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入地与时空穿梭:《西游记》宇宙体系的解构与探究*

2017-02-10 00:41赵凤翔
明清小说研究 2017年1期
关键词:神魔西游记天地

·赵凤翔·

上天入地与时空穿梭:《西游记》宇宙体系的解构与探究*

·赵凤翔·

成书于明中叶的《西游记》,是中国历史上最具代表性的神魔小说。作为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需要构建起一个特殊的宇宙体系,即神魔小说宇宙体系,使得小说的主人公们能够“上天入地”穿梭时空。本文就将以被忽视的“神魔小说宇宙体系”为研究对象,从宇宙起源理论、宇宙结构模型、宇宙体系中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四个方面,对《西游记》中的宇宙体系进行解构,并进一步探讨该体系在《西游记》故事情节发展中的作用,进而更全面立体地呈现神魔小说《西游记》中的宇宙体系。尝试为《西游记》的研究开拓一个新视野,也为明清神魔小说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

《西游记》 宇宙起源 宇宙结构模型 时空观念 “神魔小说宇宙体系”

《西游记》①成书于明代中叶,是一部以唐代玄奘取经故事为蓝本的神魔小说。全书共一百回,叙述以唐三藏为首的师徒四人赴西天取经的艰难历程。在《西游记》中存在着一个魔幻的“宇宙”,故事的主人公们上天、入地、上山、入海穿梭于这个“宇宙”②不同的时空当中。显然,为了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西游记》一定要有自己对宇宙的构思。研究《西游记》的学者很多,研究成果数以千计,已有的成果多从文学、哲学、社会学角度出发,仅有微少的几篇文章从数理角度对《西游记》进行了分析③,学界还未曾从宇宙观角度对《西游记》进行过解读。鉴于《西游记》中的“宇宙”是作为其主人公活动场景的预设条件而存在,有必要对之展开研究。本文尝试以《西游记》中的“宇宙”作为研究对象,分别从宇宙起源理论、宇宙结构模型,以及宇宙体系中的时间观念和空间观念四个方面着手,对《西游记》中的宇宙体系进行解构,以期对《西游记》的进一步研究有所裨益,也为神魔小说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路和视角。

一、浑沌开辟——《西游记》中的宇宙起源理论

宇宙起源理论在传统宇宙观中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西游记》第一回“灵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一篇中,开篇伊始就提出:

混沌未分天地乱,茫茫渺渺无人见。自从盘古破鸿蒙,开辟从兹清浊辨。

这是引述中国传统神话“盘古开天地”的说法,作为《西游记》自己的宇宙起源理论。在中国传统宇宙起源理论中,宇宙有起源,是创生而来的观点,是古代宇宙演化理论的主流。这种观点认为,在天地形成之前,宇宙处于浑沌状态,在浑沌状态中逐渐孕育了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的形成,导致宇宙浑沌状态的结束,从此“清浊异位”,形成天地,宇宙进入了有序演化阶段。

导致宇宙从浑沌状态造化为清浊分明状态的原因,可以是自然因素如阴阳二气的作用,也可以是来自于神的力量。“盘古开天地”传说,表现的是后者。《西游记》作为神魔小说,引入神话人物盘古,以之作为驱动宇宙演化的动力,是理所当然的,是为其故事情节的展开所需要的。

在中国古代的宇宙演化思想中,神创论的意味并不强。在盘古开辟了天地之后,宇宙开始进入有序演化阶段。宇宙的演化是按一定的速度进行的,在不同的阶段,会演化出不同的状态和事物,《西游记》详细讲解了宇宙演化各个阶段的不同特征:

盖闻天地之数,有十二万九千六百岁为一元。将一元分为十二会,乃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之十二支也。每会该一万八百岁。……譬于大数,若到戌会之终,则天地昏曚而万物否矣。再去五千四百岁,交亥会之初,则当黑暗,而两间人物俱无矣,故曰混沌。又五千四百岁,亥会将终,贞下起元,近子之会,而复逐渐开明。……到此,天始有根。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有日,有月,有星,有辰。日、月、星、辰,谓之四象。故曰,天开于子。又经五千四百岁,子会将终,近丑之会,而逐渐坚实。《易》曰:“大哉乾元!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至此,地始凝结。再五千四百岁,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有水,有火,有山,有石,有土。水、火、山、石、土,谓之五形。故曰,地辟于丑。又经五千四百岁,丑会终而寅会之初,发生万物。历曰:“天气下降,地气上升;天地交合,群物皆生。”至此,天清地爽,阴阳交合。再五千四百岁,正当寅会,生人,生兽,生禽,正谓天地人,三才定位。故曰,人生于寅。④

