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宏義
《金史》卷二四《地理志上》云:
大興府,上。晉幽州,遼會同元年升爲南京,府曰幽都,仍號盧龍軍,開泰元年更爲永安析津府。天會七年析河北爲東、西路,時屬河北東路,貞元元年更今名。①《金史》卷二四《地理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573。
幽州,治今北京市。《金史》本卷校記〔五一〕云:“開泰元年更爲永安析津府 按《遼史》卷一五《聖宗紀》,開泰元年十一月甲午朔,‘改幽都府爲析津府’,卷四〇《地理志》同。並無‘永安’二字。”又校記〔五二〕云:
貞元元年更今名 按元好問《續夷堅志》卷三《永安錢》條,“海陵天德初(按當作貞元初),卜宅於燕,建號中都,易析津府爲大興。始營造時,得古錢地中,文曰‘永安一千’,朝議以爲瑞,乃取長安例,地名永安。改東平中都縣曰汶陽,河南永安縣曰芝田,中都永安坊曰長寧”。本書卷七《世宗紀》,大定十三年三月乙卯,有世宗謂宰臣“自海陵遷都永安”句,考卷二五《地理志》,南京路河南府“芝田,宋名永安,貞元元年更”。又山東西路東平府“汶上,本名中都,貞元元年更爲汶陽”。皆與《續夷堅志》記載相合,知析津府貞元元年曾名永安府。又下文“大興,倚,遼名析津,貞元二年更今名”。知析津之改大興在貞元二年。則此當作“貞元元年改曰永安府,二年更今名”爲是。①《金史》卷二四“校勘記”,頁584—585。
按此二則校記考證頗爲詳細。然考諸相關史料,知《金史·地理志》“開泰元年更爲永安析津府”之語存有訛誤,從而致“貞元元年改曰永安府,二年更今名”之結論不確。
首先,如校記〔五一〕所云,《遼史》之《聖宗紀》、《地理志》載開泰元年(1012)“改幽都府爲析津府”,並無稱作“永安析津府”者。②《遼史》卷一五《聖宗紀六》云開泰元年十一月甲午朔,“大赦,改元開泰。改幽都府爲析津府,薊北縣爲析津縣,幽都縣爲宛平縣,覃恩中外”,北京,中華書局,2016年,頁188。卷四〇《地理志四》云南京析津府,“太宗升爲南京,又曰燕京。……府曰幽都,軍號盧龍,開泰元年落軍額”,頁562。卷四八《百官志四》云“聖宗開泰元年改幽都府爲析津府”,頁898。除《金史》外,清代《畿輔通志》卷一三、《欽定續通典》卷一三一亦稱遼幽都府於“開泰元年更爲永安析津府”,然皆注明出自《金史·地理志》。此外未見其他史籍有如此記載者。
而同時之宋人王曾亦記載云大中祥符五年(1012)“是歲,契丹改統和三十一年爲開泰元年,以幽州爲析津府”。①李燾《續資治通鑑長編》卷七九大中祥符五年十月己酉條,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頁1794。按:“統和三十一年”當爲“統和三十年”之訛。又南宋潘自牧《記纂淵海》卷二二《燕山府》及葉隆禮《契丹國志》卷七等所記同。
由上可證,遼聖宗並未改幽都府名曰永安析津府之事,《金史·地理志》云云有誤。
其次,校記〔五二〕有“析津府貞元元年曾名永安府”之說。然考諸史籍,並無金朝曾將析津府改名永安府之記錄,且無有關金代永安府之記載,而《金史》中“永安”之名,並非等同於永安府。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一《北直二》云契丹將幽州“改爲南京幽都府,又改爲燕京析津府”,並注曰:“《遼志》初亦曰盧龍軍,開泰元年改爲永安軍。”②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頁440。此《遼志》當指《遼史·地理志》,然《遼史·地理志》中僅曰南京析津府,“太宗升爲南京,又曰燕京。……府曰幽都,軍號盧龍,開泰元年落軍額”,並無“盧龍軍,開泰元年改爲永安軍”一說,未詳顧祖禹此言何所據。且《遼史·地理志》載“灤州,永安軍,中,刺史。本古黄洛城。灤河環繞,在盧龍山南”。③《遼史》卷四〇《地理志四》,頁569。疑顧祖禹所云,乃誤解此段文字而然。因既有灤州永安軍,則不當再改盧龍軍爲永安軍,而形成重名,且上述志文中已明言“軍號盧龍,開泰元年落軍額”。
其三,南宋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錄》卷一六四載紹興二十三年(1153)“是春,金主亮徙都燕京,下詔改元貞元,……改燕京析津府爲大興府,號中都,爲中京”。又於注文中具載完顏亮遷都詔令,略云:
……顧此析津之分,實惟輿地之中,參稽師言,肇建都邑。乃嚴宗廟之奉,乃相宫室之宜,遂正畿封,以作民極。雖衆務之畢舉,冀暫勞而久安,逮兹落成,涓日涖止。……今來是都,寰宇同慶,因此斟酌,特有處分。除不肆赦外,可改天德五年爲貞元五年(顧按:當爲“元年”字之誤)。燕本列國之名,今爲京師,不當以爲稱號。燕京可爲中都,仍改永安,析津府爲大興府,上京、東京、西京依舊外,汴京爲南京,中京爲北京。……今定都之始,所冀上下協衷,恪恭乃事,若俾一夫不獲其所,則何以副朕遷都爲民之意。故特推恩,以示激勸。①李心傳《建炎以來繫年要録》卷一六四紹興二十三年“是春”條,文淵閣四庫全書本,327册,頁303下,304下。
