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罗名强
敢于直面不堪回首的历史,需要莫大的勇气,对一个人是如此,对一个国家也是如此。贫穷苦难的玛丽骄傲地活出了尊严,她用自己的方式活着。
玛丽像是行走的雕像,时时刻刻在提醒我们还有这样一段历史,这不仅是日本的悲剧,而且是关于战争最大的反思。
1
那是1945年,日本战败,整个国家破败不堪,满目疮痍的钢筋骨架,遍地的血肉模糊。美军随即进驻,给绝望的日本人带来了更大的恐慌。在萧条失落的战后环境中,很多人一夜之间失去了工作,包括24岁的玛丽。
战争中,日军在亚洲各地的暴行,显然也成为日本人对占领军想象的最重要参照。因此,担忧妇女遭暴行凌辱被列为第一的国民恐慌,当局冠冕堂皇地声明:为了维护民族的纯洁性和百年后的未来,作阻挡狂澜的防波堤,作战后社会秩序的地下支柱。用一部分女性的肉体去换来绝大部分妇女的安全。于是,一则招聘涉外俱乐部女性事务员的广告迅速面市。失业者们蜂拥而上,玛丽也成为其中之一。
年轻的玛丽容貌艳丽,会弹钢琴,写得一手好字,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没人知道她的真名,也没人知道她来自哪里,但是她会很礼貌地打招呼。那时候,大家都叫她 “皇后陛下”,在当时的风尘花町名噪一时。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的时候,被唤为“皇后陛下”的玛丽便昂着胸膛,穿着复古的裙装,打扮得像贵族小姐一样,自信且优雅地走在街上,用最温柔的声音和路人道一声:“晚上好!”
于生活之苦难者,或自怨自艾,悲叹人生;或精神自渎,成疯成魔。但玛丽不一样,在她身上,活出了尊严。就是这样,如夏花一般灿烂,哪怕卑微到尘埃里。
如同那最不起眼的菖蒲,无人眷顾,也有自己的春天,这个贵如皇后的女子,也迎来了自己的爱情——玛丽和一位美国军官热恋了。
是的,玛丽相信爱情,无关身份,两颗心的碰撞,跟身份有什么关系呢?陪他吃晚餐,一起听海风的声音。他送给她一枚翡翠戒指,作为定情信物。或许,她终于可以摆脱这些苦难了。
2
命运再一次与玛丽开了个玩笑。
1951年,美国军队被召回,相恋的美国军官要离开日本,回到自己的国家。不过,美国军官说过,他会回来找她。
那天,玛丽去送行,穿着纯白蕾丝裙,戴着纯白蕾丝手套,给自己清秀的脸上粉刷上纯白,那是爱情的纯洁。邮轮起航,玛丽跟着邮轮奔跑。邮轮已经走远,玛丽开始站在那里唱歌,那个场景那么的悲伤。
玛丽之所以这样打扮,是想在潮涨潮落、人来人往中,爱人能在人群中一眼认出她……
3
从此,玛丽站在横滨,一朵等爱的玫瑰,站成了城市的风景。
于是,白色的裙子、白色的妆面、白色的头发,苍白的,是过往春天褪色的颜色。玛丽将自己浸泡在旧时光的液体中,不肯离场。
玛丽的身份如同莫大的耻辱,让周边的人避之不及或嗤之以鼻。但她不愠不怒,微笑着前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等着心里的那个他。
一天,一月,一年,十年……爱人依旧没有归来。看到年老色衰的玛丽打扮得像幽灵一样每日出现在街头,很多人会害怕、会嫌弃,对她的曾经,大家虽缄默不言,但都充满了鄙夷。
横滨的大部分地方都将玛丽拒之门外。比如说她常去的理发店,还没进门,就有其他客人抱怨她的到来,并对理发店老板说:“如果她还来这里做头发的话,我们就不来了。”老板很无奈,只好告诉玛丽,让她今后不要再来了。而玛丽鞠了个躬,有些失望地说:“真的不可以了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没有埋怨,也没有抗议,玛丽只是遗憾地说:“那好吧。”然后默默地离开了。
