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绝恋

2017-02-05 17:10梁安早
北极光 2016年7期
关键词:沐阳北山阿妈

梁安早

这是仲夏的一个早晨,沉睡了一夜的榕城在天际边那轮冉冉上升的红日召唤下,像一位酣睡醒来的美少女,睡眼朦胧,脸颊绯红,哈气,伸腰,舒肢……榕城,就这样拉开了她崭新一天的序幕。

昨天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街道上的尘土被雨水带走,显得格外的洁净街道两旁的风景树,像被打了一层蜡,愈发青翠欲滴了。

大约是这酷热仲夏中难得的一天凉爽天气,八点还不到,榕城著名景点象山公园里,已经是人山人海。

在众多的游客中,有一位满头银发,步履蹒跚的老妇人在一位年轻姑娘的搀扶下,沿着曲折的石阶,向山顶亦步亦趋地爬去,每走一步,老妇人都要发出浑浊、沉重的喘息声。

莫奶奶,休息一下再走吧,年轻姑娘心疼地说。

老妇人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几口气,捋捋贴在额前的几丝乱发,然后展颜一笑,待气顺了,幽幽地说,想我年轻的时候,这一点石阶算什么?憋上一口气,噔噔噔,到了山顶还不用换气,人老,不中用了。

年轻的姑娘看了老妇人一眼,心想,您都七十多岁了,能跟年轻的时候相比吗?不过,她没有说出口。歇息了一会儿后,她小心翼翼地搀扶着老妇人朝山顶走去。

到达山顶时,太阳已经升得老高了,昨夜那场大雨带来清新、温润的空气,依然令人神清气爽。

山脚下,是两条绿色玉带似的漓江和桃花江的交汇处。平静的江面在阳光的照耀下,腾起丝丝缕缕的薄雾,于是,远处鳞次栉比的建筑群就显得朦朦胧胧,影影绰绰,再加上轻快的小舟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地滑行着,仿佛一幅活生生的山水画。

在一块如同斜斜地插在沙地上的贝壳一样的黑色岩石边,老妇人停下脚步,哆哆嗦嗦地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块包扎成四方形、陈旧的手巾。随着手巾一层层地打开,年轻姑娘看到,包在手巾里的是两张发黄的黑白半身照。

一张照片上是一位很书生气,戴着圆框大眼镜,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另一张照片上,也是一个年轻人,他的形象与第一张那个年轻人恰好相反,浓眉大眼,气宇轩昂。

老妇人轻轻地来回摩挲着两张照片,像触动了尘封在记忆深处某件令她神伤的往事,眼眶渐渐湿润起来,双肩开始耸动。

终于,她的泪水大滴大滴掉在照片上,掉在地上,摔成片片晶莹的花瓣。

莫奶奶,您哭了!年轻女子手忙脚乱地抽出纸巾要给老妇人擦拭。

没事,你让我哭一会儿吧,也许,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流泪了,老妇人推开年轻姑娘的手。

沐阳,昨夜九点五十分,北山他走了,他在临走之前的两个钟头,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是在那头,也要与你成为好兄弟,老妇人将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的照片紧紧攥在手里,哽咽着说。

她哭过之后,摸出手机准备拨打电话,却又垂下,喟然长叹一声,说,沐阳,你差不多昏睡了大半年吧,我打给你,也是白打啊,现在,我满腹的话又说给谁听呢?

