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祖华
鲁迅之所以能够卓有成效地进行思想、文学等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生产并使自己所生产的知识产生巨大而深远的影响,除了别的显而易见的原因之外,一个重要而直接的原因就在于鲁迅在创造思想、文学等新知识之前、之中,汲取和积累了丰富的各种自然科学的、人文社会科学的知识,正是这些知识,不仅成为了鲁迅宝贵的精神财富,而且也为鲁迅创造新的知识提供了坚实的保障,这些知识也就当然地成为了我们研究鲁迅及其知识生产活动应该特别关注的重要对象。
在鲁迅积累的各种知识中,自然科学知识,尤其是自然科学的理论知识,是鲁迅知识图景中的重要一维。而在鲁迅积累的与自然科学相关的理论知识中,特别重要的理论知识当属医学知识与进化论的知识。这两类知识,不仅是鲁迅曾经系统地学习过的知识,而且也是对鲁迅影响,包括思想与文学创作的影响最为广泛与深入的知识。而在这两类自然科学的理论知识中,进化论的理论知识,又无疑是鲁迅整个知识系统中最重要的知识,因为,鲁迅虽然系统地习得过医学,尤其是现代西医学的知识,并且将这些知识创造性地运用于自己的精神生产活动中,特别是小说、杂文的创作中,但他却从来没有以论文或著作的形式系统地整理过这类知识。与之相比,进化论的理论知识,不仅是鲁迅最早系统地汲取的关于自然科学的理论知识(比鲁迅汲取医学知识还早),也不仅是鲁迅在从事精神生产活动中使用最多的一种理论知识,而且,他还有意识地系统整理过这类知识,如,鲁迅在日本时期撰写的《人之历史》、《科学史教篇》、《中国地质略论》等,就是他整理进化论知识的论文。所以,无论从什么方面来看,鲁迅所积累的进化论的理论知识,都是我们应该特别关注的对象,更是我们从知识学的角度研究鲁迅习得的相关知识,特别是理论知识应该着重研究的对象。
鲁迅积累进化论的知识有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鲁迅对进化论的知识经历了一个从不关注到关注,从没有明显的兴趣到兴趣浓厚,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
鲁迅最早接触与进化论相关的知识是19世纪末在南京求学期间。1898年11月,鲁迅因不满江南水师学堂“乌烟瘴气”的学习氛围和自己所学的“管轮”专业而从该校退学,1899年1月下旬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正是在矿务铁路学堂,鲁迅不仅较为系统地学习了地质学的相关知识,而且由于矿务铁路学堂地质学的课本使用的是英国地质学家赖尔撰写的《地质浅学》(现通译为《地质学原理》)这部“为生物进化主义奠定了基础,深深地影响了达尔文的《物种起源》”的著作而接触到了关于生物进化的学说与理论。《地质浅学》这部著作,早在鲁迅来到这个世界之初,即已被翻译成中文引入了中国。鲁迅在《在现代中国的孔夫子》这篇杂文中就曾指出:“我出世的时候是清朝的末年,孔夫子已经有了‘大成至圣文宣王’这一阔得可怕的头衔……不知道为了决定与其拜着孔夫子而死,倒不如保存自己们之为得计呢,还是为了什么,总而言之,这回是拼命尊孔的政府和官僚先就动摇起来,用官币大翻起洋鬼子的书籍来了。属于科学上的古典之作的,则有侯失勒(赫歇尔)的《谈天》,雷侠儿(赖尔)的《地学浅释》,代那(达纳)的《金石识别》,到现在也还作为那时的遗物,间或躺在旧书铺子里。”
不过,在矿务铁路学堂学习期间,鲁迅虽然下了很大的功夫钻研《地质浅学》这本纯粹的研究自然科学的教材,还将这部教材“照样抄订成两大本,并把书中精密的地质构造图也都描摹下来”,但,赖尔这部《地质浅学》中所阐述的关于生物进化的理论知识,并没有使鲁迅感到特别的新鲜,更没有使鲁迅产生特别的兴奋感,自然,也没有引起鲁迅特别的关注。鲁迅真正关注生物进化的理论并受到震撼的时期,是20世纪初期,正是在这一时期,鲁迅读到了严复译述的《天演论》,不仅“从这本书中,初步了解了达尔文的进化论学说,接受了其中关于生物发展进化的唯物主义观点”,而且心灵也被深深地震撼了。鲁迅曾在《琐记》中回忆过当时的情景:“看新书的风气便流行起来,我也知道了中国有一部书叫《天演论》。星期日跑到城南去买了来,白纸石印的一厚本,价五百文正。翻开一看,是写得很好的字……一口气读下去,‘物竞”“天择”也出来了,苏格拉第,柏拉图也出来了,斯多噶也出来了。”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鲁迅不仅自觉地和较为系统地汲取进化论的知识,而且还以论文的形式整理了进化论的知识并开始频繁地使用这类知识看待各种社会现象与问题、分析各种理论学说与问题,不断地创造属于自己并泽被他人的精神财富。
