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该好好说话了

2017-02-07 05:48淡豹
南方人物周刊 2017年3期

《给未来的女儿》

2016年11月的第二个周二,编辑给了我一封读者来信,内容是遭受性骚扰该怎么办。很好回。我不要写找派出所、找朋友那些规范化的方式,想鼓励她一下,世界不会永远这样。当时在草稿里写,希拉里当选了,你要看到妇女运动史上特别重要的一步。那时候对希拉里会当选一点疑问都没有,太确定了。我看着比尔·克林顿的照片,想着他就是第一先生了,挺好。

但是周三,特朗普当选。我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人类学博士刚毕业,住在纽约。我们一直聊天,非常崩溃,其中也有几秒我意识到回信白写了,但不是说负担,而是觉得自己之前写得好可笑啊,世界怎么会变成这个鬼样子。

那天,我和朋友一边看大选,一边也在看Steven Cobelt 的直播脱口秀。我俩的共同爱好是看美国政治脱口秀,讽刺那些政治保守的落后的政治人物,以及相信他们宣传的人。大选结果出来以后,一个特别强烈的感受是,突然间你看了很多年的那些笑话不好笑了。你没法再以讽刺的态度面对这一切,你以往讽刺的态度纵容了这一切。你对自己这些liberal(自由主义者)自说自话,在智力的愉快里喜气洋洋,也等于拒绝同情和理解你讽刺的人所面对的困境,它创造了更大的割裂。大洋两边的我们俩在微信上讨论,到底该怎么样认真对待自己的写作和生活。那时候我在想责任感是什么、怎么理解他人,所以写了篇非常正面的檄文,没有调侃,没有绕圈子,就觉得,应该好好说话了。

实际上,来信者的感受很尖锐,性骚扰的问题确实很严重。如果所谓很专业化地去给标准答案,那我就丧失了激进性。以中国的广袤、人口及社会问题的繁多,这样一个个case(案例)的制度建设,我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会完成。同时,制度建设和立法并不能解决问题。比如公司对女员工遭遇性骚扰出台的条例,老实说,我不觉得是一个更好的未来。最近腾讯年会的事情,引发社会上的反感和批判后,他们对女员工说对不起。这个道歉是bullshit(胡说),整件事跟女权没有关系,一个公司的年会搞这种低俗化的游戏,根本是社会沦丧。

有的朋友不能理解我的沮丧,问我为什么这么难过,是不是移民政策有什么问题?我说跟我个人没什么关系。我在一种崩溃的情绪下写了《给未来的女儿》,非常长,是完全不考虑阅读量的写作。它其实是对知识分子责任、对优越感、对知识上的傲慢的反思,很大程度在谈什么样的秩序是可能的、未来大家怎样相互理解和沟通。

文章发出后,一些高校的女生社团联络我,分享一些想法,我也收到来自个人的私信。很多人觉得受到激励,我很意外和感动。这种反馈给了我信心,倒不是关于女性,而是关于写作——写作确实不需要考虑传播度。这几年我比较悲观,做好了东西,听的人会听,不听的人会不听。假设我的文章是奶酪,肯定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与其我站在路口,给每个人递上一块,不如放着,会有人去拿。这些是真对奶酪有兴趣的人。

但是特朗普的事情又让我有了新的反思。媒体不能自说自话。如果奶酪是好东西,关涉到社会的公平正义和我们所有人的未来,而不只是有些人爱吃、有些人不爱吃的零食,你的放弃可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2016年开始时我是一种心态,到年末又是另一种心态。我还没有找到方案,2016年全然在困惑中结束。

性别敏感

我在北大读的社会学系本科、人类学硕士。人类学有很多田野活动,到地方上,师兄会让你给当地的官员、教授敬酒。我不想敬,还哭过。但当时没有那种很强烈的性别歧视感。

我对性别的敏感其实起源于在芝加哥大学做交换生的一年。我的田野工作跟木偶戏相关,曾经参加了一个关于中国戏曲形式的工作坊。一次活动上,中国戏曲学院某某系主任来芝大访学,发表了一个小小的talk(讲话)。这位男系主任在讲解一个招式的时候,点名一位女职员,让她当场表演。你很容易想象到他的颐指气使,这种行为在中国很常见,但在美国,不大可能发生。当时我们在研究室里吃盒饭,女职员没有想到,也有点不舒服吧,上台以后说 “这个怎么跳呀”,中国女孩常用这种忸怩的神情表示拒绝,但系主任一定要她表演。她演示完,系主任就说:“小X,你今天怎么穿个牛仔裤,这么紧,动作也做不好。”

那一刹那我很心疼这个女孩子,一方面好像突然明白了自己面对过的很多事情。在国内时你不大会有意识,因为习惯了。另一方面,有“吾国吾民”的感觉。这事在美国发生, 很多外国教授在场,我会有点这个意义上的羞耻。种族关系的羞辱感叠加着性别关系,所有的矛盾好像都因为这个结构关系尖锐化了。

这事有一个后续。当时我很受冲击但没想清楚,没有反抗意识,会议结束后还是按照惯例,去和那位指指点点、特别讨厌的系主任交换了邮箱。我没写过信。2009年9月或10月,他给我写了一封邮件,问:“你是不是从美国回到北京了,我们是不是要吃个饭?”我觉得特别恶心。

报警

我对胡同很感兴趣,对北京平房和胡同生活有很多想象。2015年夏天回国,胡同的房子也是我看的第一个房子,我不挑,看了觉得可以,当天就签了。我没想住很久,也不是体验胡同文化,跟去大理住洱海边、去葡萄牙住海边一样,挺新鲜的。要知道有贼我能住吗?