《西游记》的这段话,主要借鉴了北宋邵雍的元会运世学说⑤,认为世界从开始到消灭的一个周期叫做一元,一元等于129600年。一元的时间平均分配到十二辰中,叫做十二会,每一会分为上下两段,每段合5400年。宇宙的演化,在不同的元会,产生出不同的事物。整个宇宙的历史就是如此始而终、终而复始的不断循环。

《西游记》的宇宙起源学说,关键在于认为宇宙有起源,是从浑沌开辟开始演化的。《西游记》之所以强调这一点,与其神魔小说的本质是分不开的。在《西游记》中,不管是神还是魔,其法力的大小取决于其修炼时间的长短,既然如此,就需要为宇宙规定一个起点,离开起点愈近,其法力愈强。这一起点就是宇宙的开端。宇宙开端以后,万事万物才得以化生。《西游记》中多处运用这一理论来阐释各种神魔的形成。例如第一回讲孙悟空的孕育,花果山上之所以能够孕育出一个石猴,是因为“盖自开辟以来,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华,感之既久,遂有灵通之意”。

再如第七十七回如来为孙悟空说明大鹏鸟妖怪的由来:

如来道:“自那混沌分时,天开于子,地辟于丑,人生于寅,天地再交合,万物尽皆生。万物有走兽飞禽。走兽以麒麟为之长,飞禽以凤凰为之长。那凤凰又得交合之气,育生孔雀、大鹏。孔雀出世之时,最恶,能吃人,四十五里路,把人一口吸之。我在雪山顶上,修成丈六金身,早被他也把我吸下肚去。我欲从他便门而出,恐污真身,是我剖开他脊背,跨上灵山。欲伤他命,当被诸佛劝解:伤孔雀如伤我母。故此留他在灵山会上,封他做佛母孔雀大明王菩萨。大鹏与他是一母所生,故此有些亲处。”

这段话就充分运用了传统的宇宙起源演化学说来说明如来为何能降服大鹏鸟。因为大鹏鸟的诞生修炼时间是在天地交合、万物皆生之后,比如来要晚,所以如来的法力要强于大鹏鸟。

不但神魔的形成与其法力的大小与宇宙的形成演化有关,即使是一般物品,只要与混沌开辟天地形成挂上钩来,也就具有了特异的功力。例如:

第二十四回讲万寿山五庄观的人参果,说是“那观里出一般异宝,乃是混沌初分,鸿蒙始判,天地未开之际,产成这颗灵根”。

第三十五回说孙悟空过平顶山,与两个魔头斗法,二魔头拿他的“紫金红葫芦”去装孙悟空,他对自己的葫芦的描述是:“我这葫芦是混沌初分,天开地辟,有一位太上老祖,解化女娲之名,炼石补天,普救阎浮世界;补到乾宫夬地,见一座昆仑山脚下,有一缕仙藤,上结着这个紫金红葫芦,却便是老君留下到如今者。”

第五十九回写唐僧师徒过火焰山,需要借用铁扇公主的芭蕉扇,在交待芭蕉扇的由来时说,“他的那芭蕉扇本是昆仑山后,自混沌开辟以来,天地产成的一个灵宝,乃太阴之精叶,故能灭火气”。

类似的例证还可以再举出一些来,这里不再赘述。总体来说,《西游记》讲述宇宙起源演化,是其情节发展的需要。而《西游记》讲的宇宙起源理论,并未超越中国传统的宇宙起源演化学说,这是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

二、天上地下——《西游记》的宇宙结构模型

《西游记》故事的主人公涵盖了神佛人妖鬼怪各个层面,不同层面的主人公们又各自存在于宇宙的不同时空里,《西游记》的故事正是伴随主人公们穿梭宇宙时空而展开的。“宇宙”作为小说主人公们生存活动的场所,如何构建一个宇宙结构模型,既能为形形色色的主人公们提供居所,又能为主人公们提供穿梭时空的途径,对《西游记》而言意义重大。