毕竟是历经沧桑的老人,看透了许多人和事,性情在岁月的淘炼和沉淀中,早就像一块磐石,岿然于人生的风雨中。

很快,她的情绪就平静了下来,对年轻的姑娘说,娜娜,你不是一直好奇我为什么独身吗?今天,我就解开你心中的这个谜团。

老妇人打开话闸,一段人间绝恋从发黄的尘世画卷中慢慢地展开来……

与象山隔江相望,漓江的东岸,有一块沙洲。这块沙洲形状非常奇特,它的洲头高地隆起,如同一只昂首鸣唱的青蛙头,中部凸起又恰似蛙背,因形取义,当地的人们叫它老蛙洲。

洲上翠竹摇风,绿水环绕,四周群山簇拥遥列,特别是每当细雨蒙蒙,烟波浩渺之时,洲上笼罩在轻纱薄雾之中,若隐若现,宛如瑶池仙境,美丽极了。

洲上有一个二十余户的小村庄,因地得名,称之为老蛙村,村民皆以打渔为生。

在村子的最东头,有秦、张、莫三户人家比邻而居。

秦家有子叫沐阳。

莫家有女叫妙莲。

张家有子叫北山。

秦沐阳和张北山同年生,莫妙莲比他们小一岁。

村子中与三人年纪相仿的孩子很少,因此,在大多数的时间里,他们就玩在一起。

他们很小时,村里的大人们常常开莫妙莲的玩笑,在沐阳和北山当中,你准备选哪一个做你的丈夫?

莫妙莲当时不懂事,不知道丈夫是怎么回事,说,我选张北山。

因为张北山长得结实,有力气,胆儿也大。记得有一次她跟着他和秦沐阳在村外捉迷藏时,她刚刚在一丛竹子下躲好,偶然抬头时,看到一条花花绿绿的蛇缠在一棵竹子上,正朝她嘶嘶吐着鲜红的信子。

她吓得惨叫一声,身体瘫软了下去。

张北山和秦沐阳闻声赶到,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哆哆嗦嗦地指了指头上。秦沐阳看到竹子上的蛇,尖叫着往后退,还是张北山勇敢,他一个箭步跳上前,伸手抓住蛇就扔了出去。

所以,莫妙莲跟在张北山后面很有安全感。

可是,她又随即摇头说,不行,我不选张北山,我选秦沐阳算了。

因为张北山太野了,脾气也不好,有时候弄得整个村里鸡飞狗跳的,有时候装神弄鬼吓哭她,还有时候抢比他小的孩子的东西吃,再说,他的一身整天都是脏兮兮的,活像一头在稀泥里打过滚的猪。这样野,这样脏的男孩,总的来说令人看着很不舒心。

秦沐阳像一个女孩子一样,文文静静,干干净净,说话和声细语,虽然胆小,却很招人喜爱。

大人们哈哈大笑,问,你究竟选谁啊?

莫妙莲有些生气了,说,我不是说过选秦沐阳做丈夫吗?

呵呵,这个女娃崽还真有点眼光,大人们赞赏地说。

实际上,他们也很讨厌张北山。

秦沐阳听到这些话时,很开心。在整个村庄的女孩儿当中,就数莫妙莲长得最好看了,像一朵刚刚出水的荷花,怎么看,都觉得漂亮。于是,他就有意地撇开张北山,独个儿找她一块儿玩。

两人玩得最多的还是过家家,找一截小木棍在沙地上画一个圈儿就是房子;捡几块破损的瓦片摆放在一起,就是炊具;薅来一些枯草,当成床……他们在设计着一个小小的,虚幻但又很温馨的家。

秦沐阳在圈儿外的沙地上蹦足达着,说是捕鱼,莫妙莲将那些瓦片翻来覆去摆弄着,说是在做家务。

两小无猜的日子过得是那样单纯,又是那么快乐。

可是,这种日子常常被张北山破坏掉。原来,自从大人们逗莫妙莲的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后,他心里非常失落,因为他也喜欢莫妙莲,后来又看到秦沐阳与莫妙莲经常撇下自己,由失落变成愤怒,决心要从秦沐阳手中夺回莫妙莲。

当秦沐阳和莫妙莲的过家家正要开始,或是玩到兴头上时,张北山就会跑过来,三下两下将瓦片踢飞,将圈儿抹去,然后指着秦沐阳的鼻子骂道,你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妙莲是我的媳妇你也敢抢。

秦沐阳很怕张北山。虽然两人同龄,但张北山差不多比他高出一颗脑袋,打起架来,绝对不是他的对手,秦沐阳只好悻悻地站在一边不敢搭腔,无措地搓着手。

这时,莫妙莲会挺身而出,用拳头在张北山身上擂着,说,你以后再这样对待沐阳,我永远也不理你!哼,你害不害臊,谁是你的媳妇?

