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怪

阿北咽了口唾沫，他穿了条红色内裤，站在清冷的海边。

这是一个沿着海岸线凹进去的峡湾，形似人的阴囊。光着脚踩在沙子里，能挤压出掩埋在浅处的贝类和螃蟹。

不远处的海面上探出一个头，那是一个女人的头，头发浸透了咸腥的海水，紧紧包裹在她的脑后。

“快来！”

女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撞在峡湾黑褐色的岩石上，最后破碎在空气里。

女人又朝阿北挥了挥手，接着一头扎进沥青色透明的海水里面。

自从进入大海之后，女人又渐渐变成了原来的样子。

阿北抬起头使劲吸了口气，肋骨两边的皮肉猛的紧绷起来，像抽干了空气的气球。

他一步一步朝海水里走去，他仍旧对他们擅自闯进这片陌生的海域产生深深的忧虑，可是他在忧虑些什么呢？他说不清，海水让他的脊背发凉。

他感觉有些恶心，是异物在胃里搅动的恶心。

他之前怀疑自己是否得了某种疾病，可他去看过的每一个医生都告诉他，他只是精神过于紧张焦虑罢了。

但他并不这么认为，随着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频繁的恶心令他坚信自己胃里一定有什么在作祟，而且无论它是什么，它一定是活的。

当海水全部涌进阿北的耳朵里，他感觉自己跌入一团柔软的棉花里。R就在不远处，等他过去与她一道去寻找附近那个隐蔽在海里的洞穴，他想。

R是女人的名字，她是个对洞穴有特殊爱好的人，喜欢独自潜入黝黑狭小的洞穴里。据R告诉阿北，那样能使她性欲勃发，甚至有好几次她都在洞穴里来了高潮。

这次R通过网络找到的这个海底洞穴是前不久另一伙人无意间发现的，他们把洞穴的大概位置在地图上标了出来，拍了照传到网上，而阿北则将这些东西打印出来，和R花了一天时间驱车来到海边，目的就是想跟R试试在洞穴里做爱的感觉。

“你该感到荣幸，你是第一个。”R是这么说的。

但阿北一点也不这么觉得，他只是贪恋R滑腻温热的阴道，白皙细长的大腿，和她惑人的脸庞。

可他对这种东西是抵触的，他并不抵触在洞穴里与R做爱这件事，他抵触的是“第一个”这种说法，他讨厌成为第一个，第一个意味着丧失选择的悲壮，意味着成为某项实验的牺牲品，意味着在他之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那种由数量累计产生的廉价感。

那着实令他恐惧。

阿北想起小时候自己喜欢吃鱼，有一次他的父亲从外面带回来一条怪鱼，那是一条阿北从未见过的鱼，长相怪异，牙齿凶恶锋利，父亲说，这应该是深海里的鱼，阿北觉得那不是鱼，他在饭桌上盯着它，它被盛在一个圆盆里，冒着热气，早就死透了。父亲没动筷子，让他先吃，他犹豫了一下，夹了一小块放进嘴里，那是他吃过最腥的东西，可父亲不准他吐出来，逼着他全咽了下去。

从那以后，阿北便不再吃鱼了。

之前他从没同意过R到那个洞穴去做爱的提议，为此，他们争吵多次，每次跟她争吵，他都觉得胃里恶心，那种感觉像是什么东西生生嵌在他的胃里，在来回的扭动。

随着他们之间争吵次数的增加，阿北觉得自己似乎已经到了极限。

那天R像往常那样把猫关进笼子里，到床上与他做爱。那是只金吉拉，整个过程中，他觉得那双猫眼盯着他，就像在看一个异类，至少他这么觉得，这令他感到厌恶。

在床上，阿北轻轻抚摸R手臂上细小的绒毛，他感觉它们从皮肤里破土而出，直直的立了起来，阿北看着R起伏涌动的乳房，察觉出她体内潜藏的野性。

R告诉他，她喜欢让那只猫看她做爱。

他得承认，因为那双眼睛的注视，他在R身上体会到了他从不曾体会到的东西，他分享到了那种极致的快感。

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它，他总觉得它知道些什么，眼睛里常常含着敌意，他总能隐隐感受到它仇视的目光，他曾和R说起过，但R总是笑他多疑敏感，和一种温驯的小动物过不去。