不过,鲁迅接触进化论这种知识的途径虽然与当时中国知识界其他人一样,其对进化论这种知识功能的认知也与当时中国知识界有相近甚至相同的倾向,但鲁迅在介绍、整理进化论知识的时候,仍是侧重于这种知识的自然科学属性的,我们只要读一读鲁迅用文言撰写的论文《人之历史》就可以直观地了解这种状况。
鲁迅所积累的进化论知识对鲁迅的影响,不仅是多方面的,而且是贯彻于鲁迅一生的。如果以鲁迅的“思想”为依据来透视进化论的知识对鲁迅的影响,我们则可以发现,自从鲁迅积累了关于进化论的知识之后,这种影响就不仅如影随形地影响了他在各类作品(如小说、散文,尤其是杂文)中的思想表达与建构,而且所发挥的作用也从来就没有中断过,即使在其思想发展的所谓“后期”也没有中断。
在研究鲁迅思想发展的相关成果中,人们特别喜欢引用鲁迅的这样一段话:“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然而后来我明白我倒是错了。……我在广东,就目睹了同是青年,而分成两大阵营,或则投书告密,或则助官捕人的事实!我的思路因此轰毁”。这段话所表达的中心意思就是在事实的教训下,鲁迅自己“相信进化论”的“思路因此轰毁”了。鲁迅关于自己与进化论关系的这样一种叙述,应该说是有事实依据的,他自己之后的作品,包括后期创作的历史小说和杂文等也在表明,他不再一味地(或者说坚定地)“相信进化论”,更不再一味地、绝对地依据进化论的“思路”来看待问题、分析问题或者创作小说作品与杂文作品,而学界同仁将鲁迅这段自述自己与进化论关系的话作为鲁迅思想由前期发展到后期的依据也当然是有一定道理的,因为,有鲁迅的作品以及留存下来的其他文字,如书信等作为有力的证据,但,鲁迅相信进化论的“思路”固然在事实的教训下“轰毁”了,而并不表明鲁迅所积累的关于进化论的理论知识也被他抛弃了,更不表明鲁迅从此不再运用与生物进化论相关的理论知识来看待各种现象、谈论各种问题并接受各种新的知识、创造各种新的知识了。
展读鲁迅留存下来的各种文字,尤其是他后期的杂文,我们会发现,鲁迅在所谓思想发展的“后期”,不仅在看待某种现象或分析某个问题时常常使用进化论的理论知识,而且,所使用的进化论的理论知识,还是属于自然科学性质的生物进化的理论知识,如,在《喝茶》一文中,他曾经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感觉的细腻和锐敏,较之麻木,那当然算是进步的,然而以有助于生命的进化为限。如果不相干,甚而至于有碍,那就是进化中的病态,不久就要收梢”;同样,也是在所谓思想发展的“后期”,鲁迅还常常谈及自然的生物进化论本身及生物进化论学说的集大成者达尔文,不仅对达尔文和他的伟大学说给予了充分的肯定,而且还以此为依据来分析某种现象与问题,如,在《‘论语一年’》中,他曾经写下了这样一段文字:“生物在进化,被达尔文揭发了,使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远祖和猴子是亲戚。然而那时的绅士们的方法,和现在是一模一样的:他们大家倒叫达尔文为猴子的子孙。罗广廷博士在广东中山大学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实验尚未成功,我们姑且承认人类是猴子的亲戚罢,虽然并不十分体面。但这同是猴子的亲戚中,达尔文又是不能不说是伟大的了。那理由很简单而且平常,就因为他以猴子亲戚的家世,却并不忌讳,指出了人们是猴子的亲戚来。”这些事例都说明了这样的两个问题:第一个问题是,在鲁迅生命的后十年中,也就是学界普遍认可的所谓鲁迅思想发展的“后期”,虽然他只相信进化论的“思路”被他所耳闻目睹的事实轰毁了,不仅其所积累的进化论的知识没有被轰毁,而且这些知识还在他进行相应的精神生产活动的过程中,发挥着别的知识,包括别的自然科学的知识和人文、社会科学知识无法替代的重要作用:第二个问题是,鲁迅在所谓思想发展的后期使用进化论知识从事精神生产活动的时候,仍然是基于这种知识是关于自然的科学性质,并没有将其当作具有哲学方法论的学说来使用。
当然,我们也不能否认这样的事实,即,进化论知识虽然在鲁迅一生的思想建构中都在发挥着作用,但这种作用在鲁迅前期与后期思想的建构中所发挥的作用是有差异的,这种差异似乎可以如此来概括:在鲁迅思想发展的所谓后期,进化论知识对鲁迅思想建构所发挥的作用,主要是一种“依据”的作用,即,是鲁迅后期看待某些现象、分析某些问题的一种学理依据;在鲁迅思想发展的所谓前期,进化论知识对鲁迅思想建构所发挥的作用,除了“依据”的作用之外,更为重要和主要的作用,是一种“思路”的作用,即,是鲁迅分析问题、阐述自己思想(观点)的一种思路,即进化的思路。前一个问题我已经进行了相应的论述,这里主要论述后一个问题,即进化论的知识对鲁迅前期思想建构的影响。
