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慧
(复旦大学历,上海 200433)
试析王鹗与文天祥面对蒙元统治之不同态度
阿 慧
(复旦大学历,上海 200433)
本文主要依据相关史料的记载,尝试从二人生平经历出发考察王鹗、文天祥二人对于蒙元统治的不同态度,并探讨二人面对蒙元统治者表现出不同态度的可能原因。
王鹗;文天祥;蒙元统治
在中国古代,无论是何君何朝,对于以齐家治国平天下为最高理想的大部分儒生而言,人生至恸莫过于朝廷倾覆,国之不国。而在元灭金、代宋之际,金、宋二朝各有一位曾经高中状元的儒生不得不面对亡国后何去何从的问题。二人之中,金哀宗时的状元王鹗接受了忽必烈的延揽出仕,官至翰林学士承旨,留名于《元史》。而宋理宗时的状元文天祥则义不降元,作为著名民族英雄为后世所知。
王鹗、文天祥同为习读四书五经的儒生,也同样在科举中出人头地,然而二人在同样面对推翻其故朝的蒙元统治者,却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其中原因何在?
从相关材料的叙述中来看,生于金璋宗明昌元年(公元1190年)的王鹗“幼聪悟,日诵千余言,长工词赋”[1]自幼天资过人;而在金哀宗正大元年(1224年)高中状元,出任金朝地方官时,更是“立教条,正风俗,未几政成,吏畏而民安之……政声籍甚。”[2]称得上政绩斐然。
不过实际上,王鹗在金廷内并未受重用。金哀公甚至忘了这么一位自己即位时的状元,直到其被元、宋联军围攻迁蔡时,见到王鹗的书拟,才愕然惊问此人岂不是“朕即位时状元耶”[3],方擢用王鹗为尚书省都事。对于此事,王鹗在自己的笔记体著述《汝南遗事》中提及时的叙述相当平淡;而依据《元朝名臣事略》与《宋史》的记载,此时金哀公似乎对擢用王鹗之晚表达了惋惜。而在此后,依据《汝南遗事》记载,金哀宗还曾授予王鹗四隅讥察官之职,负责查考官吏,应当是极为机要之职,然而王鹗也只是平淡接受,似乎也并未做出什么值得一叙的实绩。
而就《汝南遗事》对于金哀宗迁蔡后的整体记叙来看,王鹗的行文也是极为精炼简要,多就事论事,少见对故朝之感情流露的。从王鹗在《汝南遗事》的总论中来看,《汝南遗事》的撰写乃是“承都元帅之命”[4]“惟大中书之言”,[5]应当来自于张柔与耶律楚材的令下,作于金亡后为张柔所救,馆于保州之时。此时金虽不一定可称新亡,然而王鹗已承元朝之命,写就《汝南遗事》了,就此而言,王鹗对于故金似无太多眷恋,而对蒙元统治则颇为配合。
而在忽必烈招揽王鹗入其潜邸之后,王鹗则积极为忽必烈讲授“《孝经》《书》《易》,及齐家治国之道,古今事物之变”[6]颇得忽必烈敬重。及至此时,王鹗方向忽必烈提出祭奠旧主金哀公,得忽必烈“义而许之”[7]后才去寻访金哀宗,此时已为河水所没的茔冢祭奠——向新主寻求准许去祭奠旧主,这似是“大义”“大节”值得嘉许,然而王鹗的这番行动,显然是将忽必烈这位新主的地位置于旧主之上。王鹗表达“大节”“大义”的对象虽是故朝旧主,然而感受到其“高义”的乃是蒙元治下之人与蒙元新主。
不仅如此,在忽必烈即位后,王鹗仍积极为蒙元统治出谋划策,修史馆、设学院皆出于其建议,面对欲以奸计夺取相位的阿合马,已是老迈之年的王鹗更愤然曰“吾以衰老之年,无以报国,即欲举任此人为相,吾不能插驴尾矣。”[8]就此来看,王鹗已完全接受了蒙元代金的事实,认同了蒙元的统治并愿意为蒙元的统治者效忠。
金哀宗与元世祖忽必烈两位君主对待王鹗的不同态度,在一定程度上或许对于理解王鹗的选择有所帮助。
王鹗虽然天资聪颖,于金哀宗即位当年便考中状元,却一直不得金哀宗重用,自王鹗于正大元年状元及第,及至金哀公于天兴二年(1233)迁蔡,将近十年的时间之中,王鹗一直不得拔擢。及至金哀宗见得其书拟,口称一句“朕即位时状元耶”,方得受任尚书省都事。而即便金哀宗此后又授予王鹗四隅讥察官之职,其任命王鹗的理由竟是左右推举的王大济无能,而眼下朝野并无可用之人,唯有王鹗“尝为汝阳令,又尝为帅府弹压官,蔡人情伪,想已备悉。”[9]竟有些别无选择之意。王鹗在宦海浮沉蹉跎将近十年,好容易得见天颜,然而此时面对如此危局,金哀宗却是如此言说,王鹗此时心中作何感想,后人已不得而知。唯能了解的便是金哀宗对于王鹗一直未能予以十分重视。