1.“天在上,地在下”的平行宇宙结构

《西游记》第二回描述宇宙创生过程时讲到天地创生:“正当子会,轻清上腾”,是而天开,“正当丑会,重浊下凝”,是而地辟。一个“上腾”,一个“下凝”,形象生动地描绘了天地的创生过程,准确呈现出了天在上、地在下的宇宙基本结构,随后《西游记》中又多次确证了天上地下的宇宙基本结构。例如:

第二回中孙悟空讲自己“头圆顶天,足方履地”,头在上,脚在下,这里不仅承认天上地下的宇宙结构,还隐含了中国传统“天圆地方”的观念。

第七回孙悟空与如来斗法,孙悟空以如来佛祖五根手指为五根天柱,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尽头,他说“我将此字写在撑天柱子上”,从孙悟空的口中可以得知,即便在天尽头,天地也是天在上,地在下的结构。

第六十五回中孙悟空引用“只有天在上,更无山与齐”的诗句,“只有”一词更明确了天在上、地在下的宇宙基本构造。

《西游记》以“天在上,地在下”的平行宇宙结构作为其宇宙结构模型的基础,并不意外。一方面“天在上,地在下”的宇宙结构与中国传统神话中的宇宙结构一致,在中国传统神话体系当中,无论是盘古开天辟地,还是女娲补天的神话,都是在天上地下的宇宙模型基础上产生的,根植于中国传统神话和宗教土壤的《西游记》也不能例外。另一方面,《西游记》以“取经”事件作为主题贯穿始终,使得《西游记》与佛教关系密切,佛教宇宙体系的基本结构也是“天在上,地在下”构造。《西游记》天上地下的宇宙结构与传统盖天说“天如盖笠,地法覆盘”⑥天在上地在下的平行天地构造是基本一致的。

2.天地间有“天柱”“天门”相通

《西游记》借鉴了盖天说“天在上,地在下”的平行宇宙结构,却并不是照搬“盖天说”的宇宙结构模型,而是转而吸纳了中国传统神话和原始宗教的内容,认为天地相通,“天柱”是天地相通的渠道,“在古人心目中,天地的通道是大树,或者高山”⑦,“巫咸国有座登葆山,是一群巫师来往于天上与人间的地方”⑧。

《西游记》第六十五回孙悟空和猪八戒谈及昆仑山:

八戒道:“若不接天,如何把昆仑山号为‘天柱’?”行者道:“你不知。自古‘天不满西北’。昆仑山在西北乾位上,故有顶天塞空之意,遂名天柱。”

悟空和八戒都认同天地之间存在“天柱”,或者类似昆仑山这样的大山作为支撑相连接。《周髀算经》言“天象盖笠,地法覆槃。天离地八万里”⑨,又言“极下者,其地高人所居六万里,滂沱四而下,天之中央,亦高四旁六万里”⑩,表明天上任意一点都要比其所对应的地上的点高“八万里”,即便是“冬至之日,虽在外衡,常出极下地上二万里,由此可知天地并不相接,也不存在“天柱”。《西游记》中天地之间有“天柱”相连接,而传统盖天说认为天地不相接也不存在“天柱”。

《西游记》不仅接受了“天柱”的概念,而且进一步延伸出“天门”的概念,这些“天门”不止有作为天之入口的“南天门”,还有五台山、普陀山、武当山、峨眉山等山中的“天门”,这些“天门”和“天柱”一样显然也是作为天地相通的渠道而存在。

天地之间有“天柱”和“天门”作为渠道相通,对于《西游记》故事展开是必要的,借助这些“天柱”和“天门”,小说的主人公们才得以上天入地、穿梭时空,离开这些渠道《西游记》的故事情节便很难展开。

3.天与地的进一步划分

《西游记》对天与地所进行的进一步划分,无论是33层天、18层地狱,还是四大部洲,在佛教宇宙体系当中,都可以找到其思想来源。枚举如下:

可以肯定《西游记》33层天、18层地狱、四大部洲的划分,都借鉴自佛教宇宙体系。然而不难发现,在佛教宇宙体系中,“三十三天”即忉利天,只是28个天层中的一层,因为有33位天神居住于此天层,因而又被称为“三十三天”,它们在空间方位上没有上下之分;“十八所大地狱”是佛教众多地狱中较大的18所,它们在空间方位上也没有上下之分。而《西游记》中的33层天是指33个自下而上的天层,与中国传统语境中“九重天”“九霄云外”“九天”的概念相符合,这33层天都不在同一平面上;18层地狱是指18个自上而下的地狱层,18层地狱也不在同一平面上。这表明《西游记》对佛教宇宙体系吸收的同时又对其进行了改造。

《西游记》吸收佛教宇宙观的同时,又对它进行了极大的改造。《西游记》要将传统道教神仙体系中的诸神与佛教神仙体系中的众佛诸鬼统一于同一个宇宙体系当中,必然要对佛教宇宙体系加以改造,构建出一个新的宇宙结构模型,使得佛道神仙体系能够共处于这个宇宙结构模型当中,33重天和18层地狱的设置便都是出于这种需求而进行的改造。

需要强调的是,在《西游记》中所构建的宇宙结构模型,无论是直接吸收佛教宇宙体系中的某些内容,还是对佛教宇宙体系进行了改造,目的都是为了构建出一个更有利于小说故事情节展开的宇宙结构模型。《西游记》构建宇宙结构模型的出发点,是通过宇宙结构模型的构建,可以将小说庞杂的主人公群体置于同一宇宙体系的不同时空当中,进而满足《西游记》故事中形形色色的主人公们对于活动场所的需求,也为故事的发展创造条件。

三、轮回不灭——《西游记》中的时间观念

《西游记》宇宙体系中的时间观念有三个特别之处,一是《西游记》中存在着两种时间流逝方式,即“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二是《西游记》以“元”或“劫”作为重要的时间计量单位,并创造性地将“一元”等同于佛教的“一劫”,并且将一元(劫)的时间长度固定为129600岁;三是《西游记》中的时间是无限轮回的。

1.两种时间流逝方式——“天上一日,下界一年”

《西游记》中存在着两种时间流逝方式,“天上一日,下界一年”,天上的时间流逝一天,下界时间就要流逝一年,这表明在不同的宇宙空间,时间的流逝速度也不同。“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一句,在《西游记》被五次提及,依次罗列如下:

①(众猴)都道:“恭喜大王,上界去十数年,想必得意荣归也?”猴王道:“我才半月有馀,那里有十数年?”众猴道:“大王,你在天上,不觉时天上一日,就是下界一年哩。”(《西游记》第四回)

②天师回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不在天了?”天师道:“四卯不到,三日点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盖天上一日,下界一年。(《西游记》第三十回)

③二菩萨对佛礼拜。如来道:“菩萨之兽,下山多少时了?”文殊道:“七日了。”如来道:“山中方七日,世上几千年。不知在那厢伤了多少生灵,快随我收他去。”(《西游记》第七十七回)

④(太白金星劝悟空)我说天上一日,下界就是一年。(《西游记》第八十三回)

⑤天尊道:“那酒是太上老君送的,唤做‘轮回琼液’。你吃了该醉三日不醒。那狮兽今走几日了?”大圣道:“据土地说,他前年下降,到今二三年矣。”天尊笑道:“是了!是了!天宫里一日,在凡世就是一年。”(《西游记》第八十九回)

这些关于烂柯山的记载,都没有提及在两种时间流逝方式当中,两个时间流逝相对速度之间具体的比例关系如何。而佛教《俱舍论》卷十一云:

要先建立天上昼夜,方可计算天寿短长。天上云何建立昼夜?人五十岁为六天中最在下天一昼一夜。……上五欲天,渐俱增倍,谓人百岁为第二天一昼夜。……夜摩等四,随次如人二、四、八百、千六百岁为一昼夜。……持双以上,日月并无,彼天云何建立昼夜及光明事依何得成?依花开合,建立昼夜;……又依诸鸟,鸣静差别,或依天众寤寐不同;依自身光明,成外光明事。……

