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长春
建国十七年关于抒情歌曲的批评与批判
冯长春
建国十七年接连不断的关于抒情歌曲的批评与批判,成为这一时期众多音乐批判活动中深具社会影响的音乐事件。其中尤以对《毛泽东之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九九艳阳天》《丢戒指》《小燕子》《送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歌曲作品的批判最具代表性。对抒情歌曲的批判突出地反映了这一时期“左倾”音乐思潮的严重制约与消极影响。
建国十七年;抒情歌曲;音乐批评;“左倾”音乐思潮
延续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革命音乐传统,1949年后的很长一个历史时期,音乐创作的主要体裁是声乐艺术,其中群众歌曲占有非常突出的地位。吕骥的一段话非常有概括性和代表性:
必须认识(到)以钢琴提琴音乐为主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是资产阶级的个人主义时代的旧观点。今天是群众的时代,音乐也是群众音乐时代,群众音乐是以声乐为主,不是以器乐为主,尤其不是以西洋的钢琴提琴等独奏乐器为主。根据今天工作的需要,一般作曲者主要不是学习钢琴曲与提琴曲的创作技术,而是需要学习西洋齐唱歌曲,特别是苏联群众歌曲所表现的感情以及表现感情的方法与经验,以为我们的借鉴。*吕骥:《学习技术与学习西洋的几个问题》,《人民音乐》,1948年第1期,第1页。
吕骥的观点代表了40年代解放区音乐创作的主要思想。受这种狭隘音乐思想的影响,尽管建国后很长一个历史阶段音乐创作依然是一个声乐的时代,但声乐创作的确是以群众歌曲创作为主,抒情歌曲所占比重并不大。而且,受音乐观念惯性思维的影响,抒情歌曲总是容易被视为是小资产阶级情调乃至资产阶级音乐思想的产物,从而成为音乐批评重点关注的对象。建国十七年,围绕抒情歌曲所展开的一系列音乐批评以及进而上纲上线为政治性批判的音乐事件,成为这一时期“左倾音乐思潮”最为突出的标志之一。这些批评与批判活动大致可以分为建国初期、“大跃进”和60年代前期等几个阶段。
众所周知,建国初期的音乐批评是与共产党对知识分子所进行的“兴无灭资”的思想改造以及一系列政治运动、政治任务联系在一起的;此外,关于电影《武训传》*电影《武训传》由著名导演孙瑜执导完成于1950年,讲述的是清末义丐武训乞讨兴学的故事。电影上映后得到群众的好评,但也引发一些批评,其中以《文艺报》1951年第四卷第一期发表的贾霁文章《不足为训的武训》为代表。5月20日,毛泽东在《人民日报》发表社论《应当重视电影〈武训传〉的讨论》。社论认为,《武训传》不去歌颂清末中国人民反帝反封建的斗争反而狂热地宣传封建文化,歌颂武训对反动统治阶级的奴颜婢膝,而对《武训传》的赞美同时反映了文化界的思想混乱已经相当严重,一些共产党员丧失了批判能力,向资产阶级的反动思想投降。社论发表后,全国掀起了批判《武训传》的政治运动,不少人遭到批判和牵连。和《〈红楼梦〉研究》*1954年《文艺报》第18号转载了山东大学青年学生李希凡、蓝翎在《文史哲》发表的批评俞平伯《红楼梦》研究中唯心主义观点的文章《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配发的编者按指出李、蓝二人的基本观点是正确的,值得注意。曾经多次研读过《红楼梦》的毛泽东于10月16日给中央政治局及相关同志写了《关于“红楼梦研究”问题的一封信》,指出“事情是由两个‘小人物’做起来的,而‘大人物’往往不注意,并往往加以阻拦,他们同资产阶级作家在唯心论方面讲统一战线,甘心做资产阶级的俘虏”。10月18日,中国作家协会党组召开会议传达了毛泽东的这封信。《人民日报》分别于10月23、28日发表了钟洛的《应该重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错误观点的批判》和袁水拍的《质问〈文艺报〉编者》两文,自此,全国展开了对《红楼梦》研究中的资产阶级思想以及胡适派反动唯心主义思想的批判运动。的批判,以及对“胡风反革命集团”*胡风(1902—1985)是我国现代著名文艺理论家、诗人和文学翻译家,原名张光人。1954年,胡风因向中共中央写了《关于几年来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三十万言书”)遭到批判,后被定为“胡风反革命集团”之首,被捕入狱。“胡风反革命集团”是一场冤案,全国有两千余人受到不同程度的审查,逮捕和隔离近两百人,绝大多数人在铁窗里度过了冤案岁月,直到1980年才彻底平反。的政治宣判等重要历史事件,都对音乐界产生了直接而重要的影响。因此,这一时期音乐领域里一系列此起彼伏的音乐批判活动,包括本文所述关于抒情歌曲的批评与批判,都与当时的政治气候密不可分。
音乐领域里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早在1930年代共产党领导的“新音乐运动”中即已开始,一些不能正面、积极表达革命情感的抒情歌曲往往会被指责为感伤主义的或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作品,有的作品甚至被冠以“黄色音乐”的帽子遭到唾弃。这种以阶级分析的耳朵审听音乐的作风并没有随着新中国的成立而改变,相反却是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对《毛泽东之歌》《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等歌曲的批判,就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
(一)“浓厚的小资产阶级感情”的《毛泽东之歌》
建国初期,对《毛泽东之歌》的批判成为这一时期最早产生重要社会影响的抒情歌曲批判活动,这几乎已经是被历史遗忘了的一桩历史事件。*关于《毛泽东之歌》的批判事件,笔者曾发表《被禁唱的领袖颂歌——建国初期对〈毛泽东之歌〉的批判》一文(《音乐探索》,2011年第3期)专门加以论述,本文仅作简单介绍。由于这首歌曲已不太容易见到和听到,本文特附谱例。
