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园之约

加映

01

我是一只收藏灵魂的黑猫。我卧在桃树林旁，等待抱走我的人。

春天来了，桃园复苏了。桃树秀出了粉嫩的花苞，它们在等待一场雨，雨水会让它们张开温柔的唇。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一片烟霞笼罩，我似乎已经嗅到了那股暖洋洋的气息。

我在这样的季节出现，是为了等待收藏一些人的灵魂。这真是没办法的事。因为大自然有它亘古不变的法则，就像桃树结果，果子成熟，跌入大地的怀抱。

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妇朝我走来，我摇着毛茸茸的长尾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老妇情不自禁地抱起我，把我放进篮子里。

“她就是我要带走的人。”我在心里说。

02

早上，阳光透过旧纱窗在屋子里布下金线。

我醒来，从篮子里探出头。屋里有一张木床，一张斑驳的桌子，还有一个简陋的灶台。

阳光蓬勃的暖意催醒了老妇。她睁开眼——睁眼对于她好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的双眼陷在松弛的皮肤里，如同摇曳在泥沼深处的灯，阳光的火焰点亮了它们。

老妇伸出一只干枯的手在床头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根拐杖——她的第三条腿。她向前走动了一步，身上响起了骨头不堪重负的声音。

“这把老骨头没几根好使的了。”老妇看着篮子里的我说。

我们一起吃过早饭，她抱着我坐在院子里晒太阳。

老妇枯槁的手在我身上轻轻地抚摸，我偎在她的臂弯里昏昏欲睡。

“我太老了，是不是？”

“我也不想老啊，可时间……已经过去122个年头了。”

她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说话。

过了一会儿，老妇的目光转向东方，指着桃园说：“那边的桃树是我和老伴一棵棵种下的。如今，桃园还在，他却走了。”

老妇望着升上桃园的太阳，轻轻叹了口气：“每天晚上，我闭上眼睛，都想着可能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和桃园了。想不到一睁眼，它们还在。”

我看见了藏在她身体里的灵魂——这是一颗蒙着岁月灰尘的灵魂。

在收割灵魂之前，我要做的工作是擦掉上面的灰尘，让它显出本真的光彩。

03

天还没亮透，我就醒来了。

我听见桃花开放的声音了。

我用丝线把这些声音串起来，挂在老妇的耳朵上。

“是桃花开放的声音。”老妇从睡梦中醒来，愉悦的神情像一个天真的小女孩。

我跑过去，把一张露珠写成的请柬递给她：“早上，我打开屋门，看见它夹在月季花枝上。”

老妇接过请柬仔细地看着，脸上乐开了花。

她打来清水把脸洗干净，将头发绾成一个小小的髻，又从箱子里拿出一条粉红色的裙子。

“我去赴桃园之约了，我的小猫咪。”她在我的鼻子上轻轻吻了一下。

傍晚，老妇还没回来，我去桃园找她，看见她倚在一棵桃树下睡着了。

我用头拱了拱她的胳膊，把她从沉睡中叫醒。

她睁开迷蒙的双眼，看见身边的我，伸开双臂把我拥在了怀里：“小猫咪，你知道刚才我去什么地方了吗？”

“桃花宫！”

她抚摸我的身体，看着桃园深处：“早上，我走进桃园，层层叠叠的花枝朝我涌来，变成了一支迎宾队伍，带着我走进桃花宫，拜见这里的王。”

老妇说，金座上的王向她问好，让她坐在王的旁边。这时她才看清，这里的王竟然就是她的老头子。

他们在一起说说笑笑，还喝了好多桃花酒。

“又是一年花开啊！”老妇感慨。

“是啊，快来这里做我的王后吧！”

“这件皮囊是到了该丢弃的时候了。”老妇答道。

也许是喝了太多桃花酒的缘故，老妇全身酥软，像陷进了温软的桃花漩涡里。

“我还想在那个漩涡里多待会儿呢！”老妇点了点我的鼻子，“可惜被你这个小捣蛋叫醒了。”

