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平春
《驯悍记》人物和主题新探
吴平春
《驯悍记》是莎士比亚最著名的喜剧,多数研究者从女性主义出发,将《驯悍记》解读为女性主体意识的悲歌,男主人公彼特鲁乔是男权和夫权的代表,而女主人公凯瑟丽娜则是男权下的牺牲品。本文试着从文本角度,对作品的人物和主题作些新解,以多角度了解莎士比亚的创作意图和婚恋观念。
莎士比亚 《驯悍记》 人物 主题
莎士比亚的喜剧歌颂爱情和友谊,以浪漫感人著称,充满了一见钟情、两情相悦、海誓山盟、生死不渝的动人气息,但《驯悍记》一反莎士比亚喜剧的浪漫传统,讲述猛男彼特鲁乔将“悍妇”凯瑟丽娜驯服成“贤妻”的故事,充满闹剧的世俗意味。但细品之后,别具一番温情和浪漫。关于《驯悍记》的主题,多数研究者从女性主义出发,将《驯悍记》解读为女性主体意识的悲歌,男主人公彼特鲁乔是是男权和夫权的代表,而女主人公凯瑟丽娜则是男权下的牺牲品。本文试着从文本角度,对作品的人物和主题作些新解,以多角度了解莎士比亚的创作意图和婚姻家庭观念。
表面上,彼特鲁乔是一个金钱的追逐者,他对凯瑟丽娜毫无爱情可言。彼特鲁乔宣称,只要女方有钱,“无论她怎样淫贱老丑,泼辣凶悍,我都一样欢迎;尽管她的性子暴躁得像起着风浪的怒海,也不能影响我对她的好感,只要她的嫁妆丰盛,我就心满意足了。”他最关心的不是凯瑟丽娜的相貌和人品,而是嫁妆。另一对有情人路森修和比恩卡一见钟情,为了追求自由爱情不惜私奔,更加突显了彼特鲁乔赤裸裸的金钱嘴脸。
虽然维多利亚时代的英国男人择偶的首要条件是嫁妆,但像彼特鲁乔这样对嫁妆毫不掩饰的贪图也是不合常情的,他这样先声夺人、虚张声势显然是为“驯悍”作铺垫。彼特鲁乔关心嫁妆不假,但他更关心的是对方的人品。但他对凯瑟丽娜的追求并非单纯追逐金钱,而是建立在对凯瑟丽娜的了解之上。首先,他了解到凯瑟丽娜的父亲是自己父亲的老朋友,有其父便有其女,凯瑟丽娜的人品不会差到哪儿去,正如他在求婚时对凯瑟丽娜的父亲所说的那样:“您知道我父亲的为人,您也可以根据我父亲的为人,推测到我这个人是不是靠得住!”其次,他深谙女人的天性,知道泼辣凶悍只是凯瑟丽娜的表象,而非她的本性。彼特鲁乔表面粗鲁、野蛮,但内心细腻、温柔。他慧眼独具,一眼便看穿了凯瑟丽娜泼辣凶悍外衣下温柔善良的本性。再次,彼特鲁乔有信心将凯瑟丽娜“驯服”。他阅历丰富,见多识广,对凯瑟丽娜的“悍声”早有耳闻,已经做好了准备,想好了对策。当被告知凯瑟丽娜脾气暴躁时,他胸有成竹:“她固然脾气高傲,我也是天性刚强;一星星的火花,虽然会被微风吹成烈焰,可是一阵拔山倒海的刮风,却可以把大火吹灭。”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中。另外,彼特鲁乔弃温柔贤淑的“万人迷”比恩卡于不顾,而选择人人恐避之而不及的“母老虎”凯瑟丽娜,充分表明了他的择偶标准和价值取向,表明了他看中的是凯瑟丽娜的人,而非她的钱。
彼特鲁乔不愧为深谙女人心理的高手。耳闻凯瑟丽娜的“悍声”,凭彼特鲁乔对女人的了解,他知道泼辣凶悍并非凯瑟丽娜的天性;见到了凯瑟丽娜本人并短暂接触之后,坚信了他的这种判断。据此,他制定了驯悍计划:
要得到像凯瑟丽娜这样拒男人于千里之外的女人的芳心,最直接而又冒险的方法莫过于死缠烂打。彼特鲁乔上来就展开了猛烈的攻势,任凭凯瑟丽娜打骂拒绝,他不仅不生气,还嬉皮笑脸,对她纠缠不休。从未得到过异性追求的凯瑟丽娜,虽然对彼特鲁乔的粗野感到厌恶,面露愠色,但掩饰不住内心被追捧的幸福和满足。接着,彼特鲁乔趁热打铁,不容她有丝毫喘息和拒绝的机会,强行搂抱她,擅自当众宣布她已经接受了他的爱,并于礼拜日举行婚礼,而凯瑟丽娜居然没有表示反对。一连串的攻势让凯瑟丽娜应接不暇,招架不住,晕头转向。