1941年“七一”前夕,由春桥*春桥,即“文革”时“四人帮”成员之一的张春桥(1917—2005),时任《晋察冀日报》副总编辑。作词、卢肃*卢肃(1917—2004),毕业于延安鲁艺音乐系,时任晋察冀边区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音乐系主任,独幕歌剧《团结就是力量》的曲作者。作曲的《毛泽东之歌》成为1940—1970年代数以万计的毛泽东颂歌中最早的一首抒情歌曲,并在当时的青年学生中产生了广为传唱的影响。一位网民曾在一篇短文中这样回忆这首歌曲当时受欢迎的程度:
每当学校里、市里开大会、游行活动,此歌每会必唱……爱唱这首歌不能说是由于政治挂帅,什么热爱领袖之类的高调,而是因为它曲调优美、开朗、舒畅,具有西方风格(当时从报上知道在北京学习的外国留学生也爱唱)。但进入大学后,政治运动一个接一个,这首《毛泽东之歌》从此就不见了。*http://forum.lorein.cn/thread-27549-1-1.html,2011年2月10日9时。
谱例1《毛泽东之歌》,春桥作词,卢肃作曲
这首歌曲深受青年人的喜爱和传唱,从建国后不少音乐刊物发表了这首歌曲*比如上海华东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乐团编辑的《歌选》(1949年第12期)、仰光华侨合唱团编印的《伊江歌选》(1950年第8期)等。以及人民广播器材厂专门灌制唱片广泛发行且销量很好的现象中也可以得到佐证。但让很多歌曲爱好者没有想到的是,歌曲灌制播出后却引发了这是一首“坏歌”的批评,认为它不适合用来歌颂伟大领袖。1951年,音乐界掀起了一场对《毛泽东之歌》的批评与批判。
首先对《毛泽东之歌》提出批评的是周巍峙。周巍峙认为:
由张春桥作词、卢肃作曲的《毛泽东之歌》,词中虽也着重说明了毛主席刚毅的战斗精神,以及他在革命中的领导作用,但他所选取的形象是暴风雨中的“海燕”,是“黑暗无边,夜雾茫茫”。对伟大领袖与迅速发展的人民力量缺乏有力的描绘。加上曲调过于平淡,情感沉郁,特别是“敬爱的毛泽东同志,我们光荣地生活在你的年代”以及“走向自由幸福的新世界”则更带有感伤的成份。有人认为它的情调受了宗教赞美诗的影响,这不是没有原因的。虽然这个歌曲是十年前的创作,在新解放的城市中,也曾为一部分青年知识分子所欢迎,但从整个思想情感来看,却和现在人民的距离很远了。*周巍峙:《略谈歌颂毛主席的歌曲创作》,《人民日报》,1951年2月11日第5版。本文后收入作者文集《年方九十——周巍峙文集:第1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6年),但关于《毛泽东之歌》的批评文字作了删除。
由于《毛泽东之歌》的影响,周巍峙在党报发表的批评文章引发了各界关注。一个月后,时任新华社华东分社社长的词作者张春桥对周巍峙的批评作出了回应:
我完全同意他对我和卢肃同志合作的《毛泽东之歌》的意见。他所指出的许多缺点,是一九四一年“七一”前写成这个作品时我们就感到了的。一九四三年整风时,我对这支歌曲也曾进行检讨,和巍峙同志这篇文章的意见基本上也是一致的。经过整整十年,每当听到人们还在唱这支歌时,内心实在不安,它成了我的一个精神负担,并且一天比一天沉重……我想,现在人们还在唱它,并不是因为它好,而是迫切需要一支歌来表达对领袖的敬爱……为了不使它再推广,我已请人民广播器材厂停止发行。*张春桥:《〈毛泽东之歌〉的作者对批评的答覆》,《人民日报》,1951年3月11日第5版。
张春桥的回应文章带有鲜明的检讨色彩,*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文革”中大行“极左”之道的张春桥在建国初期亲自尝到了“左倾”文艺批判的味道。但谁也不会想到,张春桥在“文革”期间和他的帮派们将这种“左”的文艺批评发挥到了前所未有的极致,酿成了文艺界的诸多冤案,可谓变本加厉,这也是当初批评《毛泽东之歌》的音乐家们所不曾想到的。同时也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这首歌曲在延安整风时期就已经受到质疑和批评,1951年再度遭到批评反映了“左”的音乐批评观念的一贯延续和发展。
与张春桥回应文章同时配发的还有《人民日报》一个简短的编者按:
这个歌曲,除人民广播器材厂停止发行外,各地广播电台应即停止播送。*张春桥:《〈毛泽东之歌〉的作者对批评的答覆》,《人民日报》,1951年3月11日第五版。
“编者按”寥寥数字,但却字字千钧,实质上是一纸禁唱、禁传《毛泽东之歌》的“禁令”。
继《人民日报》的批评之后,当时最有影响的文艺理论刊物《文艺报》也开始对《毛泽东之歌》提出批评。有文章甚至认为:
曾经有几个共产党员联名写信给他们的上级党委,很严重地提出对《毛泽东之歌》的意见,大意是说:每当听到这首歌曲的时候,感情上总像是受了很重的打击一样,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因为这首歌曲所表现的感情是非常不健康的,甚至是沉郁的。*咏群:《从〈毛泽东之歌〉谈起》,《文艺报》,1951年第3卷第9期,第17页。
《文艺报》同样为批评文章配发了编者按:
我们希望这一意见能引起音乐工作部门的注意,并建议音乐工作的负责同志将这一歌曲加以审查,如果它的确有损于人民领袖的伟大形象和人民对于领袖的敬爱的感情,就应当停止演唱,加以必要的修改,所灌的唱片亦应予以销毁。*《编者按》,《文艺报》,1951年第9期,第17页。
上述两家权威报刊分别对《毛泽东之歌》做出严厉批判之后,中国音乐界的权威刊物《人民音乐》开始接力,对歌曲以及唱片制作者提出追究责任:
《毛泽东之歌》诚然是一首富有小资产阶级情调的不健康的歌曲。以这样的歌曲来歌唱人民领袖的伟大形象是不恰当的……这支歌曲所以坏到今天大家所认为的那种程度,除了歌曲作者应负主要责任外,为该曲灌制唱片的指挥者也要负一部分责任。*顾翌:《指挥者和演唱者要更认真、更慎重些——关于〈毛泽东之歌〉的一点补充意见》,《人民音乐》,1951年第6期,第20页。