鲁迅前期的思想丰富多彩,但在其丰富多彩的思想中,最重要的思想主要是两种,一种是关于“人”的思想,另一种是关于“中间物”的思想。这两种思想,不仅与鲁迅这一时期的其它思想,如启蒙的思想、反封建的思想等密切相关,而且从一定意义上讲,鲁迅这一时期的启蒙思想、反封建的思想等,都是在关于“人”的思想及“中间物”的思想的基础上展开并形成的。而鲁迅前期的这两种最为重要的思想,大都与进化论知识的作用分不开,或者说,大都是在进化论提供的“思路”中建构起来的。
鲁迅前期关于“人”的思想有一个发展过程,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前,鲁迅关于“人”的思想主要是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如,学界同人在论鲁迅前期关于人的思想时常常喜欢引用鲁迅的这样一段话:“是故将生存两间,角逐列国是务,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后凡事举;若其道术,乃必尊个性而张精神。”这是鲁迅1907年谈“人”的问题时所表达的一种思想,这种思想的核心内容之一就是鲁迅要“立”的“人”是怎样的人,即“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人。鲁迅这种关于人的思想,由于主要关涉的是“人的精神”问题,因此,我将这种关于人的思想所涉及的“人”概括为是“精神的人”。在鲁迅看来,只有这样的人“立”起来了,才可能“凡事举”。五四新文化运动之后一直到鲁迅思想向“后期”转变时期,鲁迅关于“人”的思想不仅更为丰富了,而且也更为全面与科学了。如果说,1907年左右,鲁迅关于人的思想主要是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的话,那么,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及其之后,鲁迅不仅依然关注人的精神问题并承续了早期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而且深刻关注人的“生命”问题并构建了关于“生命的人”的一系列思想。
没有疑问,鲁迅前期这两种关于人的思想,在鲁迅的思想中都具有丰富的内容与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两种关于人的思想分别揭示了人的两个方面的本质,前者揭示的是人的社会性本质;后者揭示的则是人的动物性本质,它们共同地构成了鲁迅对人的全面认识,也历史地构成了五四时期“人的发现”的思想内容,而且是经受得起事实与逻辑检验的、具有科学属性的关于“人”的思想内容。而鲁迅这两种关于人的思想,不仅其“依据”与进化论这种自然科学的知识体系有关,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其构成的“思路”也都与进化论所提供的思路相关,甚至完全可以说,鲁迅就是基于进化论这种自然科学知识所提供的依据及其“思路”展开的关于“人”的问题的探讨。
1919年到1925年这六年时间,鲁迅分别发表了《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随感录四十九》、《忽然想到(六)》等论文与杂感,既表达了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也表达了关于“觉醒的人”即精神的人的思想。其中,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有这样两段意思十分相近的话,一段为:“我现在心以为然的道理,极其简单,便是依据生物界的现象,一,要保存生命;二,要延续生命;三,要发展这生命(就是进化)。生物都这样做,父亲也就是这样做。”另一段为:“我们目下的当务之急,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前一段话是鲁迅1919年写下的;后一段话,是鲁迅1925年写下的。这表明,无论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高潮时期,还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退潮之后,鲁迅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始终如一,而这样的思想,都与进化论的知识有关,都是“依据”生物进化论的知识所表达的思想,其“思路”都是基于生物进化论的原理展开的,如,鲁迅这样的两段言论:
生命何以必需继续呢?就是因为要发展,要进化。个体既然免不了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所以只能延续着,在这进化的路上走。走这路须有一种内的努力,有如单细胞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繁复,无脊椎动物有内的努力,积久才会发生脊椎。所以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更近完全,因此也更有价值,更可宝贵;前者的生命,应该牺牲于他。
生命的价值和生命价值的高下,现在可以不论。单照常识判断,便知道既是生物,第一要紧的自然是生命。因为生物之所以为生物,全在有这生命,否则失了生物的意义。生物为保存生命起见,具有种种本能,最显著的是食欲。因有食欲才摄取食品,因有食品才发生温热,保存了生命。但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为继续生命起见,又有一种本能,便是性欲。因性欲才有性交,因有性交才发生苗裔,继续了生命。
在这里,鲁迅不仅直接地运用了自己所积累的关于生物进化的知识以及这些知识所提供的“思路”谈论关于人的问题,表达关于人,尤其是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而且,这些知识还既包括生物个体进化的知识(如,“生物的个体,总免不了老衰和死亡”,“进化又毫无止境”),也包括了生物种族进化的知识(如,单细胞动物、无脊椎动物的“内的努力”)。正因为鲁迅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的“依据”和“思路”,都是建立在经过了历史与无数人检验的科学的生物进化论的知识基础之上,所以,他的这些思想,虽然也有一些偏颇,如,鲁迅基于生物进化的知识与思路“绝对”地认为“后起的生命,总比以前的更有意义”等,但却依然是言之成理而持之有据的,也当然是不能被轻易解构的。
鲁迅前期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与进化论知识的关系,虽然不如其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与进化论知识的关系那么显然、那么直接,但如果我们梳理其思路,也依然可以发现其与进化论知识的关系。
李冬木在谈鲁迅的思想与鲁迅所积累的进化论知识关系的论文中,曾经提出了一种观点:“从鲁迅思想的发展走向上则大抵可以认为,严复在《天演论》中所诉诸的‘胜天为治’的精神,即强调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在鲁迅留学后延长到了那些他所认为的‘具有绝大意志之上’和‘摩罗诗人’身上,从而不仅帮他找到崭新的精神载体,更由此赋予了他‘争天抗俗’的浪漫激情;而丘浅次郎提供的则不仅是关于进化论的知识体系,还更是一种以科学实验为前提的认识方法,其对鲁迅此后发挥本领的现实主义具有积极的促成作用,而这一点又体现两者极其近似的气质:清醒和绝不相信没有‘现在’的‘将来’乃至‘黄金世界’。而就作用的时期而言,前者主要在留学时期,后者则潜移默化到发表《狂人日记》以后,并且凸显鲁迅的主要特征。”李冬木这里所论的是鲁迅关于“人”,尤其是“精神的人”的思想的发展过程,即,在鲁迅留学日本期间,鲁迅是乐观地认为,只要发挥“人的主观能动作用”,就能“凡事举”;而在五四新文化运动期间则不再那么乐观,而是一方面强调人的精神的作用,一方面又对人的这种精神作用的可行性、有效性及有限性等在《狂人日记》等作品中进行了反省。而鲁迅关于“精神的人”的这些思想,虽然有发展,但这种发展都与鲁迅所接受的进化论的知识有关:前者与鲁迅从严复翻译的《天演论》中接受的进化论知识有关;后者则与鲁迅从日本进化论学者丘浅次郎那里接受的进化论知识有关。李冬木的观点虽为一家之言,但也是有根据的,当然也是有说服力的。只是李冬木限于自己论文的论题,没有具体梳理鲁迅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与进化论知识的关系,更没有提供直接的材料作依据,而这正是我要做的工作。
