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石二鸟

2017-02-10 08:28单永珍
诗选刊 2017年2期

◆◇ 单永珍

一石二鸟

◆◇ 单永珍

抓喜秀龙草原的午后(一)

它用热烈修饰灿烂,走马的消息

沸腾在牧人的风干肉里

草尖上,格萨尔的伤口

让政协秘书长扎西尼玛的解说有些慌乱

这是抓喜秀龙草原,青藏高原最东端

几丛苏鲁梅朵私下里开会

商议着茶马交易,以及一匹疲惫的走马

满脸羞愧地躲进青稞的阴影

柔旦尕擦寺院,鲜花吟唱,这些

阳光与风的子民,绽放神圣之美

念经的阿卡放下经书,喝一碗酥油茶

听着汽车的喇叭声,会心一笑

来自远方的方方,惊讶地听着走马的脚步

她实在想不通,马踏飞燕的造型

竟藏在抓喜秀龙的草丛中

让约会的蜜蜂,高声朗诵一首情诗

午后。抓喜秀龙草原。万物生长——

我醉卧阳光的手掌,磨牙

回到章嘉活佛万人空巷的讲台下

静听相思一章

抓喜秀龙草原的午后(二)

我止步于你疼痛的舌尖。黑暗的黄蜂漫漶于口蹄疫的叹息。

有声音自狼毒花的根部患破伤风,这阳光的罪罚。这是抓喜秀龙草原的基层哲学,或者一个贫下中农的脱盲演说。

“你在卖什么,啊,糊涂的姑娘裸露着乳房?”

诗人仁谦才华在洛尔卡的谣曲中醉生梦死。

而谁又不想醉生梦死?

牺牲的羔羊,热爱着人类的牙齿,像烈士,义愤填膺成手抓肉和一锅寂寞肉汤,在欢呼的草原,风把失身僧人的语录还给鹰的翅膀。

我多想醉生梦死于这荒唐人世。

白日忏悔,举义的双手瘦骨嶙峋。

夜晚谱录号角——你身体的温度以及卓玛的笑。

主啊!请饶恕一朵野花的歌唱,在这不合时宜的时代。我面临深渊,无力自拔,只看见鹰翅划破虚伪和风的角力之阵。

我满身鲜血,胸前挂着诬陷的证词。

无物之阵的抵抗。

独自舔舐伤口,一次咳嗽竟将我击倒。

抓喜秀龙,我全部的知识源于谬误;我金刚的真理毁于一旦;我崇高的朗诵憔悴于章嘉活佛的开悟。

我自取灭亡,一如飞蛾醒悟于酥油灯盏。

我醒来,在一捧糌粑的灰烬里;一壶酥油茶的泥泞里;一蓑羊皮大衣的坦途上。

“你在卖什么,啊,糊涂的姑娘裸露着乳房?”

—— 洛尔卡咏叹着。

我如此讨厌自己沉重的肉身——

这阳光的午后,一赤子辩日。

一俗人数着体内的舍利。

马 蹄 寺(一)

一群麻雀点名批判纷乱大雪

难道是天空破坏了早餐秩序

还是一炷香火

让屋顶的白

回到原来的青

马蹄寺的台阶上,一场雪掩盖了

法显的脚印

鸠摩罗什的舌头

和一个初生婴儿的姓名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有一双中年的老寒腿蹒跚而来

向马有才学习西凉谣曲

从才旺东珠口里偷走藏花儿

马蹄寺。一群麻雀让雪地更白

一个衰老的张掖僧人,一袭灰袍

和我讨论叙利亚战争

以及雪与春天的轮回

马 蹄 寺(二)

奔突。自我放逐的嘶鸣。河西走廊最后的巡游者。

阵阵蹄音刺穿汉长城垛口,那些摇滚、秦腔、骚花儿、小调混杂在一起,像革命者投身梁山。躲在史册阴影中的征夫、戍卒、流浪汉、酒鬼、偷情的银匠,指点一盘残棋,手舞足蹈。

矛与盾的血腥辩证。

这是河西走廊常态的叙述画卷。

古代的行吟诗人。现代的役夫。未来的太阳之子。

我无法区分光阴强附于我的身份证。

万千响箭扑向我—— 丝绸破碎。

一只出家的青鸟翻动经卷,和一老僧人正午入定。

马蹄寺正午的香火,浓烈、艳丽。几个穿牛仔服的童子,黑牙白目,用山丹方言唱着郑智化的歌:

“寻寻觅觅寻不到活着的证据。”

抽搐的日头泼在脸上,童音苍老,仿佛败北者迷失于一场电子游戏。

诗人昌耀于我布道云:我,只是一部行动的情书。

我羞愧。我的情书在马蹄寺刚刚完成第一章。

黄昏来临。

马蹄寺的黄昏一如逃遁的鹌鹑,瘦小,心理极度不健康,带着狐臭。我痛苦地发现,它与煌煌《金刚经》不甚匹配。它拽着寒鸦的肩膀,陷入黑暗哲学和内部斗争。

方方,我无法证明我自己。

我是你的灾难。

而你说,在马蹄寺,谁在此刻沉沦,谁就获得拯救。

华 藏 寺(一)

白牦牛广场。华藏寺仅占西南小小一角

它甚至被人忽略

如果不是晨起老者来煨桑

小小桑烟肯定被认为是

几个游方僧捣弄早饭的结果

这里绝对适合我这样的旅行者

用大把的时间停留、驻足

把躁动不安的心安定下来

看几只鸟雀啄食供品

看几缕桑烟被广场上

晨练的大妈挥舞的扇子

扇得惊慌失措

华藏寺。小小的神殿里

端坐小小的佛

三个朝拜者

一个来自青藏高原

一个来自蒙古高原

一个来自黄土高原

念叨着口音不同的六字真言

转着经筒

唯有一个来自黑龙江的萨满信徒

站在树荫下

一言不发

华 藏 寺(二)

哦,白海螺在低音部开始旁白,使《金刚经》在民众中得到解放。

“若以色见我,以音声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见如来。”

一个疯子絮絮叨叨地在白牦牛广场散布心得,他夸张的箴言,让庄重之人纷纷躲避。而我竟尾随疯人,看他飞沫四溅的口中,如莲语滂沱,在梵音低沉的白海螺感召下,华藏寺大音希声的寂寞顷刻间显露起来。

我在人生的旱码头,恓惶如秋菊。

荆棘遍布的街道,我荒芜的学历长满疥疮。谁能疗治苋麻草的愤怒,谁让一只荆棘鸟的飞翔变成求证的终旅。

我穿着问号的羽衣,沐浴在白海螺的音乐之诗。

这些年了,我浪迹高原腹地,磨洗自己。

我执著于异质的求索,以此卸下浑身的累和暗藏的毒。我无法跳出五千只蝙蝠织就的梦魇——语言虚伪、行为卑琐,心上装满暗算的箭。

是的,我坦白,绝不隐瞒。

为什么我无端拥有暗含的伤,到底有多少座坟驮在我背上。

华藏寺的杨树下,浓阴如盖,我无法禅定,披肝沥胆地怀疑着自己。

而天空蓝得心碎,我无法适应。我的体内盛满重度污染的习俗,习惯了汽车尾气,有铅的奶粉,刺耳的音乐,还有传教的图画。我艰难咀嚼着糌粑,咽下痛苦的酥油茶,这母亲的饭食,竟与我中年的身体如此相隔。

就让我赤身裸体奔向你,华藏寺,从第一个高贵的字母开始。

“求知者走过人类,如走过兽类一样。”尼采在羊颊骨上端正态度。我肃穆如一临产白牦牛,背诵经验的民谣。

我惊诧于这高原一隅,来自低处的声音总让颓废的意志获得拯救;无援的抵抗遭遇知音;独行者寒夜相遇一炉牛粪火的牺牲。

哦,天空之下,云朵之上,我看见三个角斗士冲出栅栏,挥舞着巨人般的宣言,投影于大地,投影于华藏寺的朝夕里。

方方,请你领诵,青海高车的暄响:

“黎明的高原,最早

有一驭夫

朝向东方顶礼。”(昌耀)

我倾心向西,途经华藏寺,蓦然东方,身后是血迹斑斑的脚印。

我打碎自己。

主啊,请赐予我泥沙俱下的朗诵和尘土般的赞美。

(选自《朔方》2016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