不难发现,上述几家权威报刊对《毛泽东之歌》的批判,实际上已经上纲上线到路线斗争的高度。鉴于这首歌曲是由上海人民广播电台广播乐团灌制,因此,面对如此“严重问题”的责难,1951年4月20日,上海市音协专门组织召开了由数十位音乐家参加的批评《毛泽东之歌》的座谈会。
座谈会围绕《毛泽东之歌》的“像挽歌”一样的曲调问题、不能正确表现领袖形象的歌词问题、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思想实质等问题,展开了深入的批判。批判的结果就是建议电台不要再播放这首歌曲。*座谈会主要内容见上海市音协《我们对〈毛泽东之歌〉的意见——关于歌颂领袖的歌曲创作座谈会纪录摘要》,中华全国音乐工作者协会上海分会编《上海音乐》,1951年第3期。
关于《毛泽东之歌》的批判从《人民日报》开始,自上海音协座谈会后基本结束,批判的结果就是这首歌从此销声匿迹,最终被遗忘在历史的角落里。*以两本比较重要的音乐资料集为例,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年出版的《毛泽东颂》歌曲集和中国文联出版公司1997年出版的《中国新文艺大系·1937—1949》(音乐集)中均未收录春桥作词、卢肃作曲的《毛泽东之歌》。
客观地讲,从词、曲来看,《毛泽东之歌》算不上是一首比较完美的作品,但它无论如何也不是批评者所抨击的那样——是一首“坏歌”。虽然从歌词中不难发现高尔基《海燕之歌》的影子,但回到歌曲创作的1941年,可以发现歌词内容一方面符合当时的历史现实,另一方面也诗意、由衷地表达了对毛泽东的赞美。至于被指责带有沉郁乃至挽歌情调的旋律乐句,一方面很大程度上受制于演唱者的二度创造,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受1949年后众多领袖颂歌豪迈激情、进行曲风格反衬的影响。音乐作品的感情是不可以列账单的,《毛泽东之歌》之所以在当时深受青年人的喜爱,也许恰恰是因为它豪情不足但却抒情有余,旋律优美深沉但却又不失乐观情绪的特点。
(二)“小资产阶级缠绵情调”的《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
《歌曲》杂志1954年第13期上发表了由管平、晨耕据志愿军战士蔡庆生诗歌改词,晨耕作曲的抒情歌曲《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作品表达了一位守卫在朝鲜军事分界线的志愿军战士思念祖国与亲人的思想感情。歌曲发表后引起了较大差异的或褒或贬的评价。音乐评论家李凌首先对这首歌曲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这首歌平易、简洁,但不一般化。这里有着深刻的、亲切而动人的意境,也有着细致、具体而朴实的感情。它出自内心火热的要求,而通过平易、简洁的语言表现出来,这是非常可贵的。*李凌:《首都音乐演出述评》,《文艺报》,1954年第16期,第35页。
李凌的评价并没有得到普遍的认同,相反,《人民音乐》等刊物随后发表了一些带有政治性的尖锐的批评文章,署名泽民和戈风的文章最具代表性。泽民认为:
这支歌子在情感上和艺术形象上失败的,在音乐方面是把人领向小资产阶级的思想情感的深渊里去的。听了这首歌使人不愉快……它本身并没能洗清小资产阶级的感情——狂热性。它并没表现了真正的无产阶级战士的诚恳、亲切而深长的情感。*泽民:《对〈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意见》,《人民音乐》,1955年1月号,第16页。
戈风的文章则认为:
志愿军战士那种爱国主义与国际主义高度结合的伟大气质,在这个作品中是一丝一毫也看不出来的……不应该用一种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缠绵情调脆弱情感去代替战士健康的淳朴的思想情感……这样迎风望月感慨万端的情绪是低沉的,消极的,这完全不是合乎手执武器面对敌人斗志昂扬情绪乐观高唱战歌气魄雄伟的志愿军部队和革命战士的精神状态,这显然是一种小资产阶级吟风弄月触景伤情式的思想情绪……《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不是一首好歌。*戈风:《〈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不是一首好歌》,《人民音乐》,1955年2月号,第27—28页。
泽民和戈风的批评很容易让人想起战争年代以救亡歌曲标准评价一切音乐创作的作风,明显表现出以上纲上线的政治标准代替音乐的艺术标准,同时带有庸俗社会学和机械反映论的特点。反映这种庸俗的音乐语义学观念的文章并非上述两篇,还有人认为,《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虽不失为一首较好的抒情歌曲,但歌曲所采用的三拍子带有舞曲的味道和轻佻的情绪。*刘兆江:《我对〈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意见》,《人民音乐》,1955年5月号,第14—15页。
泽民和戈风两文的否定性评价引发了截然相反的意见。一些文章认为,上述两文带有明显的主观主义和形式主义的认识,因而许多结论是武断而错误的;恰恰相反,它“是一首比较优秀的部队抒情歌曲”;*管平:《关于戈风同志对〈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批评的几点意见》,《人民音乐》,1955年2月号,第30页。“歌曲的基调是健康、质朴、明朗的……自发表以后就受到广大群众的热烈欢迎”;*黄震:《对泽民同志文章的几点意见》,《人民音乐》,1955年3月号,第17页。歌曲的“想象是自然的,合情合理的,并没有使人觉得它是离开了现实的基础去幻想,违反了生活的真实去虚构……从总的倾向来看,仍不失为一首比较好的抒情歌曲。在抒情歌曲十分缺乏的今天,我们对于任何一部新的作品,都应该采取一种十分珍重和加意爱护的态度”。*艾克恩:《谈谈〈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歌词》,《人民音乐》,1955年5月号,第7—9页。
