她说一辈子这样都过来了,不想老了老了,遭那份罪。

最近身体每况愈下,自觉时日无多,想把大家叫来一起聚聚,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

说完这事,大家沉默了很久,姑奶看大家都不说话,便笑着说:

“今年都七十多了,活得够久了,没啥遗憾了,快吃饭吧。”

那是一次极其难以入口的饭局,并不是不好吃,而是所有人心里都压着一块石头,扔不下去,也提不上来。

第二天早晨起来的时候,看见姑奶在另一个屋子里自言自语。我小心地贴过去,好奇地以为是供奉了什么。

原来那个屋子是姑爷爷的,里面放着姑爷爷的遗像,是年轻时的照片,特别帅,放到现在也是一个标准的型男。姑奶轻轻地说着话:

“萨仁,我知道是你想我了,我已经好多年梦不见你了。”

“我老了,样子也变了,但那颗心还是老样子。”

“孩子们想让我继续治疗,可这是没有意义的事,只是再拖上几年罢了。”

“而我想早点儿见到你……”

我听得难受,转身想走,没想到姑奶这时候开门了。从她的眼角看得见泪痕,我佯装刚刚路过,打了招呼便走了。

萨仁,也就是我的姑爷爷,在多年前就去世了,听说是一场意外。

但家里人不经常往来,当年的通信又不发达,具体原因,谁也不知道。

我有些好奇这位不曾谋面的姑爷爷。晚上的时候,姑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我搬了板凳坐过去,给姑奶点了根烟后说道:“姑奶,萨仁……爷爷是一个怎样的人?”

姑奶看了我一眼,抽了几口烟。

“这孩子,你还想知道这个?”

“是,特别想。”

“容我想想,那是很多年以前了……”

当年知识青年响应毛主席的号召,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是东北的林场,另一个是内蒙古的巴棋苏木。当时还是姑娘的我,觉得东北太冷了,内蒙古又太远了,也不知道巴棋苏木是哪里,衡量了许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巴棋苏木。

或许是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也或许是我上辈子就是出生在内蒙古的这片草原。若是没来,也就不会认识你的姑爷爷了。

当时在巴棋苏木有两个知青点,我被分在了离巴棋苏木最近的那个,也是在那个地方认识萨仁的。

每天早晨我们的工作就是开荒种地。经过几天的劳动下来,在城镇里生活久了的知青们,早就没了当初的热血。

所有人都坚持不下去了,吃得也不好,晚上睡觉的时候浑身酸疼,手也磨破了皮。想到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我在夜里不知道哭了几次。

萨仁是负责我们知青点的队长,平时接触不多,只是觉得这个小伙子很结实,黝黑的皮肤,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特别纯朴。

一次野外劳动,也不知我是怎么了,可能是营养不良,就昏倒在地上。

是萨仁跑过来,背起我跑到卫生所,整整十里地,一次也没休息。送到卫生所时,满身的汗,顺着衣服滴在地上。

在那样的一个环境下,能有一个人这样对自己好,是不敢想象的。

我也是那个时候起开始关注这个黝黑的小伙子。后来每次出去劳动,他都是背着别人帮我分担,我像是找到了依靠。

因为一开始语言不通,我们无法交流,只是通过对方的笑和眼神体会意思。

在一次篝火晚会之后,萨仁拉着我的手跑到了后山坡。我们一起躺在草原上,看着天上的星星,我觉得那是我这辈子最美的时光。

我问萨仁,你的名字是什么意思。他指着天上的月亮告诉我,萨仁的含义是月光,他的母亲希望他一辈子都能像天上的月亮一样,朴素平淡稳稳当当地过一生。就这样,我和萨仁在巴棋苏木的那个晚上伴着月光,牵手入眠。

后来的日子,平淡里伴着甜蜜。萨仁的普通话也越来越好,他经常用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告诉我,他爱我,喜欢我,想照顾我一辈子。