温驯？他并不这么认为，那些长着尖牙的动物可不能算温驯。

完事之后，R去了卫生间，他听见她把马桶盖放下来，坐在那上面小便的声音。R是个健康而性欲旺盛的女人，她的尿声一路贯穿，没有间断。阿北偶尔会想她到底是怎样一个女人？几个月的相处，并未让阿北了解她，相反，她在性方面的想象力一直像个巨大而深不可测的黑洞将他裹挟进去。

他下床把厚重的窗帘拉开，外面稀稀拉拉的下着小雨，他喜欢雨天。这时他听见抽水马桶响了，接着是水龙头，过了会儿，R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看见有几根弯曲的阴毛从她白色窄小的内裤里钻出来，这让他又起了欲望，他上前去抱她，笼子里那只猫一只焦虑的走来走去，像是预感到什么，开始叫起来，那叫声像初生不久的婴儿，尖利刺耳，R试着安抚它，可没有效果，她有些不耐烦，没穿内衣，直接罩了件黑色的线衫，提上牛仔裤，告诉阿北她出去买点东西，一会回来，叫他别出去，她没带钥匙。

R走后，阿北的胃又开始不舒服，从刚才做爱的时候，他就觉得难受，他弯下腰，看着笼子里那双海蓝色的眼睛。

它似乎受到了某种警告，老老实实的趴了下去，用尾巴盘住了身体的一侧。

这让他有些诧异，也许它是累了，阿北这样想着，坐到一旁的沙发上，从桌子上那堆书里，随手拿了一本。那是本讲述到世界各地去探险的书，有点类似旅行游记那种东西。R喜欢看书，什么书都看，但R是个放荡的女人，这并不是说喜欢看书和放荡之间有什么必然的关系，只是她曾经告诉阿北，她那些和性有关的稀奇古怪的念头全部来自于她看过的那些书，譬如，她说她曾经看过一本介绍世界建筑的书，里面每一副彩色的插页，她都撕下来贴在床上方的墙上，这样她就可以看着它们，想象自己在这些不同的建筑里与不同的人用不同的体位做爱。

说到这的时候，阿北记得她兴奋的跳到沙发上，像只发情的母猴子。

阿北翻了两页，就失去了兴趣，这时，他的胃更难受了，他从枕头底下把药拿了出来。那是一位内科医生开给他的，专门用来缓解胃不舒服的，一日三次，一次两粒。

药是他逼着医生开的，无论医生如何劝慰，他始终坚持自己的胃是有问题的，他甚至想让医生给他做个手术，把肚子剖开来，将胃拿出来放在强光下看看那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过后来，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阿北从塑料薄壳上剥出两粒药，放进嘴里，喝了一口床头柜上R喝过的那杯水。水是凉的，凉意让他对自己肠子的回路有了清晰的认识。

猫是在阿北睡着的时候丢的，没有任何征兆，笼子也完好无损。

阿北跟R打着手电筒找遍了附近所有区域，一无所获。他们回去之后，他试着安慰R，可R却将错归咎于阿北，甚至怀疑是他故意把猫放跑的，两人又一次吵了起来。

这次争吵，让阿北意识到，他们的关系即将走向尽头。

去找那个洞穴是阿北提出来的。

出发去峡湾的前一天晚上，阿北躺在卫生间的浴缸里一夜没睡，他知道R一定也没睡。

自从猫丢了之后，R就变得反常起来的，时常发呆，失眠，性欲在她的体内快速流失，衰老渐渐显现出来。

这并非是阿北希望看到的，他是那种期望在一切都变了的时候，还能恢复成原样的人。

他们租了一辆车，车是R挑的，那是一辆过时的漆成蓝黑色的大切诺基。他们开着它沿着高速公路出了城，在郊外狭长的海岸线上行驶，R摇下了车窗，把胳膊肘搭在上面，看着所有在地面生长又飞速消失的景观。