一篇题为《不要乱扣“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帽子》的短评文章比较形象地揭示了当时“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帽子随处可见的现象:
一些人……根据自己对于人民生活的公式化要求,甚至不加任何分析,不分青红皂白地就把“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帽子往它们头上一扣,竟轻率地把一些新创作的抒情歌曲一笔抹煞……在存在着公开半公开的对抒情歌曲乱扣帽子的情况的同时,也出现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论调。有的人说:“音阶下行是感情不健康的表现”;有的人说:“民歌应该唱快,不能唱慢,因为唱慢了就有小资味”;有的人说:“三拍子的歌曲听起来很不健康,中国根本就没有这种传统”;有的人甚至认为苏联抒情歌曲《库玛茨之夜》、《红莓花开》等也有小资产阶级情调。*其庄:《不要乱扣“小资产阶级情感”的帽子》,《人民音乐》,1954年12月号,第48页。
一位自称是“不懂音乐”的作者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泽民观点的问题所在:
他把艺术的真实和生活的真实等同起来,而对战士作抽象的理解,不懂得战士丰富多彩的精神面貌。*王福焜:《对泽民同志意见的商榷》,《人民音乐》,1955年3月号,第16页。
在对歌曲《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进行讨论的同时,中国音协创作委员会从1954年底至1955年上半年发起了全国性的关于抒情歌曲创作的大讨论,其间发表了大量批评与反批评的文章。《人民音乐》编辑部专门对此次大讨论撰写了综述文章。综述文章比较客观地指出有关这首歌曲几个方面的两种不同意见。关于歌词,批评观点认为它脱离了志愿军这一特定人物及其特定环境,是不真实和不健康的;反批评观点则认为这是艺术的真实高于生活的真实。关于曲调,批评观点认为它过于模仿朝鲜音乐而失于民族风格;反批评观点则认为对朝鲜音调的引用恰到好处地表现了歌词的意境。对于歌曲的总体评价,多数人认为这是一首受欢迎的部队抒情歌曲,对于这首歌曲所作批评的态度,多数人认为不能因为歌曲中所具有的一些缺点就乱扣“小资产阶级”的帽子,音乐批评存在过于粗暴的现象。*参见本社编辑部:《读者对〈告诉我,来自祖国的风〉的意见》,《人民音乐》,1955年4月号第24—25页;5月号,第16—17页。
建国初期遭到禁唱或批判的歌曲远不止上文详述的两首作品。歌曲《解放区的天》就被认为是与《毛泽东之歌》一样,“是以个人的、陈旧的、轻浮的情感代替了新的、乐观的、健康的人民情绪”,*吕骥:《为创作更多更好的群众歌曲而努力——关于群众歌曲创作的几个问题》,《人民音乐》,1954年4月号,第7页。戴上了一顶小资产阶级的帽子。建国前夕曾广为传唱的歌曲《你是灯塔》,则因为在开国大典军乐中演奏此曲时苏联代表听后说了一句“像是追悼歌”,从此遭到禁唱,直到80年代才得以“平反”。*沙洪、久鸣:《革命歌曲〈你是灯塔〉的遭遇》,《炎黄春秋》,2001年第11期,第78—80页。这种现象在建国30年间屡见不鲜,因此,“左”的音乐批评之所以成为一股杀伤力极大的思潮,正是因为它不是针对少数几首音乐作品个案,而是具有相当的普遍性。
对“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抒情歌曲的批评与批判,在如火如荼的“大跃进”时期又有值得一提的一页。比较引人注目的是对歌曲《九九艳阳天》《小燕子》等歌曲的讨论。
(一)“软绵绵的”《九九艳阳天》
歌曲《九九艳阳天》是1958年初上演的电影《柳堡的故事》中的插曲,由石言、黄宗江作词,高如星作曲。这部如今被认为是开军事爱情电影题材之先河的作品一经上演,立刻在全国引起极大反响,特别是影片中的插曲《九九艳阳天》更是不胫而走,成为街头巷尾广为传唱的流行歌曲。但是,歌曲在传唱过程中也引发了一些截然不同的评价,甚至遭到一些贬低性的批判,《人民音乐》《北京日报》《大众电影》等报刊杂志发表了大量有关《九九艳阳天》的讨论,讨论意见基本可以分为两种:一种观点是对这首歌曲表示充分认可或基本肯定;另一种观点是对歌曲做反面的批评乃至批判。
肯定这首歌曲的观点认为:
字里行间流露着一种革命乐观主义情绪……赞扬了他们的朴实而又纯真的爱情。歌词始终没有离开故事的主题思想,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帮助了主题的发挥,通过歌声,把那些在对话中难以表达的思想感情传达给了观众……歌词的风格异常朴素,通俗易懂,而且语言洗练……作曲者基于歌词的这些优点上较成功地创造了一个非常鲜明的音乐形象。*澎潮:《谈电影插曲〈九九艳阳天〉》,《人民音乐》,1958年3月号,第8页。
作曲家李焕之在《大众电影》发表文章明确指出这是一首好歌:
能在群众中流行的歌曲,并不一定都是好歌,但应该承认:群众真正喜欢的歌曲,大多数都是好的……《九九艳阳天》之所以这样快流传开来,归根到底还是歌曲本身的质量问题。也就是说:这是一首好歌。*李焕之:《〈九九艳阳天〉是一首好歌》,李群编选《李焕之音乐文论集》(上册),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年,第238页。
针对此前批判“黄色音乐”运动中有人认为《九九艳阳天》像黄色歌曲,而且还拿它与《天涯歌女》进行比较的观点,李焕之认为尽管两者都是江南民歌的韵调,但两首歌曲的格调是不相同的,《九九艳阳天》有着作曲家的创造,“是一首优美动人的好歌,曲调的创作是十分成功的”。*李焕之:《〈九九艳阳天〉是一首好歌》,李群编选《李焕之音乐文论集》(上册),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2006年,第239页。
作曲家瞿希贤也对这首歌曲给予了热情的肯定:
