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地带、帝国威望与意识形态

2017-02-08 13:50葛汉文
国际展望 2017年1期

【内容提要】 中国具有极为丰富的地缘战略理论与实践传统。在旧王朝崩溃的大混乱中,中国的地缘战略传统主要体现为众多的权力竞争者对通过寻找、占领和开发具有地缘政治优势的领土空间以实现争霸天下目标的论述及实践。为应对外来军事挑战,中国的地缘战略传统有进攻战略(以领土控制为目的的军事远征)和防御战略(利用地理实施总体防御)之分。在塑造周边安全环境过程中,中国的地缘战略体现为综合使用各种手段来维系帝国威望、营造势力范围和塑造国际秩序(朝贡体系)。而“反地缘政治”传统的存在也使得意识形态因素长期以来对中国对外战略实践影响颇深。中国地缘战略传统的启示意义主要包括:第一,必须高度重视国内秩序的稳定;第二,构筑周边安全环境必须重视硬、软手段的平衡应用;第三,塑造有利的国际环境必须重视对中国价值文化的弘扬和推广。

【关键词】 中国地缘战略 周边安全 外交战略

【作者简介】 葛汉文,解放军国际关系学院战略与安全研究所国际安全研究中心副教授

【中图分类号】 D822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1006-1568-(2017)01-0001-17

【DOI编号】 10.13851/j.cnki.gjzw.201701001

地缘战略的逻辑来源于这样一个基本假定,即国际政治很大程度上由国家所处的全部地表自然环境所规定。在这个主要以地理定义的大背景下,各类不同的国际政治行为体的内外属性、行为方式以及它们之间基本的政治关系和互动,很大程度上是由被称作“国际关系物质基座”的地缘秉性或地缘动能限定的。因此,地缘战略就是在特定的地缘政治环境中维持、巩固乃至扩展其国际政治权势的国家大战略。它所涉及的是经久的地缘空间关系对国际权势关系和权势重心的影响,是地理环境的作用和与之关联的技术、社会政治组织及人口状况变化趋势对国家间权势对比和权势使用的内在含义。 “空间”(space)与“权势”(power)是地缘战略最基本的概念,而权势在特定空间方向上的积聚、收缩或扩展是其致力于回答的根本问题。

与国际学术界的通常看法不同,中国有着异常丰富的地缘战略理论与实践传统。 从公元前8世纪的春秋时期到公元19世纪的清王朝时期,中国的战略学者和国务活动家在大战略的筹划与实践过程中一直有意识地将地理知识运用于政治、军事与对外政策领域。一方面,在地理研究中,往往蕴含着丰富的政治和军事隐喻。 另一方面,中国古代战略家们在其政论和兵法中相当重视地理因素的制约效应,“地利”成为战略筹划所必须加以考虑的若干致胜机理之一。在这一点上,中西战略学界可谓有着渊源不同但精神相通的“地缘战略偏好”。 尽管地缘战略的内在逻辑实际上一直影响着中国历史上几乎所有雄才大略的君主、军阀与谋士的思维习惯,不间断地作用于中国历史上各个时期的政治和军事实践,构成了极富特色、异常牢固、毫不逊色甚至远胜同时期其他国家一筹的战略传统,但由于中国学者尚未对此进行较为细致的学术梳理和体系建构,因而尤其值得加以深究。

一、中国的“心脏地带”:争霸天下的地缘战略

作为具有深厚历史积淀的战略思维习惯,中国的地缘战略是一种以维持、巩固乃至扩张特定政权、国家或帝国的总体权势为目标,通过对特定空间地理区域之位置、形态、地形、资源、人口等地缘政治要素的通盘考虑,得出对特定强权综合实力和可用资源的大致评估和特征分析,并循此推算出该政治行为体在处置与地理空间上相接近的其他强权之关系时应当遵循的恰当路径。这种战略特别集中地反映在中国历史上各王朝中央权威崩溃后,各种类型的军事—政治集团在相互攻伐和蚕食、鲸吞过程中,对如何成功实现区域霸权乃至席卷天下战略的筹划及实施中。

其中最为典型的案例出现在公元前约300年到200年期间的战国时期。以司马错、苏秦、张仪为代表的古代中国战略天才在分析地缘政治形态的基础上,致力于为秦国谋划其实现霸权乃至争取天下的地缘战略。尽管他们在具体建议上存在明显分歧,但他们的战略主张至少在精神逻辑和战略分析基础上是完全一致的,即寻找一方能够足以支撑强秦席卷天下的战略总基地。在这些战略天才眼中,这个基地就是“关中”。

