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金圣华
“一期一会”四部曲(二)
文/金圣华
车行一个多小时,满满两辆旅游大巴终于来到了旧金山东北方的“尹家庄”。
“尹家庄”是一座占地四十多亩的庄园,在北加州干旱的地理环境中显得一片苍翠,绿意盈盈。庄园前早就站好了一群组织这次活动的同学,举起了“欢迎北一女同学会——五十八届迎五十八年”的牌子,迎宾和来客同样兴奋,相逢,对望,拥抱,欢笑……说不尽的喜悦,诉不完的衷情。一百多位老同学和同学的老伴形成了一个166人亲密无间的团体,迢迢千里,来自各地,如今,毕业后经过了五十八载漫长岁月,大家重聚一堂,欢庆中秋佳节。一切如梦似幻,但是在同学们脸上看到的,却仍是那份纯真、那份恳挚。这时候,汩汩流溢泛起心中的,不是疏离陌生,而是我们一个甲子前青葱岁月里曾享的共同回忆。
年迈了,是否特别容易怀旧?人闲了,是否特别喜欢热闹?也许吧!然而可以确定的是,我们这群北一女五十八届的同学,组织力特强,亲和力特浓,自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每隔两三年必定会举办一次规模宏大的全级同学会。当年,我们有“忠、孝、仁、爱、信、义、和”共七班同学,每班四五十个人,大家都以身为绿衣黑裙的北一女学生为荣。这群学生,毕业后大都考进大学,在不同系别里潜心苦读,念完大学又往往负笈美国,然后在当地成家立业,开枝散叶。
多的是各行各业的翘楚,医生、律师、工程师、会计师,从事这种种传统专业的不在话下;另外,我们有希拉里的御用传译、宇宙飞行服的设计专家、花艺超卓的全美“玫瑰皇后”,还有才华横溢的作家、画家、戏剧家和舞蹈家。“尹家庄”更是一个典型“美国梦”成真的故事。当年孝班的小女孩只身离家,远涉重洋来到金元王国,求学成家,婚后跟夫婿胼手胝足,不辞劳苦,一步一脚印,经过几十年的打拼,终于成就了今日的辉煌事业。
“尹家庄”绿茵遍地,花木葱茏,与会的同学可以尽兴浏览,随意歇息。午饭是由主人招待的,各种台湾宝岛小吃,包括烧饼油条,陈设在垂柳处处的湖心岛上,特约乐队在竭力演奏,乐声悠扬,都是耳熟能详的老歌,太阳和煦地照着,大家边吃边聊,互道别情,谁还记得自己日常生活中那本“难念的经”?饭后,由擅长舞蹈的同学带领,大家在小亭前随着音乐尽情尽兴翩翩起舞,拄着拐杖的跳得特别起劲,口中频说:“一跳舞,脚就不痛了!”
晚饭由主办方北加州同学宴请远道而来的同学,宴设“尹家庄”的风雨操场,席开十五桌。由于适逢中秋佳节,席上除了美酒佳肴,还有各式月饼,主席台上银幕两端挂上对联“皓月清辉满尹庄,同窗欢欣聚一堂”。所有出席的北一女姑爷当晚都成了出汗出力的服务人员——当酒保、当侍应、当巡场,忙得心甘情愿,不亦乐乎。由于他们任劳任怨,表现出色,早已给收纳编制为“平”班同学,既填补“信义和平”的“平”字,也表示自此地位提升,得以和北一女精英太座平起平坐,平分秋色。
中秋之后,大队人马出发南行,到旅游胜地艾斯罗马(Asilomar)欢度数日。我们曾经在海边观浪,月下高歌,也曾经在台上倾述,庭中共操,主办的同学尽心尽力,为了给大家带来欢乐,不惜粉墨登场,制造笑料,四天三夜的欢聚时光,就在悉心付出、尽情享受中偷偷溜走了。
挚友的夫婿,也即平班的中坚分子K,填了一首《念奴娇》,特转载如下,以为此次聚会记盛:
光阴飞逝,催白了,多少黑发红颜。
大洋东岸,北一女,海边相聚重欢。
围火当歌,粉墨登场,豪情胜当年。
平生劳碌,老来娱孙艰难。
遥想吾辈从前,小姐出国了,气盈意满。
香扇粉巾,谈笑间,迷倒多少俊男。
今日重聚,想将来再遇,未知何年。
人生如梦,幸有明月相伴。
旧金山金门公园那一片苍翠盈目的绿荫里,片片初秋带黄的叶子在阳光下闪亮,不远处,忽然冒出一顶艳丽的红帽,阔边的帽缘在风中起伏,像是掀起了微微的波浪,三姐夫J抬头望了一眼,感觉这下心中踏实了,于是就继续带着我们这三位来客,安然去参观园中收藏丰富的博物馆。
同学会过后,挚友夫妇和我三人,一起造访家住金门公园附近的三姐伉俪, 并在此盘桓数日叙旧。三姐是我童年邻居,认识她时,我念小学,她念初中。那是台湾民风淳朴、生活克勤克俭的年代。当年曾经在租住的大杂院里,追随着外号“豆芽”的她,一起孵了不少豆芽梦。
多年后,来美留学,第一站落脚的就是旧金山的大姐家。那时三姐还没有结婚,住在大姐处,正在蜜运中。一天,J当向导带我出游,回来后三姐悄悄问我:“这男友可行?”不久,就传来他们共谐连理的喜讯。
这次,在三姐温馨的家中,还看到他俩四目交投、情意绵绵的结婚照,多少年过去了?如今,两位都已经年过八旬,难得的是几十年来相濡以沫,生活静静过,淡淡过,缓缓过。他当他的教授,悉心于教研工作;她当她的主妇,投入于相夫教女。再没有谁比她更淡泊自甘,与世无争。小楼里宁静安逸,素雅朴实,起居作息应有之物,该有就有,无用之物,一件不留。每日里,晨起运动,步行数公里到山上打拳,回家后,看书,唱歌,听音乐。日出日落,云来云往,望着窗外的过客,形形色色的人,牵着大大小小的狗,一派悠闲。
问三姐,她为何如此快乐?答曰:“因为我对人生的要求很低,早上起来, 看到蓝天白云,我就开心!”因此,她不在乎头上白发,身上衣服,在乎的是内心的充实和满足。小楼近门口处,放了好几顶帽子,顶顶都是红色的,那顶阔边红帽下系了两条棕黄色的带子,颜色好不协调——“是我自己缝上去的。”三姐不无得意地说。她关心的不是美观与否,而是帽子不能在旧金山的大风里给刮去的问题。他与她,多年来携手共迈人生路,如今“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彼此是对方的心之所系,情之所托,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爱侣,生活里息息相关的良伴,相携出游时,万一步履不一,一前一后,他在风中追寻的,就是那阔边的红帽啊!
三姐夫温柔敦厚,沉默寡言,偶尔道出一两句精彩的隽言。旁人为行为举止孰是孰非、谁耗时耗力、谁浪费生命而争得脸红耳赤时, 他在一边淡淡说道:“时间都是用来浪费的,只是每人消耗的方式不同而已!”说时,凝视爱妻,充满默契。
在小楼逗留三天,遍尝了三姐的拿手好菜。原籍四川的她搬出了辣泡菜、酸豇豆、自制的酱瓜……临别,三姐忙于张罗,“这个给你,带在飞机上吃”,她拿了一个热烘烘的番薯,一把塞在我的掌心,看到她关怀的眼神,童年的回忆霎时涌上了心头。
如今,金门公园已经远在天边,遥想起园中那片绿海,就仿佛瞥见三姐的红帽,在风中缓缓幡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