说完,拉着秦沐阳的手,飞快地走开。

张北山愣了一下,然后猛地一跺脚,朝着莫妙莲远去的背影说,我就不相信娶不了你做媳妇!

这一年七夕节刚过,桂北大地的气候发生罕见的变化,头天还是烈日炎炎,酷热难当,可是到了晚上,寒风呼啸,温度急剧下降,冰冷刺骨,令人难以入眠。

第二天,人们起床一看,外面云雾低沉、迷蒙,地上结了一层白花花、坚硬的狗牙霜。田里正在抽穗的晚稻禾苗,齐刷刷地倒伏在泥水里;地里郁郁葱葱的蔬菜,蔫头耷脑;旷野上怒放的鲜花,枝折花落。

老蛙村最老的那个长者摸着花白的胡子摇头连连说道,大事将出!

他告诉人们,据他小时候听父亲说,长毛(太平军)围攻榕城那年,四月的天气里居然飘起了小雪。现在天气如此逆变,因此必有大事发生。

长者所说的不幸一语成谶。

过了两天,漓江里不断有装满国军士兵的船只上下穿梭着。

到城里去的村民也不断将一个个坏消息带回来:国军在豫湘桂战役中与日本鬼子交战失利;日本鬼子大部队进入广西境内;全州失守,日本鬼子向兴安逼近……

榕城上空飞来两架飞机,像苍蝇一样不断地嗡嗡盘旋着,有时它们飞得极低,几乎是擦着象山上普贤塔顶掠过,若是雾散开的时候,还能看到机身上贴着一面大大的膏药。

有大胆的人跑到象山顶上,想看看开飞机的日本鬼子究竟长得什么样子,哒哒哒,飞机上喷出一串串火舌,在枪声中,那人血肉飞溅,蹿起老高,然后又重重地跌在地上。

飞机走后,有人将那人的尸体抬回来,尸体被枪子儿钻出几个像筛子眼一样透明的大窟窿,惨不忍睹,从此以后,再也没人敢到象山顶山去看飞机。

不久,村里的青壮年都被征去帮助国军修筑工事。

这段时间外面奇冷,老鼠都不愿意在外面呆,溜进屋里乱啃乱咬。这天莫妙莲正在家里帮阿妈补那张被老鼠咬破的鱼网时,忽然听到远远的北面传来轰隆轰隆沉闷的雷声。

奇怪,秋天会打雷?我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听到,阿妈放下手中的活儿讶异地说。

雷声继续,还是那样沉闷,那样遥远。

这雷声时断时续,足足响了一天。

傍晚时分,莫妙莲的阿爸从工地上回来,他一进门就大声嚷道,日本鬼子已经打到灵川了,炮弹爆炸的响声都传到了榕城,要不了几天,就会打到这里来。

莫妙莲和阿妈这才知道,今天听到的沉闷隆隆声并不是在打雷,而是炮弹的爆炸声。

莫妙莲的阿妈说,日本鬼子打来了又怎的?打战是军队的事,与我们小老百姓没有一根毛的关系!

莫妙莲的阿爸瞪了妻子一眼,说,你见过长眼睛的子弹和炸弹?炸弹要是落在我们这里,轰,一个村的人就没了!

莫妙莲的阿妈吓了一跳,旋即明白丈夫的意思,说,你是说叫我带着孩子先到乡下去躲避?