此完顏亮遷都詔書中部分文句,也曾爲其他文獻所引用,如元耶律鑄《瓊林園賦并序》注中嘗言:“海陵改燕京爲中都,詔曰:‘顧此析津之分野,時惟輿地之正中。’”又言:“海陵廣燕城,營建宫室,詔曰:‘眷惟全燕,實爲要會。’”②耶律鑄《雙溪醉隱集》卷一《瓊林園賦并序》,文淵閣四庫全書本,1199册,頁367上。前一句正爲李心傳所錄,然文字稍異,而後一句未見錄,可知李心傳所錄稍有節略。但此詔書中明言改年號爲貞元的同時,“燕京可爲中都,仍改永安,析津府爲大興府”,可證“貞元元年改曰永安府,二年更今名(大興府)”之說乃誤,即改析津府爲大興府實在貞元元年。而《金史·地理志》所云“大興,倚,遼名析津,貞元二年更今名”,乃指貞元二年改析津縣爲大興縣,此與貞元元年改析津府爲大興府並不矛盾。
元好問《續夷堅志》卷三《永安錢》云:“海陵天德初,卜宅於燕,建號中都,易析津府爲大興。始營造時,得古錢地中,文曰‘永安一千’,朝議以爲瑞,乃取長安例,地名永安。”③元好問《續夷堅志》卷三《永安錢》,《續修四庫全書》,126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頁496上。記錄更名“永安”之原因及更名之時間。分析《建炎以來繫年要錄》與《續夷堅志》所載,其“乃取長安例,地名永安”,指取前代長安京兆府之例,而改燕京爲永安;其“燕京可爲中都,仍改永安”之“中都”,乃同於金東京、西京、北京、南京,爲方位之稱,而其正式名稱曰“永安”。《大元混一方輿勝覽》卷上載“後廢帝(完顏亮)築燕京,……改燕京之名曰永安,以析津府爲大興府”。①《大元混一方輿勝覽》卷上《腹裏·大都路·大興府》,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3年,頁 22。雖其說稍嫌過簡,然合乎史實。
此外,清代《欽定日下舊聞考》卷四《世紀》引《金史·地理志》云:“海陵貞元元年定都,以燕乃列國之名,不當爲京師號,遂改爲聖都,尋改中都。”②《日下舊聞考》卷四,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頁60。清代《畿輔通志》卷一三、《皇朝通志》卷三二所載同,但未云所引書名。按《金史·地理志》中並無“遂改爲聖都”一句,此似清人誤引,然亦未詳其所據。
其四,《建炎以來繫年要錄》云完顏亮詔書言“燕京可爲中都,仍改永安,析津府爲大興府”,其“仍”字,有因襲、沿襲之意,則“仍改永安”者,說明完顏亮改名“永安”當在此前。
據《金史》卷五《海陵紀》載:金海陵王完顏亮於皇統九年(1149)十二月弑金熙宗而自立,遂改年號曰天德元年。天德三年(1151)三月“壬辰,詔廣燕城,建宫室”。“四月丙午,詔遷都燕京。辛酉,有司圖上燕城宫室制度、營建陰陽五姓所宜。海陵曰:‘國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使桀、紂居之,雖卜善地何益。使堯、舜居之,何用卜爲。’”“九月庚戌,賜燕京役夫帛,人一匹”。四年二月“甲戌,如燕京”。貞元元年(1153)“二月庚申,上自中京如燕京。三月辛亥,上至燕京”;“乙卯,以遷都詔中外。改元貞元。改燕京爲中都,府曰大興”。③《金史》卷五《海陵紀》,頁97,98,100。又,《金史·張浩傳》云張浩於天德二年(1150)“起復參知政事,進拜尚書右丞。天德三年,廣燕京城,營建宫室,浩與燕京留守劉筈、大名尹盧彦倫監護工作,命浩就擬差除。……貞元元年,海陵定都燕京,改燕京爲中都,改析津府爲大興府。浩進拜平章政事”。①《金史》卷八三《張浩傳》,頁1862—1863。
綜上所述,推知完顏亮“卜宅於燕”當在天德二年,至三年三月即修燕京城,隨即詔告天下將“遷都燕京”,則前引元好問云“海陵天德初,卜宅於燕”並不誤,其與“建號中都,易析津府爲大興”非一時之事,故校記〔五二〕“按當作貞元初”云云不確。
前引《續夷堅志》云“得古錢地中,文曰‘永安一千’”,以爲祥瑞,“乃取長安例,地名永安”。考之《金史·海陵紀》、《張浩傳》等所載,推知“得古錢地中”之“始營造時”,當在天德三年“詔遷都燕京”以後,而稱名“永安”當在是年或次年。至天德五年三月金海陵王至燕京,“以遷都詔中外,改元貞元”,並命“燕京可爲中都,仍改永安,析津府爲大興府”。史載金世宗嘗謂宰臣曰“會寧乃國家興王之地,自海陵遷都永安,女直人寖忘舊風”,②《金史》卷七《世宗紀中》,頁158。其“永安”,正屬此義。又金世宗此語,正證明在完顏亮之後,“永安”一名仍在使用。
由此可知元史臣對此名稱之沿革變化不甚了解,而將金海陵王“取長安例,地名永安”,從而有“永安析津府”之稱的事,誤以爲是遼聖宗開泰元年事,從而在《地理志》中將開泰元年改幽都府爲析津府一事,誤作“開泰元年更爲永安析津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