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年代的川大生活

2017-02-10 19:45龚翰熊
中外书摘 2017年2期
关键词:大跃进中文系文学史

龚翰熊

“大跃进”中,学校没有像后来在“文革”中那样“停课闹革命”(我觉得,这个“闹”字用得精彩已极,反映无与伦比的文化底蕴,可圈可点)。早在1958年7月,学校就举行了“教育改革跃进大会”,校党委提出了“一九五八至一九六二年跃进规划”,号召“鼓足干劲,苦战五年,把四川大学建设成为先进的共产主义大学”。各系都在会上报告了经过修订的、想象力十分丰富的“跃进规划”,同学们也纷纷订立个人的“红专跃进规划”。数学系的同学不少人提出五年超过华罗庚,中文系就有不少同学提出多少年超过鲁迅、郭沫若。教学仍在进行,“课”仍然在上,但它们在经过“大跃进”的洗礼之后,变成了另外的东西。有各种各样的勤工俭学:种菜,修皮鞋、擦皮鞋,办“葡萄糖”工厂、肥料厂,到中学教书……课堂教学已像危重病人的呼吸,似有若无,随时可以停止。每当领导人有一个新的指示、号召,我们立刻闻风而动。例如,“除四害”(老鼠、苍蝇、蚊子、麻雀)的号召刚一发出,我们就在宿舍、食堂到处寻找鼠窝;四处撒放用酒浸泡过的粮食,看你麻雀喝得到几个“二两”!不把你醉翻才怪!还爬上我们住的“一宿舍”大屋顶的屋脊上挥舞着竹竿吆喝麻雀,让它在惊恐中不断地飞,不能喘息片刻,最后力尽而死(这经验是党支部负责人传达的,记不得是何地首创,反正是领导与群众的智慧的产物)。几年后,也许是胆子大的专家指出,也许是哪位领导“深入基层调查研究”,发现麻雀吃的是害虫,并非一害,于是“四害”中的麻雀悄悄被蟑螂置换,纠正了这个冤案;这样,“除四害”就无可批评了。东方的政治智慧确实是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

我后来查过《现代汉语词典》等多部辞书,怎么都没有“四害”“除四害”的条目呢?这些条目跑到外国去了吗?今天的年轻人几乎无人知道1958年说的“四害”,当年几亿中国人可为了消灭它们轰轰烈烈地战斗过一番,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壮举呀!装满死麻雀的“解放牌”还在雄壮的音乐声中一车接一车从天安门前开过呢!

1958年11月初,我们终于开始读书了,那是为了编教材。尽管读书不多,从上一年“鸣放”“反右”开始,大运动、小运动又如波似浪,一个接着一个(小运动如“向党交心运动”,在这样的运动中,大家搜肠索肚,把深藏于内心的一切“阴暗”的东西—— 如“名利思想”之类—— 一个劲翻了出来向党交代;有的同学头脑发热,竟像着了魔法似的把自己的“丑恶”“反动”夸张个够,一个劲地上纲上线,以此显示自己的忠诚)。已很久没好好摸过书本,但这并未影响我们的豪情壮志,从7月下旬开始我们就断断续续搞教材编写了。北京大学中文系五五级文学专门化的同学集体编写了一部《中国文学史》,这时已由人民文学出版社以“大跃进”的速度出版。我们年级在讨论这部文学史时,个个跃跃欲试。据说,20世纪30年代国内中文系圈内的人曾有过“北有北大,南有川大”之说,北大中文系的同学做得到,川大中文系的同学为什么就做不到?大家提出了“苦战四十天超过北大”的豪迈口号。在那个神话似的年代,“四十天”太久,十六天就行。9月19日,《四川日报》报道了我们中文系大编教材的情况,报道称:“原先的《中国文学史》讲义,很多地方因袭了封建文人和资产阶级学者的传统观点,把封建文学奉为正宗,对民间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没有给予应有的地位,现在由五十六位师生集体协作、苦战十六昼夜编成的五十万字的《中国文学史》讲义,贯彻了厚今薄古、古为今用的方针,把民间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作为文学史的主流,对反现实主义文学作了严厉的批判,贯穿了现实主义与反现实主义的斗争。”

除《中国文学史》外,我们还另组成了几个“战斗组”投入“战斗”,分头编写另几部专著、教材。我参加了外国文学史的编写。组里也有老教师,系里领导说他们参加进来既可以指导,又可以“向同学们学习”。