《九九艳阳天》是一首比较成功的爱情歌曲,这首歌曲的情调是委婉动人的;旋律比较优美,并且有令人亲切的南方民歌的色彩。在爱情歌曲缺少而群众又感到需要的今天,这首歌受到欢迎是可以理解的。*瞿希贤:《什么是音乐生活中的主流?——也谈〈九九艳阳天〉》,《北京日报》,1958年4月24日。
瞿希贤道出了这首歌曲广受欢迎的主要原因——“爱情歌曲缺少而群众需要”,但是,在“反击黄色音乐”、提倡大唱革命歌曲的年代,瞿希贤还是小心翼翼地补充了这样一段文字:
特别是在和黄色歌曲作战的时候,一首比较健康的爱情歌曲的出现,应该是值得我们欢迎的……政治是统帅我们歌唱生活的主流,应该是直接鼓舞干劲的令人情绪奋发的歌曲。在响亮的《社会主义好》的歌声中,夹几声《九九艳阳天》会显得更加妩媚动人。但是如果没有《社会主义好》,而到处都是“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那气氛该多么不调和啊!*瞿希贤:《什么是音乐生活中的主流?——也谈〈九九艳阳天〉》,《北京日报》,1958年4月24日。
相反,对《九九艳阳天》做出严肃批评乃至严厉批判的观点认为:
它的音乐风格是有问题的……我好像又听到了解放前扬州姑娘的卖唱时的那种扭扭捏捏的音乐,格调也使我想到了周璇唱的《天涯歌女》……在《九九艳阳天》里我所感受到的是一种软绵绵的不够健康的情绪。*李桂芬:《唱〈九九艳阳天〉有感》,《人民音乐》,1958年3月号,第8页。
这种评价已经离“黄色音乐”的定性相去不远了。针对李焕之对这首歌曲的肯定,伍雍谊发表文章与之商榷,认为这首歌曲的确容易使人想起《天涯歌女》,虽然不能说这是一首黄色歌曲,但它在思想情感的表现上存在重大缺点,没有反映出一个革命者对待爱情的应有态度,渲染了爱情关系。因此,伍雍谊断定:
归根结底,问题是在于:这不是一首好的爱情歌曲。*伍雍谊:《抒情歌曲的创作要不要继承与发扬“五四”以来的优秀传统——对李焕之同志关于〈九九艳阳天〉一文的商榷》,《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0页。
《九九艳阳天》究竟是不是一首好歌?李凌在《北京日报》发表评论文章认为,《九九艳阳天》基本上是好的,但有些乐句旋律缠绵、情调隐晦,演唱不恰当就容易给人以忧郁乃至轻佻的感觉,因此总的来说歌曲格调不高。*李凌:《从〈九九艳阳天〉谈起》,《北京日报》,1958年3月28日。邓映易的观点则更为明确也更具有代表性,认为歌曲的歌词反映了男主人公新四军战士李进“混乱的思想”,歌曲的曲调“是软绵绵的”,“这首歌的歌词表现了一种小资产阶级的粉红色的爱情的幻想”。*邓映易:《我们应当把什么样的歌曲给青年?》,《人民音乐》,1958年4月号,第18页。总之,否定性的观点基本一致,那就是《九九艳阳天》带有小资产阶级情调,格调不高。
讨论继续升温,不少报刊杂志发表了相关文章,《人民音乐》1958年第5、第6月号大篇幅编发了有关《九九艳阳天》不同观点的若干批评文章,编辑部配发的“编者的话”认为“《九九艳阳天》所引起的争论,不仅仅是关系到某一首歌曲评价上的问题,也涉及到关于抒情歌曲和爱情歌曲的创作和看法以及关于群众音乐生活和歌咏活动等一系列问题”,号召为此“继续展开讨论”。*《编者的话》,《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20页。
从《人民音乐》连续两期发表的批评文章来看,对这首歌曲依然主要分为褒贬分明的两种观点。肯定性的观点明确指出这是一首很健康的歌曲,有的文章还介绍了《九九艳阳天》在部队中受到广大官兵的欢迎,有的则明确反对邓映易对歌曲所作的“小资产阶级的粉红色的爱情的幻想”的批判,认为《九九艳阳天》是一首“健康、明快、曲调悦耳、动听的好歌”。*参见振法《战士喜爱〈九九艳阳天〉》(《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3—14页)、范西姆《〈九九艳阳天〉是一首很健康的歌曲》载《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6页)、胡国强《不能同意邓映易的意见》(《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7页)等文。否定性的观点多数依然认为歌曲“过于缠绵”“轻飘飘”“故意卖弄风情”,甚至明确表示“不喜欢”“不宜青年人唱”“不是一首好的爱情歌曲”,指出歌曲的“创作方向值得研究”。*参见郑周《〈九九艳阳天〉过于缠绵》(载《人民音乐》,1958年号,第15页)、胡明《我们这里不喜欢〈九九艳阳天〉》(《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4页)、竹兰《这不是一首好的爱情歌曲》(《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8页)、过友桂《〈九九艳阳天〉不适宜给青年人唱》(《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8页)、李辛《〈九九艳阳天〉的创作方向值得研究》(《人民音乐》,1958年5月号,第16页)等文。除意见完全不同的文章外,其余文章大都采取了“四六开”或“三七开”的态度,认为歌曲既有其值得肯定的积极的一面,也有其必须批判的消极的一面。
值得一提的是,谭冰若和冯灿文在批评文章中分别指出了《九九艳阳天》之所以受到群众的欢迎,主要原因在于当前缺乏好的抒情歌曲创作,群众在传唱《九九艳阳天》过程中对歌曲所产生的一些不同感受乃至格调不高的喜好,恰恰需要音乐批评的干预和引导,从而为这场带有批判性质的讨论带来了较为理性的学术性。*谭冰若《创作反映我们时代精神的抒情歌曲》(《人民音乐》,1958年6月号,第21—23页),冯灿文《怎样对待抒情歌曲》(《人民音乐》,1958年6月号,第27页)。