我突然觉得当时选择来到巴棋苏木的决定是对的。

好景不长,我和萨仁的事,被组织发现了。不但取消了我回城的资格,还连累了萨仁,把他的队长职务撤掉后扔到了牛棚里喂牛。可即便这样,每天短短的相遇也足以让我们珍惜。

他经常挨饿,因为批斗不断,睡眠也不好。我经常把省下来的干粮藏在草堆里,这样他喂牛的时候就能拿到。

那段日子虽然艰苦和绝望,但只要能看见萨仁,我就心满意足了。

后来因为萨仁的表现足够好,而我们的接触又不多,组织上又恢复了他的队长职务。因为对于开荒种地来说,知青点确实没有谁比得上他了。

每天仍旧是辛苦的劳动,少了萨仁的陪伴,我只能自己扛着。手上的血泡磨破了就继续磨,终于也有了茧子,不那么疼了。

萨仁每天干活回来,都会来我这里跟别的知青打牌聊天,但从来不跟我说一句话,我知道现在我们不能有任何交流。

但每次萨仁热烈的眼神都会让我心神不宁,因为我分明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想念,看见了煎熬。

终于在某一次要离开时,萨仁从我的身边擦肩而过的瞬间,塞到我手里一张字条。我一直捏着不敢看,等所有人都睡着了,我才从手里拿出那张被汗水浸湿的字条。

上面写着:“慧兰,我觉得我的心已经快被巴棋苏木草原上的蚂蚁吞噬了,我不能再忍受见不到你的日子。我亲爱的慧兰,我想让你知道,我是如此热烈地想你,就像巴棋苏木夜晚的月光一样,随时随地、无时无刻地想你。”

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来,萨仁是查了很多字典才写出这段话的。其中也有很多错别字,至今,我仍保留着那张字条。

后来就好了,国家恢复高考,知青终于有机会回家了。

但接下来要面临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如果我参加高考,我就会离开巴棋苏木,离开萨仁;如果不参加,我可能一辈子都回不去了。

萨仁看出我的担心了,他找机会就给我塞字条,告诉我,要参加高考,要改变命运,不要在这里待一辈子,他不重要,我才重要。

说实话,那时候我是矛盾的。一方面我想回家,另一方面又舍不得萨仁,后来是萨仁的诚恳让我决定参加高考。

一天晚上,萨仁不顾外人的眼光和口舌,来到我的宿舍,用他带着口音的普通话对我说:“慧兰,你一定要参加高考,我会等你,如果你愿意,我会等你到巴棋苏木的月亮不再升起,哪怕整个巴棋苏木的夜里都是黑暗,我都会等你。”

就这样,我选择了参加高考,成绩出来后,我如愿考上了大学。

萨仁在巴棋苏木依然当着他的队长。回家后我和父母说了我和萨仁的事,家里只有一个意见,准备好上学,然后忘了萨仁。

其实一开始我是自私的,我觉得我要开始另一段人生,我不应该再回去过那种苦日子。我听家里的话,老老实实地去上学,断了一切跟萨仁的联系。

因为大学在北京,萨仁即便想找我,也找不见。整整两年,我没和萨仁有一点儿联系。后来是萨仁的同乡来北京办事,捎给我一句话:“好好生活,好好学习,我不等你了。”

也许是那时候被大学生活包围着,萨仁的这句话终于让我把心里的负担放下了。我承认那时候的自己很自私,可是在那个年代,爱情和命运,我只能选择最有安全感的那个,即便萨仁如此爱我。

要不怎么说上天是公平的呢,大二下学期,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故,先是母亲住院,后是父亲出车祸。亲戚朋友借遍了,也没凑够医疗费。

我不知道谁告诉萨仁的消息,也不知道萨仁是怎么找来的,反正他就是那样突然地出现在我家门口,风尘仆仆的样子,喘着粗气跟我说:“慧兰,我来了,就没事了。”