中午他们在服务区停下来简单吃了点东西，R吃得很少，他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他看着眼前的女人，自从他们离目的地越来越近，她的话越来越少，他忽然有种感觉，在那片陌生的汪洋，有什么在等着他。

公路平坦宽阔，除了偶尔有零星的车经过，它更像无限重复的路径，没有尽头。

阿北旋动了车里的收音机按钮，里面突兀地窜出来一声猫叫，阿北被吓了一跳，险些失去对方向盘的掌控，撞到路边的护栏上。阿北猛的踩了刹车，车停住了。

过了一会儿，阿北先缓过了神，询问R是否还好，R只是机械地点了点头。阿北重新发动了车子，这回他关掉了收音机，将车速降下来，阿北在想R是否也听见了那叫声，可这期间R一句话也没说，阿北松了口气，他把皮带解开，它勒得他的肚子有些难受，他不想现在惊醒他的胃。

到达峡湾的时候，已经临近傍晚了，这一整天他们都没见过太阳，肥厚的云层淤积在海面上空，像时刻准备揭示一场旷阔的风暴。

阿北检查了一下周围的环境，除了他和R，没有任何生机。

R拿出那张标记了经纬度的地图低头看着。

“是这里吗？”

“是这里。”R收起地图，肯定的说道。

阿北早已习惯了海水的温度，在水里缓缓地游着，偶尔浮出水面换口气，那些逃过云层遮蔽的光线也不见了，他感到海水挤压着胸腔里跳动的心脏，他喘着气，冰冷顺着他身上的海水爬上他暴露在空气中的头，让他的上下颚微微发颤，在这一片黑暗中他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身边海水相互拍打在一起的响动。

最后他们在离峡湾不远的海域，找到了那个洞穴，入口窄小。R先游了进去，阿北迟疑了一下，那黑漆漆的洞口，让他有一种被催眠的体验，他在海水的寂静中，也像条鱼一样游了进去。

当阿北终于爬进洞里的时候，一束刺眼的光照着他，是R，她手里拿着一支黑色短小的军用手电站在他面前。

她的眼睛在黑暗的洞穴里，像猫一样兴奋的闪闪发亮，她湿漉漉的头发像海草一样披在肩上，她迫不及待地当着阿北的面将早已湿透的内裤脱掉，露出她的全部，一整具完整的胴体。她白花花的身子贴在湿冷的黑色石头上，冲阿北张开了双腿。

阿北面对她，忽然明白，这是一场等待他许久的仪式，用来祭祀生命里的某些东西。

此时，他看着R情欲勃发的肉体，沉醉酡红的脸庞，闻到一股腥味，他听见洞深处传来某种动物的声音，在胃里回响。

主持人的话

郑然的两篇小说，开端锐利精悍，直接将人置于一个奇异的境地，不由分说。既有类型小说的直截了当，又暗合纯文学作品的主题：人在困境中的生存状态。《冰箱》描述了妻子换脸后日渐迷恋上能够给脸部保鲜的冰箱，最终消失在冰箱里。《海怪》讲的则是一对关系濒临破裂的恋人选择在一处海边的洞穴里性爱，从而获得某种救赎，或者是，一种仪式的完成感。我比较在意的是小说整体上日式风格的私语化氛围。作者擅长构造两个人（伴侣）的极限境遇，从若即若离的二人关系生出复调，由简至繁，通过自我的叙述娓娓道来；尽管只是冰山一角，但能让读者产生强烈的窥视欲。

——索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