暴风骤雨的攻势收到了效果,这是一个良好的开头。接下来,就是如何打开凯瑟丽娜心门的问题。由于长期遭受贬抑和诋毁,凯瑟丽娜的心门已经关闭,从来没有人走进她的心里,也从来没有人试着走进她的心里。彼特鲁乔知道,打开这扇心门的钥匙就是赞美和褒奖。“其他男人真是有眼无珠,别人所讲的关于她的种种的话都是错的,漂亮的玫瑰当然是带刺的”,此番亦真亦假的恭维话极大地满足了凯瑟丽娜的虚荣心和自尊心,她芳心大悦,也看到了这个粗野男人温柔的一面。
死缠烂打和甜言蜜语让凯瑟丽娜对彼特鲁乔这个粗野而又温柔的男人产生了好感,并在内心接受了他,但凯瑟丽娜的泼辣凶悍依然。彼特鲁乔知道,要驯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些常规手段对于凯瑟丽娜是没有效果的,他决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现身说法。婚礼已经开始,新郎姗姗来迟且衣衫不整;迎娶新娘的婚车是一匹老弱病残的瘦马;在婚礼上,咒骂殴打牧师,酒泼教堂司事;婚礼尚未结束,新郎强行带着新娘离开;回家途中,风雨交加,新郎置娇贵的新娘于不顾,任其在泥泞中摸爬;回到家中,新郎以爱的名义,借口饭菜烧糊而不让饥肠辘辘的新娘吃饭,她“吃不到一点东西”;以爱的名义,借口婚床太脏而不让疲惫不堪的新娘睡觉,她“得不到一刻钟的安眠”;定制的漂亮衣服,新郎借口裁缝将衣服做坏而不让新娘穿上。通过一番折腾,凯瑟丽娜锐气无全,脾气全消。彼特鲁乔以他的无理取闹、无事生非、横蛮霸道,在凯瑟丽娜面前树起了一面镜子,让她照见自己过去的真面目,从而对自己的言行有了深刻的反思和清醒的认识。她明白了丈夫的良苦用心,认识到夫妻之道在于谦让宽容,琴瑟和合,而不是一味较真。至此,她身上女人的天性不自觉地显现出来了。
母性是女性的自然天性之一,这种天性在凯瑟丽娜的身上尚未得到开发。彼特鲁乔以不和凯瑟丽娜回娘家参加比恩卡的婚礼耍赖,让凯瑟丽娜指鹿为马,承认下午是早上,太阳是月亮,老汉是姑娘;耍小孩子脾气,非要凯瑟丽娜在闹市众人面前亲吻他。在彼特鲁乔的小孩子气面前,凯瑟丽娜一反常态,母性大发,变得言听计从。至此,凯瑟丽娜已由“悍妇”回归“贤妻”。
《驯悍记》与其说是驯服悍妇,不如说是挖掘、展现悍妇身上潜藏着的温柔贤淑自然天性的过程。凯瑟丽娜并非天生泼辣凶悍,她的凶悍是由环境造就的。首先,她生活在一个缺失母爱的家庭环境中,这必然对她性格的形成发展产生一些负面影响。其次,她生活在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环境中。她天生丽质,智慧聪颖,但由于性格火辣,脾气暴躁,不符合男权社会对女人温柔贤淑的标准和要求,被社会排斥厌弃,成为男权社会的“泼妇”、“活阎罗”、“野猫”、“贱人”、“长舌妇”。另外,男权社会对凯瑟丽娜与对她妹妹比恩卡截然不同的态度,也是造成凯瑟丽娜悍妇性格的另一个重要因素。凯瑟丽娜率真自然,却被男人们视为“母老虎”,避之而唯恐不及;妹妹比恩卡矫揉造作,扭捏作态,迎合了男权社会对女性的期望,反而得到青睐和追捧。这种不公正待遇极大地刺激了凯瑟丽娜,从而使她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她索性破罐破摔,置别人的目光和评价于罔闻,将泼辣凶悍进行到底。再次,父亲的偏爱使凯瑟丽娜的凶悍变本加厉。她的父亲把她看做是家庭的累赘,是急于出手的“滞销货”,声称只要有人娶他的大女儿,他宁愿赔上一大笔嫁妆。她成了妹妹出嫁的附加条件:“没有给我的大女儿找到丈夫之前,我绝不会把我的小女儿嫁出去”。这些言行不断刺激凯瑟丽娜,进而形成无意识和心理定势并不断强化,使她也自认为是一位“悍妇”,以“悍妇”自居,不以“悍妇”为耻。