热火朝天的“大跃进”运动中,一方面是群众对抒情歌曲的强烈需要,一方面是一些“左倾”人士杞人忧天式的批判。这不由使人想起抗战时期对陈洪的《战时音乐》一文的批判。*1937年,陈洪在《音乐月刊》发表了一篇短文《战时音乐》。文章提出:“决不能如一般的观察者那样,把‘救亡歌曲’一类的东西看作唯一的战时音乐!”陈洪此论是针对抗战音乐中出现的唯救亡歌曲是尊、歌词口号化的简单创作倾向的有感而发,反映了知识阶层和专业音乐家对音乐需求多样化的要求。但是,文章发表后遭到了一些共产党音乐家的批评,认为陈洪的观点是音乐至上主义和音乐神秘主义。参见冯长春:《“新音乐”与“战时音乐”——关于音乐与抗战的论争》,载《历史的批判与批判的历史——冯长春音乐史学文集》,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2年,第319—341页。一个非常简单的道理是,不管是艰苦的抗战时期还是狂热的“大跃进”时期,人的精神需求绝不会简单到只对那些硬邦邦而又严重雷同的革命歌曲的钟情上。
(二)“不宜推广”的《丢戒指》与《小燕子》
歌曲《九九艳阳天》的讨论余温尚在的同时,对改编东北民歌《丢戒指》和电影插曲《小燕子》的大讨论与批判紧接着开始了。1958年12月20日,中国音协天津分会和天津人民广播电台专门组织了由专业音乐工作者和音乐爱好者共同参加的座谈会;1959年8月11、12日,中国音协理论创作委员会举行了两次扩大会,三十余名音乐家参加座谈会,对争议颇大的《丢戒指》《小燕子》《七女夸新郎》《十绣》等歌曲进行讨论。此后,全国不少音乐期刊杂志纷纷发表文章,对这几首歌曲展开讨论。不少文章认为这些歌曲都具有内容庸俗、低级趣味的特点,不是好作品,*参见《天津举行关于抒情歌曲问题的讨论》(《人民音乐》,1959年第2期,第18—19页)、《各地展开有关抒情歌曲讨论》(《人民音乐》,1959年第4期,第23—27页)等文。甚至有不少人认为《丢戒指》和《小燕子》等歌曲是不健康的、带有黄色音乐特点的歌曲,“不宜推广”。*《关于〈丢戒指〉、〈小燕子〉、〈七女夸新郎〉、〈十绣〉等歌曲的讨论》,《音乐研究》,1959年第5期,第97、101页。
批评活动中也有比较冷静而客观的观点。李元庆认为,这些歌曲是否是黄色音乐要在做出认真研究之后才能下结论,对什么是黄色音乐这一问题搞不清楚而粗暴地对这些歌曲做出黄色歌曲的结论是不能令人信服的。*《关于〈丢戒指〉、〈小燕子〉、〈七女夸新郎〉、〈十绣〉等歌曲的讨论》,《音乐研究》,1959年第5期,第102—103页。杨荫浏则意味深长地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究竟何以在轰轰烈烈的大跃进气氛中会有人喜爱《丢戒指》?……有大量的群众喜欢这首歌曲,而这一部分人的意见在天津的座谈会上还反映得不多。究竟为什么有这许多人喜欢它,这也是值得研究的。*《关于〈丢戒指〉、〈小燕子〉、〈七女夸新郎〉、〈十绣〉等歌曲的讨论》,《音乐研究》,1959年第5期,第98页。
但是,在“左倾”音乐思潮主宰一切的年代,抒情歌曲创作不但在音乐情感的抒发上被庸俗地具体化为“工农兵的情感”“小资产阶级的情感”等“情感账单”,而且创作原则也被严格地加以限定,否则其结果就是非“黄”即“资”。正如有批判文章所说的那样:
抒情歌曲是我们社会主义音乐的体裁之一,绝不能离开为政治服务、为生产服务这个党的根本的文艺方针,离开这个方针去空谈特殊性,实质上是否定抒情歌曲为政治服务的资产阶级的文艺观点。*王直:《关于抒情歌曲的几个问题》,《音乐研究》,1960年第3期,第78页。
总之,作为服务的艺术,任何体裁样式的音乐概莫能外。
前述非“资”即“黄”的抒情歌曲观在60年代前期依然蔓延,其政治背景便是八届十中全会毛泽东提出“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警告和此后为文艺所作出的“两个批示”。*1963年12月12日,毛泽东在中宣部文艺处编印的一份关于上海举行故事会活动材料上作了这样的批示:“各种文艺形式——戏剧、曲艺、音乐、美术、舞蹈、电影、诗和文学等等,问题不少,人数很多,社会主义改造在许多部门中,至今收效甚微。许多部门至今还是‘死人’统治着。不能低估电影、新诗、民歌、美术、小说的成绩,但其中的问题也不少。至于戏剧等部门,问题就更大了。社会经济基础已经改变了,为这个基础服务的上层建筑之一的艺术部门,至今还是大问题。这需要从调查研究着手,认真地抓起来。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的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的艺术,岂非咄咄怪事”(第四次文代会筹备组起草组、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理论政策研究室编《六十年文艺大事记》【1919—1979】,1979年打印本,第207页)。1964年6月27日,就在全国京剧现代戏观摩大会演出期间,毛泽东在《中央宣传部关于全国文联和所属各协会整风情况报告》的草稿上,再次做出重要批示并于7月11日作为正式文件下发:“这些协会和他们所掌握的刊物的大多数(据说有少数几个好的),十五年来,基本上(不是一切人)不执行党的政策,做官当老爷,不去接近工农兵,不去反映社会主义的革命和建设。最近几年,竟然跌倒了修正主义的边缘。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第四次文代会筹备组起草组、文化部文学艺术研究院理论政策研究室编《六十年文艺大事记》【1919—1979】,1979年打印本,第212页)。1963-1964年,电影插曲《送别》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等歌曲便遭到了和《九九艳阳天》如出一辙的质疑和批判。