莫妙莲的阿爸点了点头,说,城里许多老百姓开始往外走了。

他想了想,长叹一声忧伤地说,在回来的路上我与张大哥和莫老弟商量了一下我们三家该往哪儿走。可是,我们都是从外地来的,乡下没有亲戚,根本就没地方去!再说,我也不放心你带着妙莲在外面乱跑,听天由命吧。

天气渐渐放晴,又恢复到“秋剥皮”

的炎热状态。北面隆隆的炮声移到了榕城的郊外。每一次炮响,大地都要震颤一下。枪声炒豆般密集,喊杀声震天。

每天都有数架贴着膏药的大肚子飞机飞到榕城上空,投下一枚枚巨大的炮弹,于是,剧烈的爆炸声在市区连串响起,爆炸过后,市里燃起冲天的大火。

村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原来热闹的村庄,变得冷冷清清。秦、莫、张三家没有走,他们的确是没地方去。

三家终日提心吊胆躲在家里,连家门也不敢出。

这些时日老是躲在家里,可把三个孩子给憋坏了。

这天,秦沐阳悄悄溜出门外要去找莫妙莲玩,他刚走了几步,有人在背后拍了他一下。

他回头一看,是张北山。

张北山低声说,我知道你小子憋不住想找妙莲玩,哼,有种的跟我走一趟,那样我们就公平竞争妙莲;没种的就滚回家里去,我见一次你与妙莲在一起,就打你一次。

听他这样说,秦沐阳也来了倔脾气,说,走就走,谁怕谁!

两人刚要走,不想莫妙莲也出来了,见到他俩,颇觉意外,愣了一下,问,你俩这是干什么?

张北山说,我想带他去一个好地方看看。

莫妙莲狐疑地说,是不是在家憋得慌,想找沐阳的乐子?

张北山说,没有。

莫妙莲说,那好,带上我,我在家憋得快要发疯了。

张北山想了想,点头同意。

三人来到江边,那儿停着许多渔船,他们随便跳上一艘,朝象山划去。途中,莫妙莲问张北山,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儿?

张北山指着象山顶嘿嘿说,不是经常有贴着膏药的飞机擦着那儿飞过吗?我要看看开飞机的日本鬼子长得什么样儿,还要看看大炮的炮弹是怎么爆炸的。

莫妙莲吓了一跳,尖叫着说,万一被飞机上的日本鬼子发现,哒哒哒,我们三人不是会被打死?

张北山看了一眼默不作声的秦沐阳说,要是胆小,现在掉头回去还来得及。

秦沐阳当然能听出他的话中话,胸膛一挺,说,谁胆小,谁就是癞皮狗!

莫妙莲不明白一向胆小的秦沐阳现在的胆子何以变得这样大,也说,我才不想做癞皮狗。

象山顶上,一片开阔的平地上,留有数个深深的弹坑;被枪子儿打中的那个看飞机人身上流在地面的鲜血,早己凝固成一团团黑色的血迹。

三人正要向交战激烈的市区看去,嗡嗡嗡,一阵马达声由远及近,飞临到他们的头上,不好,日本鬼子的飞机来了,张北山大惊失色地喊道,原来,他的胆子也并不大。

倒是秦沐阳此时显得很沉着,瞥见离他们几步之遥有一块斜斜地插在沙地上如同贝壳一样的岩石,拉着两人朝那儿跑去。

石头背后是一个空间,恰好藏得下三人。他们刚藏好,三架大肚子飞机就擦着象山顶上掠过,一会儿,他们听到四周传来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声。

爆炸声中,飞机的嗡嗡声飞远。

过了很久,确定飞机不会再来了,他们才战战兢兢地从石头背面爬出来。

呛鼻的浓烟笼罩着整个象山,昏天黑地,令人窒息。

三人跌跌撞撞下山,来到江边,看到老蛙洲已是一片火海。

一队队穿着土黄色军装,戴着红五角星帽子的军队在锣鼓喧天中迈着整齐的步伐走在榕城的主街上。虽然他们的军装有些陈旧、破烂,但每个人昂首挺胸,精神很饱满。

张北山紧紧拉着秦沐阳己精神失常的阿妈,与秦沐阳和莫妙莲挤在欢迎的人群中,挥舞手中的红色小旗,高声叫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秦沐阳的阿妈一个劲儿地傻笑,想挣脱束缚,跑到军队中去学他们的样子行走,可是张北山的力气太大了,连挣几下都不能脱身。