那年那月,“老教师”一词与今天的含义大不相同,它几乎是“资产阶级专家”“封建文人”的同义词。在很多年里人人惧怕“老教师”的称呼,年迈的教师们无可奈何,只有认了;一些中年教师一会儿被列入“中老年教师”,一会儿名字又出现在“中青年教师”的名单中,“可上可下”,于是运动一来他们就一个劲往“青年教师”的行列靠。但青年教师的处境并不妙,稍不留意就成了“资产阶级专家、封建文人的接班人”“修正主义苗子”。老教师平时还多少有些统战政策之类的保护,青年教师则无法沾光,一旦被认为“不适合在大学工作”,立刻会被调整、“下放”——毕业后我与一位教中国现代文学的姓李的青年教师同住一楼,成了好友。他学识广博,又有才气,见解不凡,为人正派,不会迎合,经常说些领导不愿意听的话,被视为怀疑、不满“三面红旗”,终被调往绵阳专区一个偏远的县上教中学,说是“充实基层”。我还记得他去后来信中有这样一段:“……终于见到了校长,他冷冷地说了声:‘欢迎。就再也没别的话可说了,在难堪的沉默之后我递给他一支烟,他又回敬了我一支烟,但面孔是一直板着的……”改革开放后他时来运转,成了县里的宝贝、“重点教师”,但不久却死于肺癌。另一姓陈的青年教师被发配到阿坝,“文革”中“失踪”,人们估计不是被打死就是自杀了,总之:死了。至于我自己,现在想来真是后怕:从乡下“整社”回来,思想苦闷,多次在共青团的组织生活与青年教师座谈会上谈到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思,希望得到帮助,但从此被视为另类,差一点点落到与上述两人相同的命运。改革开放前,我曾六次被派到农村、农场“劳动锻炼”,“参加基层工作”,多半由此而起。

“老教师”们参加这类活动颇为尴尬,他们小心翼翼,很少发言,生怕说错半句话;即使发言也多是说“同学们毛泽东思想学得好,观点很正确,对我们有很大的启发教育”之类。我们“苦战”的时间是比十六天长还是比十六天短,记不清楚了,反正没多久就完成、定了稿。编写室的桌上除了糨糊、剪刀,就是马、恩、列、斯、毛的著作,还有高尔基的,鲁迅的,周扬的,那是指导思想;“参考书”则多是能找到的翻译过来的苏联人的著作。

记忆是个不可思议的东西,有时候,一件往事在经受了漫长时光的冲刷之后,突然在人不经意间浮出水面,而另一些往事却似泥牛入海,任你怎样也无法从茫茫中打捞上来。我当时写的是哪一部分?写了些什么?怎么苦苦思索也想不起丁丁点点。这也好,我永远不会为自己当年的涂鸦而汗颜、无地自容了。1959年毕业后我留系做教师,一直关心我们当初的成果,但奇怪的是,虽然是不久前的事,竟无人能说出它们的下落。但它们没能变成铅字是可以肯定的,不但如此,我还可以肯定原稿也没有在系里保存下来,不然,“文革”中不管它们隐藏在什么地方,善于翻箱倒柜的红卫兵也一定能把它们翻了出来,那只能有两种后果:(1)见到它们如此受到冷落,那当然是“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反对大跃进”“扼杀新生力量”的一个铁证;(2)如果红卫兵们心血来潮,要认真考究一下,结果发现有那么多“苏修”的观点、“周扬黑线”的观点,就更有理由把中文系的“正在走”的“党内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往文艺黑线上挂了。这两种后果都会使“走资派们”雪上加霜。但这两种可能的事都没有发生,可见那些“教材”不是藏诸名山留待后人,就是被谁几分钱一斤当废纸悄悄卖掉了。

11月下旬,系党总支又提出要“大放文艺卫星”,要求我们年级放几个“卫星”向1959年元旦献礼,这些“卫星”是:电影剧本、话剧剧本各一个,长篇小说(提纲)一部,研究四川省解放后文艺界两条路线斗争的专著一部,批判资产阶级文艺思想专集一部,现代文学史一部。这些“卫星”,不知是“火箭”的哪个系统出了问题,没能放出来,不了了之。

猜你喜欢
大跃进中文系文学史
中文系何为?
当代诗词怎样才能写入文学史
作品选评是写好文学史的前提——谈20世纪诗词写入文学史问题
长治学院中文系简介
“大跃进”运动与中国卷烟生产和消费的常态化
黄振东作品
辩证理解现代文学史书写的“真实性”
“大跃进”后的产能过剩与城市工业的增效改革
有个性的文学史
大跃进就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