在冷兵器时代,这一由黄河、秦岭、崤山等地理天险以及一系列军事要塞(函谷关、武关、萧关)所环绕的区域,在战略防御上具有无与伦比的优势。与此同时,公元前3世纪左右的关中平原在自然资源、人口数量、可耕地面积和粮食产出等方面显然也足以支持盘踞于此的强权以“耕”“战”向东争取中原,从而确立对全中国的统治。中国的历史也一再证明,由于地形对军事行动的巨大阻滞作用,关中地区在面对由东向西的军事进攻时,几乎是无法被攻破的。少数的成功案例只有汉代的刘邦,但刘邦偶然性的成功是建立在秦帝国境内此起彼伏的农民起义,全国统治几近崩溃,军事主力(章邯军)被项羽所牵制的情况下,不具有普遍意义。从这一点来讲,至少在公元10世纪初唐朝倾覆之前,关中平原之于整体中国的战略意义,正如英国学者哈尔福德·麦金德(Halford J. Mackinder)所揭示的“心脏地带”(heart land)之于世界权势的意义。 关中就是中国的心脏地带。

正是基于上述分析,这一时期的许多战略家几乎已经得出了类似麦金德的结论:“谁统治了关中,就控制了中国的心脏地带;谁统治了心脏地带,就控制了中原(关东);谁统治了中原,就控制了天下”。 基于此,战国时期的战略天才们为秦国所谋划的地缘战略无一例外是固守并开发这一心脏地带的战略资源,充分发挥其优势,稳步且坚定地扩大势力范围,并选择一个战略方向,先是南方(蜀地和汉中,司马错的主张),最重要的是东方的中原(关东诸国,张仪的主张),发动具有决定意义的进攻,最终席卷天下。自秦孝公尤其是秦惠文王开始,除少数时期外,秦国始终在一以贯之地执行这个战略,并最终于公元前221年取得了众所周知的巨大成功。

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后,汉代首屈一指的政治学家和战略家贾谊在从意识形态角度(国家战略的成败在于是否施行“仁义”而非单纯地依赖地缘政治)根本否定秦国政治经验的同时,也不得不对秦国所占据的有利地理位置和正确的地缘战略表达出足够的敬意(尤其是秦国在战略防御上因其“形”最终获得的“势”上的巨大优势)。 东汉的学者和诗人张衡也对秦汉时期的关中平原在地形地貌、可用资源、人口密度方面得天独厚的优势及其对秦国兼并其他诸侯的巨大助力有过极为精彩的总结。

值得注意的是,在中国历史上,关中平原并非是中国心脏地带的唯一候选者,稍晚更为有名的对中国心脏地带的论述,当属后世战略学家对四川盆地地缘政治优势的论述。尽管在公元前300年前后,四川盆地还被认为是一个没有得到充分开发、主要为蛮夷所占据的落后地区,但有眼光的战略家们此时已经充分认识到这一地区潜在的地缘政治价值。最早是司马错。 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秦国展开了对四川盆地的远征并发动了对楚国的战争,极大地扩展了其地理空间范围和综合实力,为后续攻伐山东诸国提供了更为有利的物质基础,“蜀既属秦,秦以益疆,富厚,轻诸侯”。

而最深入阐释四川盆地优越的地缘政治价值的,当属公元3世纪初的战略天才诸葛亮。东汉末年,在群雄逐鹿的混乱局面下,作为同时存在的近二十个军阀之一的刘备的首席顾问,诸葛亮曾力图为刘备集团谋划一种夺取天下的宏观战略。他特别重视长江以南地区(益州、荆州、扬州)之于整个中国的地缘政治意义,强调中国地缘政治重心有由关中和中原向长江以南地区转移的趋势。尤其在关中平原被连绵不断的军阀混战所摧残之际,长江以南地区在地理、人口、资源等方面之于整个中国的地缘政治重要性愈发凸显。

其中四川的战略优势尤为明显,这既体现在由秦岭、岷山和三峡等构成的一系列利于战略防御的地理天险上,亦体现在四川盆地内部大面积的、主要由先进的水利系统灌溉的土地以及稳步上升的人口数量上。因此在诸葛亮看来,四川是中国的另一个心脏地带,它足以取代关中在中国地缘政治格局中的重心地位,“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 在此基础上,诸葛亮极力建议刘备夺取并有效开发这一区域,同时在与另一个占据长江流域的军阀孙权结盟的基础上,对抗北方政权并最终攻取天下。