那次日本鬼子的轰炸不但将榕城炸得千疮百孔,还将老蛙村夷为平地。如果不是秦沐阳的阿妈出门找柴,她与丈夫,以及两户邻居的大人就会死在日本鬼子的空袭下。

那天,秦沐阳的阿妈做饭时,发现没干柴烧了,于是到外面的竹林里去捡枯竹。刚走到竹林边时,头上传来飞机低沉的轰鸣声,接着,背后传来山崩地裂的爆炸声。

有一枚炸弹在她附近爆炸,巨大的气浪将她冲出老远,她昏迷了过去,等她清醒过来时,发现整个村庄在毕毕剥剥燃烧着,浓烟滚滚。

她呆了呆,然后发疯似的朝自己的家里跑去。

自己的家,以及两户邻居的房子,已经不见了,只留下两个巨大的弹坑。散落在四周的房子碎片正在燃烧着,浓烟中夹杂着某种肉烧焦时发出的焦臭味。

沐阳他爹,你在哪儿?秦沐阳的阿妈大声喊道,回答她的只有火苗上窜时的呼呼声。

她又叫张北山和莫妙莲爹妈的名字,也没有人应答。

她猛然意识到,浓烟中某种肉的焦臭味,就是他们的尸体正在被大火吞噬。

沐阳他爹,等等,我也跟你去!秦沐阳的阿妈叫着,朝大火扑去,这时,有人拉住了她,是秦沐阳他们回来了。

从此以后,秦沐阳的阿妈疯了。

从此以后,秦沐阳、张北山、莫妙莲三个孩子像流浪狗一样在榕城四处流窜,再将捡来,或是讨来的东西,留出一份给疯疯癫癫的秦沐阳的阿妈吃。

毕竟是张北山无论在个子还是力气上都比秦沐阳和莫妙莲大,在加上他的胆量出奇得好,因此,他无形中就成了两人的主心骨。

苦难的生活,使三人暂时忘记了幼时理想和誓言。

流浪狗是一种深沉而不屈的生命的精灵,用近似残酷的生活诠释着生命的力量。它挣扎在黑暗肮脏的生活中,用一种不可思议的顽强意志,走过风风雨雨。

三个流浪的孩子,照顾着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挺过了几年最黑暗的时光。他们没有湮灭在飘摇的生活中,反而茁壮地成长着。

这一年,张北山和秦沐阳十四岁,莫妙莲十三岁。

张北山如同一根雨后的春笋,窜高了很长一截,长得浓眉大眼,虎背熊腰,健壮得像一头牛犊子。

几年的流浪生活,并没有使秦沐阳变得粗野,他的个头没长多少,还是那样白白净净,文文静静。

莫妙莲则如她的名字一样,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莲花,愈发美丽了。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民主政府爱人民……

三人唱着嘹亮、雄伟的歌曲,迎来了新的生活。

因为他们没有成年,又差不多是孤儿,根据他们的实际情况,区政府安排他们到学校里去学习文化知识。

可是,没几天,张北山读不下去了,他跑到区政府对领导说,我都这么大的人,站着坐着和老师差不多高大,我有的是力气,安排我做点事吧。

大约是领导看着他与一群七八岁的孩子坐在一起的确很别扭,就安排他到一家工厂里去当学徒工。

莫妙莲和秦沐阳每次放学回来,看到秦沐阳的阿妈在村子四处疯跑,觉得很难过,也提出不读书。

张北山却不同意了,他说,秦沐阳你这小子天生就是读书的料,不读书可惜了,再说,瞧你细手细脚的模样儿,能做什么事?你的阿妈就是我的阿妈,有我一口吃的,绝少不了阿妈的那一份。