而元世祖忽必烈恰恰与金哀宗形成鲜明的对照。依据《元朝名臣事略》记载,当忽必烈延揽王鹗入潜邸,“一见喜甚,呼状元而不名”[10],给予了王鹗极大的礼遇。而在与王鹗的交流中,忽必烈对于王鹗所谈及的治国理政之道,至少也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我虽未能即行汝言,安知异日不能行之耶!”[11]及至王鹗年老,忽必烈又体恤其不能再历冬寒,遣专人送其南归。凡此种种,无不表现出忽必烈对王鹗的重视。从王鹗的角度而言,其虽为状元出身,然而在金朝却并不得重用,及至金亡,便沦为亡国累臣,已有如此终老一世之心,然而却得忽必烈如此赏识优待,其心中有所偏向亦是可以理解。
而王鹗此时的这一偏向实际上是含有对忽必烈的感激之情的,其在一定程度上是面向忽必烈个人的,《元朝名臣事略》记载,忽必烈送王鹗南归之后,元宪宗亦曾希望委王鹗以政,然而王鹗“力辞而还”,[12]却在忽必烈称帝后出任翰林学士承旨,不仅积极举荐人才,还时常建言献策。及至此时,王鹗心中的偏向开始从对忽必烈一人的接受转变为对整个蒙元新朝的接受。到王鹗因反对阿合马而道出“衰老之年,无以报国”的时候,王鹗已完全接纳了蒙元的统治,并以元廷之臣的身份主张报效元廷。
使得王鹗接纳蒙元统治并效忠元廷的原因,除了其个人对忽必烈知遇之恩的感激转化为对元廷的报效之外,很可能还有儒家传统知识分子“行道”的观念作用。起于北宋的儒家理学思想经过发展,在金与南宋的儒生之中都有流传。尽管学界一般认为理学在北方的真正重新流传始于赵复北上,但是在赵复以前,金元治下的北方也并不是对理学一无所知。[13]而作为金朝末代状元的王鹗更很有可能受其影响,甚至对这一观念有所接受,《元史》记载王鹗有言“学者当以穷理为先”[14]或可成为一证。忽必烈延揽王鹗后,王鹗首先向忽必烈讲论的乃是儒家典籍,以及“齐家治国之道,古今事物之变”,[15]概括而言,正是儒家之“道”。
而从王鹗留存不多的文章中来看,王鹗认为“夫孔子之道,穷天地,亘万世,大而能博,久而弥彰”[16]“道”乃是亘古不息的。而在行道方面,王鹗则相信“道行乎教,非文不宣,盖将以诏聚而传远也。”[17]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忽必烈即位建立元朝之后,王鹗对于修史、设学院的一系列建言,正是其将“行道”从理论化为实践的主张。王鹗认为儒家之“道”不息不灭,而面对蒙元新朝的统治,正应该积极建言献策,将统治者引向“行道”之路。这或许也是王鹗接纳蒙元统治并效忠元廷的可能原因之一。
再来看文天祥。依据史料记载,文天祥似乎自幼便对忠臣之名有所向往。《宋史》记叙文天祥“自为童子时,见学宫所祠乡先生欧阳修、杨邦乂、胡铨像,皆谥‘忠’,即欣然慕之。曰:‘没不俎豆其间,非夫也。’”[18];而文天祥自己亦在诗中称“儿时爱读忠臣传”。[19]可以说,文天祥早已立下为宋尽忠之志。宋理宗宝祐四年,文天祥得宋理宗钦点为状元,又因宋理宗阅其试卷时见“文天祥”之名而曰“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20]因此文天祥又以“宋瑞”为字,其忠君、忠宋之心可见一斑。在宋廷为官时,文天祥虽亦称不上仕途遂顺,然而朝廷却一直不曾彻底免其官职,而文天祥自己因不满奸臣专权而数次提出的辞官之请,也没有被朝廷完全接受。从这一点而言,宋廷一直以来都对文天祥有所倚重。而文天祥对于宋廷的效忠自不必言。