《俱舍论》中的这段话,可以表述为四天王众天一日为人间50年;三十三天(忉利天)一日为人间100年;夜摩天(焰摩天)一日为人间200年;睹史多天(兜率天)一日为人间400年;乐变化天(化自在天)一日为人间800年;他化自在天一日为人间1600年。由是可知在佛教宇宙体系当中,不同的宇宙空间其时间流逝的相对速度也并不相同,佛教宇宙体系中存在着7种不同的时间流逝方式,且这7种不同的时间流逝方式,其时间流逝相对速度之间的比例关系也很明确。

在《西游记》中却只借鉴了烂柯山的传说,构建出《西游记》中的两种时间流逝方式,并没有采用佛教宇宙体系中存在的更加清晰明确的7种时间流逝方式。大概有以下几个原因,其一《西游记》在构建宇宙结构模型时借鉴了佛教“三十三天”的概念,并将其改造为《西游记》宇宙的33层天,如若再借鉴佛教宇宙体系中7种不同的时间流逝方式,《西游记》需要将这33层天重新划分,十分繁杂;其二由于《西游记》神魔小说的特性,存在两种时间流逝方式,便可将神仙们所在的天界,与人鬼所居的地上地下世界区分开来,不需要引入更多的时间流逝方式;其三《西游记》开篇伊始借用邵雍元会运世说,将“一元”等同于129600岁,在这个过程中天地万物要重新创生,而他化自在天以人间1600岁为一日,则宇宙历经一劫,他化自在天仅仅才历81天又要重新毁灭创生,太过不合常理,与《西游记》已构建的宇宙体系存在一定的矛盾。所以《西游记》选择借鉴烂柯山的传说,将其宇宙体系中的时间设定为天上和下界两种时间流逝方式。

需要指出的是,《西游记》宇宙体系中之所以存在两种时间流逝方式,是与《西游记》神魔小说的特性是分不开的,“天上一日,下界一年”,是为了从时间角度,将神仙所在的“天界”与人鬼所在的“下界”进行更明确的区分,突出“天界”较之于“下界”的优越性,也为故事主人公们追求成仙成佛提供另一个动因。

2.重要的时间计量单位——“元”或“劫”

《西游记》以“元”或“劫”作为时间计量单位的例子很多,现举两例加以说明:

小说第七回如来对孙悟空讲到:“他(玉帝)自幼修持,苦历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劫”在这里作为时间单位用以计量玉帝修炼的时间。

《西游记》第七回如来与孙悟空打赌说:“若不能打出手掌,你还下界为妖,再修几劫,却来争吵”。这里“劫”也是用来计量时间的。

以“劫”作为重要的时间计量单位是《西游记》时间观念的一个特点,在《西游记》中,不管是神还是魔,其法力的大小取决于其修炼时间的长短,修炼时间长短则是以历劫的多少来计量的,因而要将《西游记》中庞杂的神魔体系置于同一个宇宙当中,就需要以“元”或“劫”作为时间计量单位,将《西游记》中的神佛鬼怪以历“劫”多少为标准统一于同一个时间体系当中。

3.无限轮回的时间

《西游记》诸多章节都提及轮回和劫数,如《西游记》第七十七回讲“躲过轮回,不生不灭”;第三回讲孙悟空大闹森罗殿,将猴属名字尽皆从生死簿上划去,“致使猴属之类无拘,猕猴之畜多寿,寂灭轮回,各无生死”;第八十一回讲“正是百川会处擎天柱,万劫无移大地根”;第十二回讲“自从佛制袈裟后,万劫谁能敢断僧”;第九十八回讲唐僧师徒历尽艰险到达灵山,有诗道:“六尘不染能归一,万劫安然自在行”等等。这些描述都清楚体现了《西游记》无限时间的观念,而这无限的时间又是由一个又一个轮回组成的。可以简而言之,《西游记》中的时间是无限轮回的时间。

《西游记》的核心人物三藏师徒五人(包含白龙马),以成佛从而超越轮回作为共同目标而结成,他们在取经途中所遭遇的妖魔鬼怪也都想要吃到唐僧肉,超出轮回,成仙成佛。主人公们希望通过修仙成佛的方式“躲过轮回,不生不灭”,这一主题首先要求《西游记》中的时间是无限时间,而“取经”这一事件本身又要求引入佛教的轮回观念。因而《西游记》中无限轮回的时间体系的建立,是“取经”这一主题所要求的,没有无限轮回的时间,成仙成佛从而“躲过轮回,不生不灭”的需求便不能成立,这就失去了“取经”的驱动力,“取经”队伍便无法结成,“取经”路上的妖魔鬼怪也无从集结。