他又指着莫妙莲说,女孩儿不读书,等于是一头猪,你也必须去学校。

莫妙莲说,你知道怎样照顾女人不?阿妈是女人,需要我照顾。

张北山摸摸后脑勺,想了想说,也好。

秦沐阳本来想说我不去,可是他实在是舍不得课本上的知识,张了张嘴,究竟还是没有将话说出来。

时间过得真快,眨眼间,三人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

张北山早就转为正式工人,莫妙莲也被安排了一份工作。而秦沐阳的确是读书的料,小学初中接连跳级,在他二十二岁那年,考上了南方一所大学。他的阿妈,在他考后的不久,去世了。

在秦沐阳去学校的前一天,张北山将他和莫妙莲邀到象山顶上,说,沐阳,你在学校好好学习,而我呢,想与妙莲在家里好好地过日子。

莫妙莲已经不再是小女孩儿了,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把张北山推走了事,看了一眼秦沐阳,红着脸说,北山,婚姻是大事,不像买菜卖菜那样简单,让我好好地想想吧。

其实,这些年来的共同生活,秦沐阳已经在她心里像一粒种子一样生根发芽了,可是,现在他是大学生了,地位已经是今非昔比,前途不可限量,她吃不准他是否还能看得上自己。

张北山倒也痛快,说,行咧,妙莲,其实不琢磨也行,你看我这身板,挣钱养活你不成问题……

莫妙莲打断他的话,说,我好好的,有手有脚,能行能动,需要你养吗?

张北山吃不准莫妙莲心里装着什么心事,讪讪地说,那是那是。

秦沐阳站在一边一言不发,只看着远处雾霭中的群山发呆。

实际上,他的心里却像浪涛般翻腾不止:一直以来,他是那么喜欢妙莲,随着时间的推移,那种喜欢,早就变成了深深的爱慕,只是他生性羞怯,不善于表达而己。如今,张北山突然提出要娶她为妻,自己能与他争吗?这些年来,如果不是他的照顾,自己有书读、能考上大学吗?如果不是他的照顾,阿妈早就离开了这个人世,在他心里,早就将张北山当成了亲大哥。

莫妙莲看他发愣,试探着问,你在想什么?

秦沐阳回过神来,支支吾吾说,我想,我想,大学里的生活一定很美妙,精彩。

莫妙莲又问,你刚才听到北山和我在说什么吗?

秦沐阳言不由衷地说,其实,你与他挺般配的。

这是你的真心话?莫妙莲追问。

秦沐阳没有回答。

莫妙莲刚刚沉下去的心里又闪出一朵希望之花。

张北山笑着说,妙莲,你看沐阳都认为我和你般配,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嫁给我吧,这一辈子让你穿金戴银我不敢说,但能保准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莫妙莲瞪了他一眼,你羞不羞?

秦沐阳在南方的那所大学开始了他的人生新征程。

虽然学校里的生活的确是那么美妙精彩,班上也不乏有偷偷给他写纸条表示爱慕的女孩子,但是,莫妙莲的影子却总不停地在脑子里晃来晃去,怎么也挥不去。

他常常琢磨着,是不是该给莫妙莲写封信?前面所提及的那种顾虑,使他迟迟提不起笔来。

终于有一天,他实在是受不了这种思恋的煎熬,壮着胆子写了一首朦胧的爱恋情诗。

在张北山三番五次缠着莫妙莲要嫁给他时,莫妙莲收到秦沐阳的信息,尽管她读不懂整首诗的内容,可是从诗中的情和爱两字,她确定,秦沐阳是在向她表达自己的爱慕之情。

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不过,她很快就沉下心来,开始认真地琢磨这事儿:自己就是一个工厂里没有文化的工人,能配得上秦沐阳吗?

再说,张北山经常出现在她身边,那种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死缠劲也确实令她毫无招架之力。

莫妙莲就这样进入了一种难熬的人生苦恋之中。

因此,她决心要好好地考验考验张北山的真诚度,假装在不经意中将秦沐阳对她有所爱恋的消息透露给了他。

那一刻,张北山真的傻了,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看着莫妙莲,说,你说,人家一个大学生,当真会娶你?

莫妙莲说:北山,要是沐阳真的娶我,你怎么办?