04

老妇把裙子挂在屋顶的晾衣绳上，裙子里灌满了风，远看就像一个粉红色的小人儿站在那儿。

黄昏，我蹲在屋脊上，迎着风，和裙子一起等待黑夜的来临。

黑夜——我的老朋友如期而至，村庄、桃园、粉裙子一点点被它消融了。

我听见沙沙的脚步声，一个女孩挨着我坐下来。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甜美气息判断，这是一个很美的女孩。

“你为什么喜欢待在屋顶？夜里不冷吗？让我温暖你吧！”女孩把我抱入怀里。看到她身上的粉红裙子，我一下子跌入了温软的桃花漩涡。

“为什么我的梦想像天上的星星那么多？你知道吗？我六岁时，想当一名理发师，帮柳树修剪头发；我十岁时，想当一名舞蹈演员，和花朵比舞争艳；我十二岁时，想当一名裁缝，设计出让笨熊穿上都能显瘦的裙子……现在，我想变成一只小鸟，落到我喜欢的人的肩头……”

女孩的笑声散落在月光下，变成了莹润的珍珠。

“我喜欢太阳，也喜欢月亮。我喜欢从土里长出的植物，也喜欢在水里生活的动物。我喜欢在天上飞翔的鸟，也喜欢在地上奔跑的鹿……嘻嘻，为什么我喜欢的东西那么多？世界太大了！”

女孩的脸贴着我的脸，我被春天的美酒灌得有些醉了。

“你应该去看看她。”女孩要离开时，我领她走进了屋子。

第二天早上，老妇醒来，若有所思地说：“我梦见十八岁的自己了，那时的我有好多梦想啊！”

05

桃花开放，凋落，结果，要走很长的路。我和老妇每天坐在桃园的石凳上，静静地等待。

她总是很容易入睡。拔着拔着草就睡着了，浇着浇着水就睡着了，聊着聊着天就睡着了……她的身体变得很重，灵魂却变得很轻——喜欢到处逛荡，直到身体对它发出沉重的呼唤。

一天，我和老妇一起从昏睡中醒来。天空正飘着花瓣雨，我的身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花瓣。

我抖落身上的花瓣，跳入林子里。

铺天盖地的粉红色，好像世界除了这个色彩再没别的色彩了。

“我要把每片花瓣都捡回家，将它们缝在一起做成披风。当桃树想念它们的花时，我就把披风披在它们身上。”老妇说出了她的愿望。

06

老妇把花瓣一包一包运到屋子里，小小的屋子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了。

忙碌到傍晚，她躺到床板上就呼呼地睡着了。

我走出屋子，去河边散步。

河面上笼罩着淡淡的雾，夏虫隐没在草丛中鸣叫，地面上斑驳着各种植物的影子。

桃园里响起了断断续续的抽噎声，像夜的心脏在跳动。

一个女孩坐在桃园的石凳上，勾着背，伤心地哭泣。

“你为什么哭？”我走到女孩身边说。

“为曾经拥有的，为现在失去的。”女孩注视着我的眼睛，眼眸像烟雾笼罩的河面。

“失去是为了迎接新的拥有。”我安慰女孩。

“可是，”女孩陷在悲伤里，捂着脸，“时间会把我变成一个丑陋的老妇，这太恐怖了！”

我也为她难过起来。可是我没有任何办法，大自然有它亘古不变的法则。

我摇着尾巴走开了。

07

我站在窗台上，看着沉睡中的老妇，月光把她的脸庞涂抹得很安详。静静的屋子里，只有她那舒缓的呼吸声。

跳动在她身体里的灵魂，熠熠生辉。

想到不久后，它将被我收藏，我的内心不禁微微一颤。虽然我已经是个老手，但每当带走一个灵魂时，我总是心存不忍。

夜空中散落着无数星辰，每颗星辰都是一个逝者的灵魂。就像桃树会结出桃子，梨树会结出梨子，杏树会结出杏子一样，人的一生也像一棵树，最终也会结出一颗果子。我们把那颗果子收藏起来，缀在夜空变成星辰。