及至宋理宗去世,德祐皇帝即位,蒙元大军来犯,文天祥积极率兵勤王,虽知自己此举乃是“驱羊搏虎”,却表示“第国家养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以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稷犹可保也。”[21]仍以保卫家国社稷为己任,坚持抵抗元军,忠于宋廷,绝不降元的态度极为坚决。可以看出,此时的文天祥对于蒙元统治表现出了绝不接受、绝不妥协的态度。当文天祥兵败五坡岭被俘,当即便欲死。而当文天祥亲眼见证南宋行朝大败于厓山,南宋彻底败亡,更是万念俱灰,称“国亡不能救,为人臣者死有余罪,况敢逃其死而二其心乎”,[22]只求一死。尽管文天祥在此后被执于元大都的三年内态度稍有松动,似乎对蒙元统治有所接受,[23]却仍然坚决拒绝出仕元朝,最终慨然就死。
从文天祥的经历来看,其对故宋统治几乎持有一种绝对化的忠诚,这很有可能是在南宋文化环境影响下对“忠”的一种观念固化。而文天祥对蒙元的统治则难以接受,更遑论出仕元廷。而文天祥的这种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与他对故宋皇帝及蒙元统治者的个人感情有关。
自幼向往忠诚之名的文天祥受宋理宗钦点为状元,又因宋理宗之言得字“宋瑞”,从这两点来看,其对宋理宗的感激与忠诚自然不难理解。而从文天祥在状元及第后写与宋理宗的谢恩诗来看,这种忠诚从宋理宗本人发展至整个宋廷,文天祥就此担负起了面向朝野的为臣之责:“但坚圣志持常久,须使生民见泰通。第一胪传新渥重,报恩唯有厉清忠。”[24]虽然文天祥此后的仕途并不顺利,这种对于宋廷统治者和整个宋廷的效忠之心却并未因此受到影响。究其原因,乃是宋廷当时权臣奸相当道,文天祥或许将朝廷如今的疲敝衰朽之因皆归咎于权臣奸相,从情感上相信南宋皇帝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仍然值得效忠。况且,文天祥在宋廷也并非完全不得重用,反而常有升迁,而在文天祥因不满权臣奸相提出辞仕时,朝廷也多为挽留,从这个角度来说,文天祥在宋廷的官宦生涯的前期,也并不算十分失意,文天祥还能感受到南宋朝廷对自己的需要。
反观元朝,在文天祥看来,身为“虏寇”的蒙元统治者毫无疑问乃是灭宋的罪魁祸首。以文天祥将南宋视为父母的立场而言,元朝便是杀其父母之人,其仇不可谓不深。而在文天祥被俘之后,元廷急于迫使其投降的种种行动,更增添了文天祥对元朝的厌恶,从感情上更加难以接受蒙元的统治。
而除去文天祥的个人感情因素之外,文天祥的选择,在一定程度上也与其所接受的儒家思想观念有关。自朱熹将理学集于大成,以“道”为中心的南宋程朱理学便得到迅速发展,对南宋一朝整体的文化环境与意识形态都产生了影响。
在文天祥状元及第的当年,宋理宗所出的殿试题目及问题,甚至也都围绕着理学所言之“道”作为核心而展开。在题目中,宋理宗首先表达了自己对于道之源出的认识,继而提出有关行道时“志愈勤,道愈远”的悖论、道外是否还有法、从如今现实而言道是否足以御世,以及道的更迭变化等一系列问题。[25]
而文天祥在自己殿试的对策之中,也紧紧围绕着“道”的观念阐述了自己的认识,以及文天祥个人从“道”的角度出发,对于现实问题的理解。虽然从对策中看,文天祥认为目前南宋所存在的现实问题的根源在于,君臣虽对“道”有认识,却不能坚持“行道”;然而抛开文天祥具体的对策内容不提,在这篇策论中,更值得注意的乃是文天祥所表达的对于“知道”与“行道”的认识。
在文天祥看来,“道”确实是生生不息、不断运动的,并由此组织天地宇宙万事万物的运转。然而“道”也是可能“不行”甚至“离”的,而所谓的“离道”,“非道之离也”[26],不是“道”本身的止息或消失,而是“知道者之鲜也。”[27]意思是真正了解“道”的人减少甚至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文天祥认为“知道”乃是“行道”的前提,不“知道”便不能“行道”,“知道”要比“行道”更为重要。