玛丽佝偻着、拖着箱子缓慢前行的背影,孤独的味道比妆面还浓。
等不来的爱,还有周边一切的鄙夷,足以让人恐惧。
4
世界并不像想象般绝望,有侮辱她的人,自然也有善待她的人。
无家可归的玛丽,累了就在一家旅社的大堂里休息,那里有一把属于她的破椅子,一个商务老板送给她的,上面用中文写着:“我爱你。”很长一段时间,她就睡在这间大厦的过道里,睡在这把椅子上,脚放在她的包上。
玛丽时常去咖啡厅喝咖啡,但客人们对她充满敌意,并对老板说:“请别让她进来,我担心哪天用到她喝过的杯子。”老板不忍心赶走可怜的玛丽,就专门给她买了一个杯子。于是,玛丽每次去点餐,就会礼貌地说:“请用我的杯子给我装一杯咖啡。”
其实,玛丽很清楚在大家心目中的自己是怎样的存在。有一次,她常去的化妆店老板看着她孤独的背影,想请她喝杯咖啡。而玛丽却说:“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快走开。”生怕让人看到他们同行。
虽然贫穷,但是玛丽仍然是爱体面的,从不接受施舍。她还善待自己身边的人,给他们捎上一张明信片,或是寄一份小礼物,哪怕只是一条毛巾。
5
唾弃也罢,嬉笑也罢,忘记也罢,玛丽以优雅的姿势活在这个对她而言有着重要意义的城市。1991年,70岁的玛丽没有等回爱人,却遇见了元次郎,他是一名酒吧歌手。元次郎年轻的时候,他的母亲和玛丽一样,而他却因为觉得丢脸侮辱了母亲,当母亲逝世后,方才后悔莫及。当看到玛丽时,愧疚转化成了一个儿子对母亲深沉的爱。他和玛丽之间的感情是一种无法形容的羁绊,他们每周都会一起吃一顿饭,聊聊天、谈谈心。元次郎的每次演出都有一个玛丽的专属位置。
在这凉薄的世界,他们成了彼此最深的依靠。尽管都经历过苦痛,他们一样人淡如菊,他们说话很轻,他们的神态很轻,他们的眼泪很轻,尽管玛丽的脚步很沉,元次郎的歌声很沉。
1995年,在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过后,74岁的玛丽消失了。在离开的前一晚,她给元次郎写了一封信:如果再给我三十年,我会努力成为一个好老太太,我还有很多很多梦想……
在失踪之后,曾经投以异样眼光的人们却开始怀念她、找寻她、纪念她。才发现,那个昔日的玛丽女皇,已经长在了横滨的肌肤里,无法忘却了。
习以为常时,存在是那样的可有可无;习以为常时,离去是那样的怅然若失。
2001年,元次郎探望了在故乡养老院里的玛丽,坐在台下的玛丽仔细听着,时不时地点点头。这时候的玛丽,卸了妆,是一位年迈且慈祥的老太太,她用回了自己的真名,西冈雪子……
元次郎在台上艰难地给她唱日文版的《My Way》:
“我爱过、笑过、哭过,满足过、失落过,我毫不羞愧,因为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明天我将离开世界,与你们一一告别。这些年我过得很完整,我用我自己的方式活着。”
2005年,就在元次郎去世的第二年,玛丽也离开了这个无情或者多情的世界。到最后,她也没有等到那个美国军官。
轰轰烈烈的历史终归于沉寂,心灵的纯净是一种不屑于施舍金钱的傲慢,还是一种对于真情永不言悔的执着,抑或是一种不受羁绊的自由。想起玛丽,却不是孤单和可怜,而是波澜壮阔的海和天空中闪耀的星光,她面带微笑,仿佛从未受伤过,在人世间饱受歧视和冷遇的她,把伤害轻轻推开,活在一个卑微的时代,却是最优雅的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