鲁迅在写于1919年10月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一文中写下过这样一段话:“总而言之,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很不易做;而在中国尤不易做。中国觉醒的人,为想随顺长者解放幼者,便须一面清结旧账,一面开辟新路。”鲁迅这里所说的“觉醒的人”(包括觉醒的父母)是怎样的“人”呢?鲁迅在这篇文章中没有说,但如果从“互文”的“思路”出发,结合鲁迅在《文化偏至论》一文中所要“立”的“人”来看,应该是“尊个性而张精神”的人,也就是“精神上”(而不是物质上)觉醒了的人(这也许正是鲁迅在这篇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的文章中不解释“觉醒的人”的原因,因为,他自己在《文化偏至论》,也包括在之前的其它一些文章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那么,又为什么说,鲁迅这里表达的“觉醒的人”的思想(或者说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与生物进化论的知识有关呢?这只要从鲁迅这段结论似的话语存在的语境中就可以得到说明。这段话语中所表达的“觉醒的父母,完全应该是义务的,利他的,牺牲的”思想,是直接承接着鲁迅前面关于“生命的人”的思想而来的,其思想的逻辑是:正因为鲁迅从生物进化论的知识与思路出发认为“生命是进化”的,后起的生命比之前的生命更有意义,所以,他认为,“觉醒的人”(包括觉醒的父母)应该做“牺牲”品。尽管鲁迅自己没有直接将自己的这些关于“精神的人”的思想与进化论勾连,更没有明确地使用生物进化论的相关概念,但这些关于“精神的人”“应该怎样”的思想的“依据”以及内在理路,都与进化论的知识与思路关系密切、一脉相承。
如果说鲁迅关于人的思想是这一时期他自己最丰富而重要的思想的话,那么,“中间物”的思想则是他这一时期最深刻的思想,有学者甚至如此认为:“‘中间物’构成了鲁迅全部思想的一个轴心概念。其他思想可以看作这个轴心的一个个展开。”这虽然也是一家之言,并存在着显然的“绝对化”的倾向(如鲁迅关于“选材要严,开掘要深”的文学思想,与“中间物”的思想有怎样密切的关系呢?)但也说明了“中间物”的思想在鲁迅整个思想系统中的重要地位与价值。而鲁迅的这一思想,不仅同样与其所积累的进化论知识关系密切,而且从这一思想构成的逻辑上讲,鲁迅就是在进化论知识的基础上创造的这种一种具有新的知识属性的思想(关于这种思想的新知识的属性,我将在鲁迅创造的新知识的相关章节中进行具体论述)。
鲁迅“中间物”的思想,最早萌芽于1919年发表的《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中,在这篇文章中,鲁迅表达了这样一种思想:“祖父子孙,本来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决不是固定不易的。”在表达这样一种思想的过程中,鲁迅虽然针对的是“祖父子孙”这些“生命”的具体对象,也没有使用“中间物”的概念,但其“各各都只是生命的桥梁的一级”的思想本身就是关于“中间物”的思想,如果进行直观地解读,也就是说,在鲁迅看来,祖父作为“生命的桥梁的一级”,他实际上是后起的生命——父亲的“中间物”,“父亲”又是“儿子”的“中间物”,“儿子”又是“孙子”的“中间物”以至无穷。不仅如此,而且其根据、思路还都是生物进化论所提供的关于生物(包括人的生命)进化的知识,因为,达尔文的生物进化论主要就是关于“生命”进化的理论。1926年,鲁迅在《写在《坟》后面》中,不仅明确地使用了“中间物”这一概念,而且也明确地提供了自己这一思想的依据与思路:“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鲁迅这里所使用的“中间物”的概念,虽然针对的是“一切事物”,具有所谓“一种把握世界的具体感受世界观”的属性,但所使用的依据则完全是生物进化论的知识,所依据的思路,也是生物进化论所提供的“无脊椎”动物与“脊椎动物”之间都有很多中间物的思路。正因为如此,所以,完全可以说,鲁迅关于“中间物”的思想,得益于他所积累的生物进化论的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