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张维
卞雪松 坐忘青山绿 24cm×33cm 纸本设色
卞雪松 独钓图 17.5cm×26cm 纸本设色
卞雪松谨记恩师林散之的教诲:不要和当下争名利,而是跟美术史要地位!这是何其难的事啊。卞雪松年轻时就师从林老学书法,一座高山面前,仅仅仰望是不够的,如何师承,又不同于老师走出自己的道路,这是卞雪松需要时刻思考的问题!
林散之书法线条的丰富性是书法史上罕见的,其草书中随处可见那些天人合一的神奇笔法—“屋漏痕”“折钗股”“虫蛀纹”“锥划沙”等,又将黄宾虹的七墨法化进了书法,水墨互渗互破,形成了瘦劲圆涩、璀璨华滋、飘逸天成的风格。细观林老的书法,其难能可贵之处是人生的境界:瘦而要劲,圆而又涩,涩中飘逸天成。没有人生的内修功夫是做不到这种矛盾而又和谐的境界的,所以林老不仅是书法家更是艺术家。
与林老的瘦劲飘逸、以小草写大草不同,卞雪松的大草从李北海结体中取宽阔堂正,从铸铁线中得沉雄担当,从粗沙痕中得地老天荒的凛然浩气,形成了宽博堂正、沉雄苍润、浩气凛然的风格。
卞雪松书法的另一个贡献,得力于他对唐以前碑帖的广泛临写。在隶书过渡到楷书中间,有一段时光的书写,人们称为真书。在隶书后期的古板与楷书实用的固化之间,其实正是一个书法家个性得在其中站立的空间。卞雪松从楷书返回,取隶书的拙和静,取楷书的灵变写出了唐之后无出其右的真书:古静、朴拙又灵润的境界。
在绘画上,更为传奇,他是伟大的南线这脉上走得更远的一位杰出的画家!他和董欣宾共同提出:一根线条里有春夏秋冬,一根线条里有生老病死,但,他把这个“一”发挥到极致,把中国式极简主义绘画推向高处。他在谈艺录中说:“画就是一笔,有一才有万,万则归一,道一以贯之,书画的‘一’是什么?就是一笔,一笔会了,千笔万笔就有了。”中国哲学讲“天人合一”,是丰富灵动之一,而非单一之一,这一是什么,就是一根丰盈无穷的线条,一即一切,一切即一,一根线条里即呈现万有,因而极简至一根线条书写体现,是中国画发展的必然,也是中国式极简主义历史性的结果。从梁楷的泼墨简笔,到倪云林的极简图式,一河两岸几棵树的高逸与象征,八大将事物自觉简化为神态的书写,董欣宾画人物和牛时也是直取神态而弃形态,卞雪松连神态也放弃了,直入精神于一根线条中,他的《老子入关》《静观》《听月图》就是一根线条或几根线条,放弃形态面目,只在人物山川的书写的线条变化中见地老天荒与沧桑而定的境界!并且他把千变万化的线条简化为两条,他从摩崖石刻、魏碑中化出力扛千鼎的厚重的铸铁线,在林老常用的飞白、枯笔、喝笔的临写中又悟出了“粗沙痕”这样的独特的笔法,与传统的“细沙痕”不同,“粗沙痕”的线条在细沙虚静之气中有竹节般的停顿节奏,更显得苍茫古穆、恒定有力。
据与卞雪松同游甘肃大漠的书法家讲,有一次卞雪松站在沙漠前,忽然失声痛哭,我们难以想象这样一个终生独身、讷木寡言的人在这一瞬间发生了什么!但沙漠的苍茫浩然之气一定深深触动了他的灵魂!他用“粗沙痕”与“铸铁线”这两种虚实相间的线条表现山川人物,直入荒凉而苍润的生命底色,令人怦然心动。这是中国画从八大简笔迈出的一大步,与此同时,在美国出现了以单色与简洁图形为形式特征的极简主义绘画,单纯的色彩和简洁图形是其基本构成,并将其推向极处。卞雪松自觉地将中国线的表现力推向极致,这是中国式的极简主义历史选择,他的思想来源于《道德经》中“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那么万物如何返回“一”呢?这是必然的追问,如何从万物返回到二、返回到一?在我的理解中,抽象表现主义,八大的简笔都只是返回中的第二步,卞雪松彻底返回到一,一根线条中见生命丰富的境界,一根线条的特质和变化见生命的根境。一个空谷足音的寻道者,一种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孤独与充盈的境界:地老天荒又沧桑而定!他在构图上也极为自然和现代,他用围棋打点的方式构图,随机而变,自然,具有现代感而又简洁无重复,极为高级。由于他内心的洁净,他对自己的绘画极为严格,一生只留下二百幅以内的绘画,平生只卖书法,从没有卖一幅画,所有认为不满意的画尽毁之,可见他对自己绘画的看重,并且也极“简洁”,但对于一个画家而言他已完成了绘画史的重要跨越。
历史充满了传奇,林散之师从黄宾虹学画,却成就了书法,卞雪松师从林散之学书法,却成就了绘画。这里所说的成就不是俗世浮名,而是美术史意义上的,是继往又开来的,是通古又创新的,他们丰富了一个民族精神的表情,理应打捞出来,挽救于被歪曲的历史遗忘之中。20世纪的所谓美术史书写被绑架在政治和金钱的马车上,必须从民间那些广阔的资源中,重写重塑美术史的事实。如董欣宾“冷抽象,热书写”的理论与实践、唐滔用国画色彩丰富了中国传统山水画的表情、刘知白晚年的泼水泼墨而达空明之境等都值得我们去重新梳理,还历史于本来和公正。这些画家往往居住在历史悠久的小城,由于不处在现代传媒和政治的中心而被忽视,但他们却更专注于绘画本身,专注于灵魂的动静,他们的绘画往往持存着中华民族的秘密火种,而被现世的欲望与政治歪曲。所以打捞和重塑20世纪的美术史将是一项艰难长久而必须去做的事情。
(作者为虞山当代美术馆馆长)
卞雪松 苍柏图 177cm×94cm 纸本墨笔 200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