萨仁把他家的三百只羊和五头牛都卖了,把所有的钱都拿来了。我没打算要,可萨仁执意要给,而且如果不拿又没有其他的办法。

我感谢萨仁,但又觉得对不起他。我说了我会尽快还,他只是笑笑。

后来母亲和父亲身体也无大碍了,我和萨仁一起接父母出的院。父母知道了事情的经过,都对萨仁充满了感激。可感激归感激,父母仍是舍不得我回到那个地方。

萨仁很清楚情况,在父母出院的第二天,就悄悄回去了。

回到大学的时候才知道,萨仁是瞒着家里人卖的东西,那几乎是他们家的所有了。两年来,我第一次为萨仁流泪。

我决定不辜负萨仁,这不是感恩也不是施舍,仅仅是我曾经一晃神之后的清醒,也明白了一个女人想要什么。

大学毕业后,我没跟家里商量,直接回到巴棋苏木。萨仁家原来住的房子已经卖了,辗转才找到他们一家,住在一个破旧的房子里,萨仁正在院子里喂牛,看见我来了,呆呆地站在那里。

透过他黝黑的脸,竟然看得出他脸红了,然后他眼泪一下子就出来了,像个孩子一样,搓着手站在那儿哭着。我也哭了,站在他的对面,互相哭着。

一句话也没说,但也不需要说什么了。

三天后我们就结婚了,因为没有户口本,我带着萨仁回家去拿。一进门父母就打了我两个耳光,问我到底是要这个家还是要回去,我说,回去。

父母甩给我户口本,我拿了就走,这一走,就是十年。

不孝啊,现在想想,父母也是心疼我,而我为了赌气,十年没联系他们。虽然最后他们也接受了萨仁,可中间丢失的十年,是怎么也找不回了。

就这样,我和萨仁在巴棋苏木举行了隆重的婚礼。当时知青点的同学都回来了,大家欢声笑语回忆过去,向往着未来。

也有人可惜我回到这个地方是浪费人才,但怎么会浪费呢。这里有太多的孩子无法上学,甚至连个学校都没有。

那天以后,我和萨仁就办了一个学校,巴棋苏木的孩子也终于有地方读书了。三年后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然后是老二,再是老三。

萨仁每天都喜欢听我讲课,他说我讲课的样子像草原的公主一样好看。我讲了三十年,他看了三十年。

如果不是那次意外,我想他一定会看一辈子的。

那次是因为学校里木头没有了,马上就快冬天了,萨仁开着拖拉机去镇上买木头。在回来的路上,下起了大雨。车开进了沼泽里,萨仁为了木头和车努力到最后,人跟车全都沉没在了那片沼泽里。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这么把我扔下了。

可我不能倒下啊,萨仁说了,巴棋苏木是个好地方,但不是孩子的好地方。他们一定要走出这里,外面才是他们应该在的地方。

就这样,我带着对他的思念和寄托,一直教到教不动的那天。

因为我知道,每次讲课,萨仁一定会在这里。他说过,巴棋苏木的人如果死去,灵魂不会上天堂,也不会下地狱,他会陪着生前最在乎的人。

陪到最后一刻,两个人,一起走。

所以这么多年过来了,我并不孤单,有萨仁陪着我,有巴棋苏木的月光陪着我。我也等到了最后一刻,他来接我走,就像当年我带他回家一样。

好了,说了这么多,我也累了,我得进屋再跟你姑爷爷说会儿话了。

姑奶是在冬天走的,没遭什么罪。

早晨起来的时候还喝了一碗牛奶,吃了点儿东西。下午还特别精神,说出去走走,去了曾经的学校,又去了当年的知青点。晚上回来的时候说有些累了,明天别太早叫我起来。

第二天早晨发现的时候已经走了。姑奶一辈子经历了不少,也是我们整个家族里第一位大学生,第一位教师。这对一个老人来说算得上善始善终了。

姑奶等这一天,等了十几年,所以我们都替她高兴,也替那个我未曾谋面的姑爷爷高兴,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分开了。

有些地方,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地名。可一旦这个地方有了与我有关的故事,就会变得意义不同。

就像巴棋苏木,如果不是因为我的姑奶慧兰,我一辈子都不会来到这个地方。也不会知道这片草原上,曾经有过那么一段干净的爱情,一个叫萨仁的青年爱上一个叫慧兰的姑娘。

萨仁的爱情就像生活中丢失已久的诚恳,热情却含蓄,奔放又克制。

对于姑奶的离去,家人其实并不那么悲伤,毕竟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更何况姑奶也早已看开。

因为我们都知道,在巴棋苏木的草原上,那个叫慧兰的姑娘,去找她亲爱的萨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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