事情差不多发生在凌晨一两点。被我发现后,那个人跑了,我打电话报警。我在厨房,听见有人弄门的声音,他又回来了。这是我最害怕的时候。我问警察到哪里了、什么时候来,110那边说:“已经安排了,你就等着吧,别着急。”我问能不能查一下,她说:“咱们俩说话呢,看不着,你得挂了我才能打。”没有接警规范,完全是特别大妈式的、不耐烦的回复。

到了派出所,他们也不给我立案,在我要求下还是立了。立得很不愉快,他显然没有按照你的回答去修改记录,就让我签字。我说,你这根本不是我说的话呀。比如他问我有什么损失,我跟他讲,那人后来回来了,显然是不怕我。但是我看着他的电脑屏幕,写的是“没有财物损失”,他在乎的是这个。

我在美国也遭遇过抢劫,但是当时就抓到了人,当晚我跟着去了警局。后来出庭,我还去做了证人。警官留了私人电话,说有事你再打来。整个流程很利落,挺长见识。我挺感兴趣北京这边的流程,所以问朋友,作为一个普通市民应该怎么跟进。他说,你去派出所,找人家副所长,天天缠着,人不会主动找你的。我后来实在跟不起了,田野工作就到这为止。

我也考虑过棚户区那篇文章要不要讲这些,后来觉得没必要。我在朋友圈写过110的接警规范问题,因为这是报警中心的培训,是有可能推进的一个进步。但是破不破得了案,跟警察资源、国家任务都有关系,写进文章也推进不了任何东西。我是一个政策上的实用主义者。

左翼理想

我真的希望可以写出好的东西。那种高兴感会让我停止沮丧很久。

2016年初到媒体工作以来,我的个人生活没多大改变,阅读、写作,以前创造没啥价值的论文文本,现在创造没啥价值的别的文本。整个世界的向右转是我这一年里最大的感触,让我想要更好地做一个知识人。听起来可能有点高蹈,但确实是我的想法。作为一个知识人,你应该考虑怎么去生活、去写作。这种生活并不是指个人的幸福。

以前上大学的时候,在本校读研,我觉得跟外校考来的人玩不到一起去,有点像大学里的北京小孩和外地小孩。但是现在,我反而和研究生同学比较有共鸣,因为他们当中的很多人走上了学术的道路。学社会学、人类学的人几乎没可能不左翼,因为肯定会关心平等问题,不太容易走到文化保守主义或中产阶级的精致生活。

我很喜欢一位北大毕业的诗人王璞,他在一个访谈里说,我们之所以虚无是因为当代史的无效。他受法兰克福学派的影响很深。有首叫《宝塔》的诗,结尾说:“它可以是毛茸茸的,果味儿的,荧光的。但首先是红色的。”意思在于,你的理想或生活方式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形态,但它首先应当是革命性的,是左翼的。

我们这代人经常陷在虚无中,一种表现形式是:保卫或珍惜自己的精神生活,放弃公共生活。职业生活给自己提供物质保障,私人生活提供朋友和快感,个人与社会、工作与内心都是割裂的。这既是很多知识青年对现实失望的后果,同时也是中国现代化的一个结果。

假如说我在年末的困惑中有什么收获,是这个想法:我们可以孤立地在书斋中写作,可以在工作中努力,但是无论如何要激进一点,要有左翼理想,要有对社会公平和正义的追求。这与《给未来的女儿》想法一致。每一个人在自己能够接受的范围内、在社会生活空间里结合自己的生活理想,去承担某种责任。如果你是女作家,你可以不只写文学规定或认为女性应该写的内容,一个公司职员可以敢于让自己更成功。同时我们每一个人都可以发声,提醒大家对这个问题更加敏感,希望大家都意识到自己遭受的东西。但我不只关心性别,社会公平的各方面我都挺关心。

几年前,有一个叫作“淡豹全球后援会” 的ID老在我微博上留言,吹捧我。我说我很不舒服,你把名字改掉吧,我不想成名。那个人就改掉了。可以看得出来这不是组织,就是某个蛮开心的读者搞了这个事。到2013年春节的时候,有人问我记不记得这个事。他说那个“后援会”是一个江西学生,19岁,文艺青年,到杭州打工,搞空调安装,听Pink Floyd看One,很喜欢我的文章,会推荐给他江西老家的朋友,这些朋友基本也在各地打工。小男生从杭州回江西家里村子里过年,他们约好到县里唱K。晚上他戴着耳机走路,发生了车祸,就在去KTV的路上。他的朋友给我发信的时候,这个男生已经不在了,抢救了几天。发信的孩子说他朋友生前很喜欢我,所以取了那个ID,他觉得应该告诉我这件事。

我当时哭了几天。因为我从来没觉得自己的写作能对别人产生影响。我那时候还在美国,和几乎不可能认识的人通过文章有了交流。我想不要很讽刺性或者轻薄地对待写作 ,还是得认可它的可能性,它确实是一个交流的媒介。他的去世是悲剧和偶然,但他和我的关系完全是积极的。我觉得自己蛮幸运,如果我的文章曾经让他开心过,我也蛮高兴。我应该好好写,不应该轻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