歌曲《送别》是1963年八一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怒潮》中的插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1963年长春电影制片厂拍摄的电影《冰山上的来客》中的插曲。影片一经播出,两首歌曲受到了群众的普遍欢迎,《大众电影》《人民音乐》《中国青年报》《青年报》《羊城晚报》等报刊杂志发表了不少针对这两首歌曲以及电影歌曲、抒情歌曲的讨论。一些文章表达了群众对这两首歌曲的喜爱,认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抒情”“优美”,*参见《简谈影片〈冰山上的来客〉的表现手法》(《大众电影》,1963年第10期)、《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羊城晚报》,1964年1月27日)等文。《送别》“流畅婉转中显得朴素,含蓄平稳中略觉沉重”。*向异:《关于〈怒潮〉的歌曲》,《人民音乐》,1964年6月号,第39页。但是,与此同时,一些上纲上线的政治性批判也随之而来。
(一)“披着革命外衣”的《送别》
有批评者认为,《送别》在影片中的作用不容完全否定,但却不宜作为独唱歌曲加以推广,因为歌曲所抒发的感情不是“革命乐观主义之情”,而是“‘长亭惜别’的伤感之情”,它所塑造的音乐形象不是工农革命者的形象,而是“一个多情女子在送别她的情人”,总之,作为独唱歌曲加以推广是“不恰当的”。*傅伯元:《电影〈怒潮〉插曲〈送别〉是一支好歌吗?》,《人民音乐》,1964年3月号,第33页。音乐家宋扬认为,《送别》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我们这个时代的生活中,不能算是什么积极的歌声”,“《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一首地道的民间情歌;《送别》的歌词虽然表现的是革命人民的情谊,但情调比较低沉,而且曲调跟湖南民歌《十杯酒》相近……这样的歌曲……与当前我国人民高涨的革命情绪是不相适应的,与我国人民高唱《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学习雷锋好榜样》《比学赶帮争上游》的调子也是不谐和的”。*宋扬:《乘着电影的翅膀,把革命歌声送到广大群众中去》,《人民音乐》,1964年5月号,第33页。一些批评者还道出了当时这首歌在群众中传唱时的情形:
由于《送别》作品本身的弱点,加上一部分人有意无意地追求那种缠绵、悱恻的柔情蜜意,于是一首送别革命者的抒情歌曲,唱成了送别情人的爱情歌曲。*陶克:《听〈送别〉所想到的》,《人民音乐》,1964年4月号,第34页。
有很多孩子要求学这首歌,甚至为了学这首歌而去看几次电影。*谢白倩:《一个教师的意见》,《人民音乐》,1964年5月号,第34页。
但是,作为音乐从业者,有的人却不能理解和接受这种现象,一位教师在给《人民音乐》编辑部的信中写道:
作为一个教师,我宁肯教孩子们学唱《工农齐武装》这样的歌曲。*谢白倩:《一个教师的意见》,《人民音乐》,1964年5月号,第34页。
更有文章对被批歌曲作了干脆的政治宣判:
《送别》不是一首好歌,不是一首革命的抒情歌曲,而是一首灰色歌曲,是一首披着革命外衣来抒小资产阶级之情的坏歌。*《〈送别〉是一首必须批判的坏歌》,《中国青年报》,1964年11月17日。
由对《送别》的批判不难看出,在一些被“左”的观念牢牢禁锢的头脑中,抒情歌曲犹如一个被五花大绑的木偶,它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在玩偶者的操纵之下;抒发什么样的感情以及如何抒发这种感情,不再是一个艺术问题和技术问题,而是一个开列“感情账单”和符合政治“本本”的思想问题、路线问题。
(二)“低级趣味”的《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关于《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批判是与对《送别》的批判同时进行的。针对《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在群众中比较流行的现象,就有批评者再次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们的抒情歌曲创作,是去抒革命之情,抒社会主义之情,还是去抒小资产阶级之情,抒个人主义之情呢?”*任加:《抒社会主义之情——从电影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谈起》,《人民音乐》,1964年第8、9号合刊,第50页。作者的回答是:“毫无疑问,我们要的只能是前者,而不能是后者。”作者甚至认为:
我国的黄色歌曲百分之九十以上是电影歌曲。*任加:《抒社会主义之情——从电影歌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谈起》,《人民音乐》,1964年第8、9号合刊,第50页。
这样的结论足以让所有抒情歌曲作者噤若寒蝉,其批评态度之粗暴蛮横已大有此后“文革”之作风。正如前文关于《毛泽东之歌》的批判一样,《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也被认为在曲调、歌词、思想等方面存在严重的问题。在《中国青年报》由抒情歌曲批判而开展的“我们要唱什么样的歌曲”的群众性大讨论中,有人认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整首歌曲的“感情格调十分低沉、压抑”,尤其是“不稳定的装饰音”“造成‘哭泣’的效果”,“转弯抹角的旋律底下是稀稀拉拉的歌词音节,听起来缠绵悱恻,情绪压抑”。*《〈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曲宣扬的都是资产阶级思想感情》,《中国青年报》,1964年10月13日。批评者同时为这首歌曲的列出了感情账单:“这首曲子‘软绵绵’的性格正说明了它抒的不是解放军战士之情,不是革命青年之情,也不是少年阿米尔对统治阶级的仇恨之情,而是迎合那些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的低级趣味的感情”。*《〈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歌曲宣扬的都是资产阶级思想感情》,《中国青年报》,1964年10月13日。更有甚者,有人认为《花儿为什么这样红》是“披着抒革命战士之情的名义下,表现小资产阶级的哀伤情感”,它“与促进青年无产阶级革命化是水火不相容”。*《中国青年报展开“我们要唱什么样的歌曲”讨论情况综述》,《歌曲》,1964年第12期,第31页。至于歌曲的政治性质,自然也是与《送别》划为同一阵营,是一首“有严重错误的抒情歌曲”*马克:《怎样对待抒情歌曲》,《工人日报》,1965年6月19日。和散布着“资产阶级思想感情”的“坏歌”。*《电影歌曲也要政治标准第一》,《中国青年报》,1964年10月13日。