张北山想都没想说,我到栖霞寺里去当和尚!

莫妙莲动情地说,用得着去当和尚吗?这个世上比我好的女孩多的是。

没想到张北山竟然扑通一声跪在莫妙莲的面前,说,我张北山如果不能娶你,这辈子永远不结婚。

别,别这样,莫妙莲手忙脚乱将他扶起来说。

秦沐阳将信寄出去后就后悔了,他觉得不应该与张北山争夺莫妙莲,可是又能怎样?信还能追得回吗?

他非常希望张北山写封信来大骂自己,或是亲自跑到学校来揍自己一顿。

然而没有。

倒是意外地收到了莫妙莲写来的信,莫妙莲在信中将收到他的信后所发生的情况一一告诉了他。

这封沉甸甸的信令他忐忑不安,无所适从。

他很想写封信给张北山,替自己解释说那次给莫妙莲写信,是一时的冲动,可是张北山会相信吗?如果不解释,回去怎么与他相处呢?

日子在煎熬中一天天流逝着。

这天,秦沐阳午饭后正准备去图书馆看书,学校的高音喇叭响了,说是有人找他,在校门口等候着。

秦沐阳来到校门口,见到的不仅仅是莫妙莲,还有张北山。

张北山,你也来了?他吃惊地问。

对,我也来了,张北山说。

秦沐阳尴尬着,一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僵在那儿,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话来:你们还没吃饭吧。

秦沐阳知道,从榕城到他的大学,乘车要半天。

吃过,不过吃的是空气,张北山笑着说。

他这一笑,尴尬的空气活跃了不少。

那,我请你们去吃个饭,秦沐阳说。

你一个穷学生有几个鸟毛钱?你的零用钱还是我与妙莲汇给你的呢,张北山咧嘴笑着说,还是我请吧。

秦沐阳又是一脸的尴尬。

在一家小小的饭店里,三人围着一张油乎乎的小饭桌坐在一起。在点菜时,张北山不仅点了好几个荤菜,还要了酒。

秦沐阳说,少点菜吧,我吃过了。

莫妙莲娇嗔说,北山是想让你改善一下,学校的生活不怎么好吧。

秦沐阳问,你怎么知道?

莫妙莲说,你的脸色告诉我的。

学校的生活不是不好,而是秦沐阳将钱节省下来买了资料书。他原本白净的脸有些呈菜青色。

开始时他们光是低着头吃饭,谈话的次数却不多,几杯酒下肚后,张北山红着脸最后打破了沉默,说,沐阳,我们来这儿,是有事要与你商量,我问你,你真的要娶妙莲吗?

秦沐阳回头看看莫妙莲,不知道该怎么说。

张北山也看着莫妙莲,你表个态吧。

妙莲当然成了主事人,她的一句话就可以把这一切搞定。

秦沐阳,你能娶我吗?莫妙莲的脸涨得绯红。

这……

你要是不娶妙莲,我就娶了,张北山说,我看你们不合适。

也许,张北山不说后面的话,秦沐阳也就退缩了,而这后半句恰恰成了激将法,在酒精的刺激下,只听秦沐阳说,怎么就不合适了,那要看妙莲嫁不嫁我?

妙莲,你说,张北山回问。

我嫁!妙莲的眼里溢满了泪水,痴情地说,只要沐阳娶我。

张北山一下子矮了许多,就像自行车的轮胎把气漏掉了一样,顿时瘪了下去。

不过,好在张北山就是张北山,拿得起放得下,抬头抹一把眼角,说:秦沐阳,咱都是大人,说话可要算数。我张北山不为难你,给你点时间学习,好让你毕业了娶妙莲,但是我有一说,要是你中途反悔了,可别怨我张北山不认人!

说完,他把手里的筷子一使劲儿,啪的折为两截。

秦沐阳那一刻也来了劲儿,也把筷子折为两截,说,一言为定,驷马难追!

行!算个汉子,张北山抓起秦沐阳,伸出拳头在他肚子上重重地擂了一拳,大笑着说,有种!