在《西游记》中佛祖自然可以“躲过轮回,不生不灭”,于是便产生出一个疑问,为何佛祖之前还有佛祖,佛祖之后还有未来佛(“东来佛祖”)?而《西游记》无限轮回的时间还使得道教地位大大降低,被道家视作珍宝的那些“开天辟地之时,产自昆仑山中的灵宝”,也由于天地每个轮回都要重新创生,这些珍宝也不断创生毁灭,它们的地位因而也降低了,这似乎并不是《西游记》作者的初衷。需要指出的是,《西游记》中只是对每个轮回当中宇宙的创生演化的开端有具体的说明,并没有给出整个宇宙体系时间的开端,因而《西游记》中的无限时间当中存在着一定的矛盾和含混之处。

四、五方有限——《西游记》中的空间观念

《西游记》中的宇宙空间是一个有限的空间,对于神魔小说而言,在有限的宇宙空间范围内,可以更明确地将神魔世界与人居世界进行划分,人们向往追求神佛居住的仙境,恐惧逃离妖魔鬼怪的地狱世界,在追寻与逃离的过程中神魔小说的故事得以产生,因而有限的宇宙空间是神魔小说的共同特征。《西游记》在水平方向上采用五方概念,这样更便于将佛道神仙体系纳入同一个宇宙体系当中。

1.有限的宇宙空间

《西游记》中所描绘的空间是一个有限的宇宙空间,小说当中有多处对这个空间的描述,例如:

第三回当中讲到孙悟空的金箍棒时说,“手中那棒,上抵三十三天,下至十八层地狱”,表明在垂直方向上,其宇宙空间是有限的。

第六十五回讲:“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还有东海、南海、西海、北海,“世界”之间止有四洲四海,地上世界在空间范围上是有限的。

第二回悟空跟菩提祖师学习筋斗云,“(悟空)带手道:‘师父,这就是飞举腾云了。’祖师笑道:‘这个算不得腾云,只算得爬云而已。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苍梧。似你这半日,去不上三里,即爬云也还算不得哩。’悟空道:‘怎么为朝游北海暮苍梧?’祖师道:‘凡腾云之辈,早辰起自北海,游过东海、西海、南海,复转苍梧。苍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语话也。将四海之外,一日都游遍,方算得腾云。’悟空道:‘这个却难,却难!’”一日之内便可将四海之外一日游遍,“可游遍”三字便可知地上世界其空间范围是有限的。

在第五十九回路经火焰山时,悟空对八戒讲“在西天路上有一个‘斯哈里国’俗称为天尽头,乃日落之处”,“天尽头”之语也指明了空间在水平方向上的有限性。

这些例子都表明《西游记》中的宇宙空间是一个有限的空间,无论在垂直方向上,还是水平方向上,这个宇宙空间都是有限空间。《西游记》将宇宙空间设定为一个有限的空间,更便于《西游记》人物设定和故事情节展开,作为神魔小说,只有在有限的空间内,才可以将神佛人妖鬼的居所进行明确的划分,在无限空间中是无法实现这种划分的。《西游记》将有限的宇宙空间进一步划分为人神鬼所居的三界,主人公们才需要穿梭时空,故事情节才得以展开。

然而《西游记》在空间问题的处理上,也存在一定的矛盾和混乱,依上文中的分析《西游记》的宇宙空间是有限空间,这与中国传统宇宙观念是吻合的,无论是盖天说还是浑天说,都认为宇宙空间是有限的。而在佛教宇宙观念中则不然,佛教有“三千大千世界”“天外有天”的说法,即宇宙之外还有无限宇宙,《西游记》第四十四回中“微尘眼底三千界,锡杖头边四百州”,也是类似的说法。因而受到佛教宇宙观的影响下,《西游记》在空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问题上,存在一定的矛盾和混乱,它既有显而易见的空间有限性,又有含混不清的空间无限性。