凯瑟丽娜的泼辣原本只是性格问题,由于环境的倒逼,发展成为心理问题,出现了某种程度的扭曲和变态。导致这种扭曲和变态的根本原因在于对爱情婚姻的渴求与欲求不达的情感荒漠,以及长期遭受贬抑诋毁和异性冷落的自尊受损和心理失衡。心理学告诉我们,女性求偶期因自身或外在因素使其求偶受挫,造成欲求不达,就可能产生攻击行为,以攻击阻碍欲求的对象来实现心理平衡。这正是凯瑟丽娜泼悍的根源。
对于凯瑟丽娜来说,撒泼是表达诉求、引起关注的一种方式。她处于一个缺少话语权的以男性为中心的环境中,她必须通过凶悍来争取话语权,表达诉求。“我知道一个女人倘然一点不知道反抗,她会终生被人愚弄的。”她以顶撞父亲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委屈和不满:“你不让我打她吗?……她是你的宝贝,她一定要嫁个好丈夫,我就只好在她结婚的那一天光着脚跳舞,因为你偏爱她的缘故,我一辈子也嫁不出去,死了在地狱里只能陪猴子玩……你看着吧,我总有一天要报仇的。”她以鞭打妹妹的方式来表达自己的羡慕和嫉妒:“她嘴里一声不吭,心里却瞧不起我,我气不过,非叫她知道些厉害不可。”撒泼是凯瑟丽娜一种无意识的心理防护机制。因为受到太多的打击,她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经十分脆弱,为免受伤害,她给自己披上一张母老虎皮,以保护脆弱的自尊心。
凯瑟丽娜所有问题的根本在于爱的欲求不达,所以当她从彼特鲁乔那里获得这些满足之后,所有问题也就迎刃而解。彼特鲁乔正是掌握了凯瑟丽娜的心理而将她“驯服”。
一些研究者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将《驯悍记》解读为女性主体意识丧失的悲歌,特别是作品结尾凯瑟丽娜一番“贤妻宣言”的说教,为人所诟病。笔者认为,这部喜剧通过彼特鲁乔的“驯悍”和凯瑟丽娜的“驯服”,表达莎士比亚两性和谐的婚恋观。
和谐是莎士比亚一个重要的价值观念。他认为宇宙万物各有其位,各有归宿,只有各就各位,各司其职,才能和谐美满。在《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中,他借奥德修斯之口说:“诸天的星辰,在运行的时候,谁都恪守着自身的等级和地位,遵守着各自不变的轨道,依照着一定的范围、季候和方式,履行它们经常的职责;众星如果出了常规,陷入混乱的状态,那么多少灾祸、变异、叛乱、海啸、地震、风暴、惊骇、恐怖将要震撼、破坏、毁灭这宇宙间的和谐。”(《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第一幕第四场)正像凯瑟丽娜在“贤妻宣言”中所说的那样,男人和女人因生理和心理与生俱来的差异和互补,他们在婚姻和家庭中应该扮演不同的角色,承担不同的责任,只有这样,婚姻才能美满,家庭才能幸福。在婚姻内维持一定的伦理秩序和丈夫的合法主权,不是为了夫权的专制,而是为了夫妻个性的融洽和家庭的和谐。主张妻子对丈夫顺服,不是屈服于丈夫的淫威,而是报答丈夫养家的辛劳和恩德,是爱的回报。不管是丈夫的主权还是妻子的顺服,都是建立在爱的基础之上的。
正如彼特鲁乔所说:“它预兆着和睦、亲爱和恬静的生活,尊严的统治和合法的主权,总而言之,一切的美满和幸福。”琴瑟和合、夫唱妇随未尝不是婚姻的一种至高境界。
1.莎士比亚全集第三卷《驯悍记》[M].朱生豪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年
(作者单位:广西科技师范学院文化与传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