尽管诸葛亮前瞻性地意识到中国的地缘政治重心出现了由关中地区及黄河中下游地区向长江以南地区转移的趋势,但他显然过早预言了这一趋势的到来。至少在他生活的时代,这一趋势还不足以动摇北方在中国地缘政治上所占据的压倒性优势。 从这个意义上讲,诸葛亮的地缘战略是建立在趋势预测而非现实地缘政治分析的基础上。其结果则是导致战略目标与可用资源之间严重不匹配。而这种目标(不要守成、而要进取;不要总体防御、而要战略进攻;不要割据、而要夺取天下)与可用资源(人口、兵力、资源)之间严重脱节的情形,在持续的战略进攻背景下不断恶化,导致诸葛亮所主政的蜀汉政权在财政和资源上几乎被拖垮,并最终被北方政权所征服。

在历代旧王朝崩溃的大混乱中,中国军阀或霸主所关心的问题一般都集中在如何采取一种恰当的战略以获得战争的胜利,从而夺取政权并重新建立大一统的帝国。而通过对中国内部地理条件的细致考察,可以看到,发现、占领和开发一方在地理上相对完整的、有利于战略进攻和防御、并且可以提供足够资源的领土区域,对于个别竞争者实现帝国统一目标大有裨益。相反,不恰当的分析或预测,往往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而中国历史上的王朝更替,也为历代雄心勃勃的争霸者进行地缘战略实践提供了机会,因此对中国心脏地带的定位以及围绕对心脏地带的争夺、控制和开发所进行的战略设计,也构成了中国地缘战略的永恒主题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讲,这不同于中国历史上诸多政治/知识精英以“修齐治平”为目标、理想主义色彩浓重的意识形态主张,中国地缘战略传统从不低估“形”“势”乃至人性的险恶,而是一种以称霸为终极目标,以积蓄和投射军事力量的方式完成控制具体地域空间为特点,异常冷静(有时甚至稍显残酷)且具有严重物质主义倾向的政治现实主义。

二、消除威胁与巩固威望:中国的周边战略传统

长久以来,周边区域尽管在文明程度和社会财富积累上远逊于中国,但却时常能对中国的繁荣甚至生存构成非同一般的影响。尤其是在北方,游牧民族往往凭借麦金德所说的“优势机动性”发动持续的军事进攻,对中原的生存构成严重的甚至是致命的威胁。 这一点从公元前8世纪晚期游牧民族犬戎攻破西周首都镐京,4世纪内附匈奴攻破洛阳,13世纪蒙古占领中原,到17世纪另一支半游牧民族女真开始统治中原,均得到了证实。

基于这种军事威胁的现实存在,两千余年以来,中国几乎所有的战略家都已充分意识到位于中国北方群山(贺兰山、阴山、燕山)及黄河河套以北的地理区域,在地形地貌上与中国其他区域的差异及其所代表的地缘政治意义。而这种地理差异,诚如美国当代地理学家欧文·拉铁摩尔(Owen Lattimore)所总结的那样:“长城以南,从西藏到大海,所有河流最终均流入大海;除边缘部分的极少数例外,长城以北的河流多为内陆河和季节河,均不流入海。长城内侧,气候主要受东南亚季风影响;而在蒙古及中亚内部则是一个“独立的”、不属于中国或西伯利亚的气候系统;……长城内侧有发达的农业和众多人口,长城以外则人口稀疏,虽有个别依托绿洲的农业耕地,但绿洲之间被沙漠或干旱的草地所割裂,在几千英里的范围内根本没有农业。” 正是在这种地理现实的塑造下,长城以外的异族在生活方式、文明形态、军事战略和军事技术上,均与以农耕为主的中原地区迥然不同。

正是基于以上事实,中国古代的战略家多将这片位于黄河与蒙古戈壁沙漠之间的地理区域视为游牧民族南下掠夺的前进基地和战争的策源地。因此,只要在国力允许的情况下,为了确保帝国的安全,中原统治者的战略就是致力于派遣大军北出草原地区进行周期性的、目标明确的军事远征,以期彻底摧毁该地区的战争潜力。这种军事远征多发生在中原王朝始创、武力振作和国力伸张之时。而从对游牧民族社会经济的破坏程度看,个别案例甚至可以被视为是中国的“亚特兰大进军” (Atlantic March)。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汉初对匈奴的讨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