倘若延续文天祥在《御试策》中的思路,去考察文天祥对蒙元统治的认识,便可知其几乎全然不认为元廷之人“知道”。在《言志》一诗中,文天祥写道“以身殉道不苟生,道在光明照千古”。[28]“以身殉道”一词源出孟子“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29]从文天祥在此处的化用以及诗句的下半句来看,文天祥此时仍然相信“道”的存在与永不止息,然而此时天下已无人“知道”,更遑论“行道”。因此,文天祥唯有选择“以身殉道”,从而尊道、明道。
总而言之,王鹗与文天祥虽同为前朝状元身份,然而其对蒙元统治所抱持的主观感情不同,受到儒家理学影响后形成的有关“道”的观念与认识也有不同。王鹗对忽必烈的知遇之恩有所感激,又受“行道”观念所驱,比较容易接纳蒙元新朝的统治;而文天祥怀着对南宋尽忠的赤诚,对蒙元统治者十分抗拒,再加上其对“知道”的看重,使其对蒙元新朝的统治难以接受。两人在感情和观念上的这两点区别,或可帮助人理解王鹗、文天祥面对蒙元统治者时所做出的不同选择及行动。
注释:
[1]《元史》卷一六〇,中华书局,1976年,第3756页。
[2]苏天爵辑撰《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二《内翰王文康公》,中华书局,1996:237。
[3]《元史》卷一六〇,第3756页。
[4]王鹗《汝南遗事》,载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7册,台湾新文丰出版公司,1986:537。
[5]王鹗《汝南遗事》,载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7册,第537页。[6]《元史》卷一六〇,第3756页。
[7]《元史》卷一六〇,第3756页。
[8]《元史》卷一六〇,第3757页。
[9]王鹗《汝南遗事》,载丛书集成初编本,第117册,第530页。[10]苏天爵辑撰《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二《内翰王文康公》,第238页。[11]《元史》卷一六〇,第3756页。
[12]苏天爵辑撰《元朝名臣事略》卷一二《内翰王文康公》,第239页。[13]对于金末元初理学发展的情况可参考姚大力:《金末元初理学在北方的传播》,元史论丛第2辑,第217-224页。
[14]《元史》卷一六〇,第3757页。
[15]《元史》卷一六〇,第3756页。
[16]王鹗《创建宣圣庙记》,参见《全元文》第8册,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6)。
[17]王鹗《云山集序》,参见《全元文》第8册,第3页。
[18]《宋史》卷四一八,中华书局,1977:12533。
[19]《文天祥全集》卷一五《吟啸集•已卯十月一日至燕越五日罹狴犴有感而赋》,中国书店,1985:387。
[20]《文天祥全集》卷一七《纪年录》,第443页。
[21]《宋史》卷四一八,第12534页。
[22]《宋史》卷四一八,第12539页。
[23]文天祥被俘后之心路历程变化详见温海清《文天祥之死与元对故宋问题处置之相关释证》,《文史》,2015(1):73-102。
[24]《文天祥全集》卷一《集英殿赐进士及第恭谢诗》,第1页。
[25]《文天祥全集》卷三《对策•御试策一道》,第41页。
[26]《文天祥全集》卷三《对策•御试策一道》,第42页。
[27]《文天祥全集》卷三《对策•御试策一道》,第42页。
[28]《文天祥全集》卷一四《指南后录•言志》,第350页。
[29]《孟子》卷一三《尽心•上》,中华书局,2006:313。
K871.44
A
阿慧(1994-),女,内蒙古自治区兴安盟乌兰浩特市,蒙古族,本科,学生,复旦大学,研究方向:蒙元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