我爬上屋顶，仰望夜空。作为一只收藏灵魂的黑猫，仰望夜空是我每天的必修课。

远处响起了夜莺的啼叫，它要把衔来的婴儿种子撒在哪里？

我追随夜莺来到了桃林，听见孩子坠地的呱呱哭声。

在朦胧的雾气中，我看见一个少妇抱着刚出生的婴儿，脸上洋溢着圣母般恬静的笑容。

“陶陶，陶陶！”我听见远方传来老妇睡梦中的呼唤。

陶陶是老妇的儿子，六岁时溺水而亡。

“也许我应该为他们母子安排一场相遇。”我看着眼前的新生儿，默默地想。

08

傍晚，老妇从外面回来了。

“刚才，我帮一个桃小人儿找到了家。”老妇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

她把我抱在怀里，走到桌子旁，倒了一杯茶水，边喝边说：“我一醒来，就听见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我推开窗户，看见一支队伍进了村子。等他们走近，我才看清他们的脸。那红红的脸蛋的不是苹果嘛，鸭蛋脸是梨子，青面孔是柿子……原来是一支果实小人的队伍。

“一会儿的工夫，这些果实小人儿就分散在了各家各户的果树上。他们在阳光中眨着眼，看来对新住处很满意呢！

“我走到天香家门口，忽然听见一阵吵闹声。原来，一个桃小人儿爬到天香家的梨树上了。梨小人儿把桃小人儿赶下梨树，桃小人儿哭哭咧咧地走出天香家的院子，看着空荡荡的大路，不知往哪儿走才好。

“我走到桃小人儿身边，拉起他的手，告诉他我知道一片桃园，他的伙伴们肯定是到那边去了。

“我们来到桃园，小路上站满了桃小人儿，他们正有秩序地朝桃树上爬呢！

“桃小人儿慌忙跑过去，插进一支队伍的间隙，扭过头感激地看了我一眼。

“你知道吗？他的那双眼睛真像我家陶陶的眼睛啊！”老妇流下了泪。

09

太阳升起老高，老妇还在沉睡中。她睡眠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那颗被泪水清洗过的灵魂，越发地耀眼了。

突然，我听见一阵敲门声。是拉着行李箱的桃小人儿。

“我是来跟她告别的。”

“你最好小声点儿，她正在睡觉。”

“我不会吵醒她。”

“你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桃小人儿看着窗外的蓝天说。

桃小人儿爬上床，深情地看了老妇一眼，不舍地离开了。

10

秋天是一个让人思索生死的季节。繁花消殒，枯叶飘零，无时无刻都有生命逝去，而枝头上挂着的果实又蕴含着生的契机。

今晚，我就要离开这里，开始下一段行程了。

我站在窗台上，感受着带有凉意的秋风，最后一次仰望这里的夜空。

“不进来说说话吗？”

我转过身看见躺在床上的老妇，她的脸上像涂抹了一层油彩，显得神采奕奕。

我跳下窗台，走到她的床边。

“一会儿你会把我带走？”

我点了点头。

“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知道某一天你会把我带走。”

“你不害怕？”

“我曾经害怕过。在我的生命里总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它夺走了我的所有——我的青春，我的爱情，我的孩子……这个黑色的影子或许是时间，或许是命运。但是有一些东西它永远也带不走。”

“什么东西？”

“这些东西你都看见过的。”老妇说。

是啊，这些东西我都看见了——我看见过春天，看见过春天里的桃园，桃园里的烟霞；我看见了桃园边的少女，少女美好的青春；我还看见了桃小人儿，梨小人儿；我甚至看到了她的梦想，她的思念，她的爱……

是的，这些东西我无法带走，永远都带不走。

“你可以带我走了，我的小猫咪。”老妇微笑着，朝我点点头。

我流着泪，也点点头，想不到她还叫我小猫咪。

我说：“好吧，我带你走，可是属于你的东西都会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