2.水平空间上的“五方”

《西游记》中的宇宙在水平空间上存在五个方位,五个方位分别是东西南北中,《西游记》中讲到“五方揭谛”“五方五老”,五方将,都是指五个方位上的神仙。例如:

小说第七回讲到“(蟠桃会)请的是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这个是五方五老”,该句中“五方“分别为“西天”“南方”“东方”“北方”“中央”。

在空间方位问题上,《西游记》使用了中国传统的五方概念,而没有直接采用印度佛教“东西南北”四个主要方位的概念,究其原因不仅因为“中”这个方位概念在中国儒家传统文化中具有重要的意义,还因为《西游记》需要糅合佛道两家神仙体系,不使用五方的概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便无法安排。

需要指出的是由于在构建宇宙结构模型当中,《西游记》主要借用了佛教四洲四海的说法,“世界之间,遂分为四大部洲:曰东胜神洲,曰西牛贺洲,曰南赡部洲,曰北俱芦洲”和北海、西海、东海、南海,这里只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中”这个方位在这里就又被丢弃了。

五、结语与思考

综上可知,作为一部神魔小说,《西游记》中构建的宇宙体系是基本自洽的,尽管这个宇宙体系当中也存在着一些矛盾之处,如宇宙空间的有限性与无限性之间的矛盾,时间有限性与无限性之间的矛盾等。然而《西游记》不是一部严谨的科学著作,本文将《西游记》中的“宇宙”作为研究对象,也不是为了考察其科学价值。本文尝试在厚重的文本之中,梳理出《西游记》当中所构建的宇宙体系,以及这个宇宙体系的构建对《西游记》故事情节展开所起的作用。

《西游记》所构建的宇宙体系是为《西游记》故事情节发展服务的,它构建33层天、四洲四海、18层地狱的平行宇宙结构,无限轮回的时间,将“劫”作为重要的计量单位、水平方向上设五方,都是为了能够将佛道两家的神魔纳入同一个宇宙体系当中;它设置“天上一日,下界一年”两种时间流逝方式、有限的宇宙空间,又是为了将神佛世界与人鬼所居的世界进行明确的区分,从而为西天取经的故事提供动因;它提供“天柱”和“天门”作为天地相通的渠道,三界得以相通,整个故事也得以展开。因而宇宙体系的构建对于《西游记》来说,起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然而《西游记》只是明中期以来诸多神魔小说中的一部,其它如成书稍晚的《封神演义》、成书更晚的清嘉庆年间李汝珍的《镜花缘》等等,这些神魔小说当中也都构建了自己的宇宙体系,来服务于神魔小说的故事情节,本文将它们统称为“神魔小说宇宙体系”,我们可以尝试对这些神魔小说中的宇宙体系进行系列研究。“神魔小说宇宙体系”概念的提出,是本文的一个尝试,其目的是为神魔小说或是传统神话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视角和方向。

注释:

① [明]吴承恩《西游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中使用的均为此版。

② 意大利研究者Buonanno.R在〈science〉上发表的〈Theequationsofmedievalcosmology〉(《中世纪的宇宙模式》)一文,就是以中世纪时期但丁《神曲》中的宇宙模式作为研究对象,从而揭示中世纪欧洲的宇宙观念。虽然与本文主旨不同,触发点却是相同的,都是从一部文学作品出发,只不过研究目的不同而已。

③ 例如杜贵晨的《〈西游记〉的“倚数”意图及其与邵雍之学的关系——〈西游记〉数理批评之一》《〈西游记〉数理机制论要——从神秘数字出发的文学批评》《〈西游记〉中的“七七”与“九九”》《〈西游记〉“悟空”论——〈西游记〉数理批评之四》,以及与其商榷的文章《数字“七”的文化意蕴与〈西游记〉的七子模式——兼与杜贵晨先生商榷》。

⑦ 关增建《中国天文学史上的地中概念》,《自然科学史研究》2000年第3期。

⑧ 陈诚译注《山海经译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版,第117页。

(责任编辑:王思豪)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中国计量史”(项目编号:15ZDB030)阶段性成果。

赵凤翔(1986—),女,河南林州人,理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科学技术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博士,研究方向为物理学史,计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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