《送别》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两首歌曲既受欢迎而又遭到批判的矛盾现象引起了《人民音乐》的重视,该刊在1964年8、9月号的两篇批评文章所加编者按指出:
这个讨论不但涉及抒情歌曲应该抒发什么感情和电影歌曲怎样发挥它的教育作用的问题,而且也涉及到我们唱歌和欣赏歌曲要不要有个正确的目的?是单为了消遣呢?还是也要有助于培养我们的无产阶级思想感情,鼓舞我们的革命斗志,实现革命化?我们认为,弄清这些问题,对于促进群众音乐生活的健康发展有着重要意义。*编者按:《电影歌曲也要反映时代精神 抒情歌曲必须抒发革命之情》,《人民音乐》,1964年8、9月号合刊,第49页。
编者按提出了抒情歌曲和电影歌曲的社会功能以及演唱这些歌曲的目的问题。这个问题在一篇批判文章中得到了比较形象的回答:
要使人捏紧拳头不要使人耷拉下脑袋。*李佺民:《要使人捏紧拳头不要使人耷拉下脑袋——谈电影歌曲创作》,《人民音乐》,1964年第8、9号合刊,第51页。
很难想象具有这样作用的抒情歌曲、电影歌曲是一种怎样的表现形式,但毫无疑问,抒情歌曲应该抒发革命豪情是其中的内在之意。
上述关于《送别》和《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种种武断而粗暴的批判本不值得加以论列,但造成这样一种现象的根本原因却不能不加以思考。关于《送别》所谓“一部分人有意无意地追求那种缠绵、悱恻的柔情蜜意,于是一首送别革命者的抒情歌曲,唱成了送别情人的爱情歌曲”的评价,颇具“接受美学”和“阐释学”上的特点,它从一个侧面提醒我们,这种现象恰恰反映了建国以来长期存在的一个问题,那就是人民群众对抒情歌曲尤其是爱情歌曲的渴求。很长一个历史阶段以来,官方推广的音乐作品几乎全部是进行曲风或颂歌式的反映或表现工农兵思想情感以及歌颂党和伟大领袖的革命歌曲,抒情歌曲往往被冠以小资产阶级情调遭到批判,至于爱情歌曲创作则是一个不敢触碰的“禁区”“雷区”,因为那些被定性为资产阶级的“颓废”“下流”的“黄色音乐”,多数是爱情歌曲。
回顾建国十七年来对抒情歌曲不曾间断的讨论与种种批判还可以发现,对音乐创作中资产阶级思想和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批判往往会伴随着对“形式主义”的指责。但是,恰恰是对形式主义的批判本身陷入了教条主义和本本主义的泥沼,由此导致的大量体裁单一、形式雷同的革命音乐才真正带有形式主义和八股作风的特点。这种观念中根深蒂固的“公式化”“概念化”倾向严重影响了音乐创作的自由和风格的多样化。1956年“双百”方针发表后的一次音乐家座谈会上,马思聪对音乐创作中存在的“严重的公式化和千篇一律”问题提出批评:
有一个时期,抒情歌曲受到歧视,弄得人不敢写也不敢唱,其实,人民是非常喜爱优美动人能够抒发他们内心情感的抒情歌曲的。*马思聪:《作曲家要有自己的个性和独特的风格》,《人民音乐》,1956年8月号,第6页。
遗憾的是,在音乐必须为工农兵服务的政策以及与此相关的“左倾”音乐思潮的制约下,群众反而难以得到他们真正喜爱的音乐作品,大众的音乐审美要求被一些大众代言人的“左耳朵”趣味代替了。就在对《送别》《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批判与讨论逐渐平息下来时,电影《早春二月》又被批为是宣扬资产阶级人道主义、人性论和阶级调合论的坏影片,江定仙为这部电影创作的歌曲《徘徊曲》也遭到了严厉的批判,被认为是颓废的资产阶级的音乐,与当前的革命斗争唱反调。*参见:田秧《影片〈早春二月〉的音乐说明了什么?》,《人民音乐》,1964年12月号,第36—38页;杨月、苏源《如此〈徘徊〉——简评电影〈早春二月〉的音乐》,《人民音乐》,1964年12月号,第38—40页。这些点缀性的音乐批判事件,与前述关于抒情歌曲的批判活动大同小异,也就不值得再费笔墨了。
【责任编辑:杨正君】
On the Criticisms of Lyric Songs in China during 1949-1966
Feng Changchun
The successional criticisms of lyric songs during the seventeen years after 1949 made strong social influences together with many other events of musical repudiation in this period. The typical criticized songs wereSongofMaoZedong,TellingMe,theWindsfromHomeland,AShiningDayinEarlySpring,DroppingtheFingerRing,ALittleSwallow,Farewell,andWhyFlowersareSoRed. These criticisms obviously reflected the serious restrictions and negative impacts of the “left-leaning” ideological trends in music during this period.
2016-09-12
冯长春(1971-),男,博士,上海音乐学院音乐学系教授。
10.3969/j.issn.1008-7389.2017.01.005
J609.2
A
1008-7389(2017)01-0060-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