他虽然大笑着,可是,他的眼里却有一层晶莹剔透的东西在闪光。

莫妙莲以为张北山又要对秦沐阳耍粗,一把讲张北山拉开,说,有话好好说,咋又……

张北山还在大笑,笑得很爽心,说,妙莲,你真有福!将你交给他,我放心了。

他又把脸转向秦沐阳,说,沐阳,祝福你!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胸口,说,沐阳,妙莲,你们看,我也多幸福啊!

三个人都笑起来,把所有的酒都清了。

秦沐阳满眼里溢着清亮的泪水,一甩手,就把杯子摔碎在地上,说,谁不算话,犹如此杯!

张北山又在碎玻璃上踩了几脚,说,这样总行了吧!

饭馆老板早跑了过来,以为他们在那里发生了摩擦,看看没事,于是抱歉地笑笑,就走开了。

秦沐阳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宿舍里的,第二天醒来时虽然头痛欲裂,但昨天发生的那一幕却历历在目。

不好,我犯了大错,他跳起来叫道。

他顾不上洗漱,披上衣服朝校外跑去,可是,跑到校门口时,却茫然了,因为他昨天与张北山和莫妙莲分手时,忘记了问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这座城市是那么大,旅店是那么多,总不可能一家一家去找。

他慢慢地往后走,想着昨天发生的一幕幕,忽然有了一个主意。

秦沐阳寒暑假再也没有回到榕城,他只写了封信给张北山,说自己要考研,学习非常紧张,没时间回去。

他考上了研后,又写信回去,说他以后要考博。

而这个过程中所有的花费,张北山竟然全揽全包了,秦沐阳也坦然接受,跟他从爹妈那里拿来的一样有理。

就在秦沐阳认为自己这么多年的求学时间,莫妙莲看到他的毕业遥遥无期无法成婚,而她又与张北山朝夕相处,或许能改变当初的想法,转而答应张北山的追求时,一场众所周知的史无前例的大运动爆发了。

三人从此各据一方,杳无音讯。

十一届三中全会后,那场大运动遭到否定,许多在运动中受到迫害的人得到平反。

秦沐阳和张北山恢复自由时,已经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他们的青春早就随风而逝,随水而去。

这时的国家劫后余生,满目疮痍,需要大量的人才投入重建,根据秦沐阳的所学的专业,他被送到国家一所秘密机构进行科研工作。这份工作,需要他严格保密,不能与外界有任何的接触,秦沐阳就这样“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张北山恢复了原来的职务,带着工人们鼓足干劲,夜以继日地工作着,他想以这种工作方式,忘记那段创伤。

莫妙莲在等待着,等待秦沐阳的出现。

然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秦沐阳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她苦苦的思恋,在岁月的洗礼下,渐渐地平息下来。

终于有一天,他们又相聚了。

此时,三人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了。

在象山顶上。

张北山问秦沐阳,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秦沐阳想了想说,我还有什么打算?

张北山问,你不践行你当初的诺言了?

秦沐阳笑着说,我还没有毕业,怎么去践行?他看着远方一栋栋拔地而起的高楼大厦,自言自语地说,恐怕我永远也毕不了业了。

莫妙莲说,其实,我们三人在很小的时候已经是亲人,亲人能结婚吗?

这一天,他们谈了许多许多,直至夕阳西下,才分开。

后来,秦沐阳一次下楼梯时不慎摔倒,脑部受伤,从此昏迷不醒。

当莫妙莲的手机再次响起秦沐阳打来的电话时,她抑制不住内心的惊喜叫道

沐阳,你醒了?

可是,那边却传来一个年轻陌生人的声音:您是莫妙莲老人吧,秦教授在昨夜离开了人世,我们是在他的手机里发现了您的号码……

莫妙莲手一松,手机啪地掉在了地上……

娜娜想不到这个住在敬老院,一辈子未婚的老奶奶身上还有这样一段神奇曲折、令人荡气回肠的往事,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内心百感交集,或许,这才是真正的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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