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姗姗 傅永军
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生成与当代价值构建
——济南历史建筑的哲学诠释学解读
王姗姗 傅永军
在城市建设日趋同质化的今天,历史文化名城济南所特有的历史文化记忆和城市文化品格日渐丧失。如何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保持历史文化记忆且在当下语境中建构城市历史建筑的现代价值,是一个实践上亟待解决的现实难题。将伽达默尔的空间艺术理论应用于城市历史建筑的保护、开发和有效利用等实践之中,借助对历史建筑“偶缘性”特征的阐释,让历史建筑与生俱来的原始生活目的延续传承,成为城市历史记忆的生成者;借助对历史建筑“装饰性”特征的阐释,让历史建筑“反作用”于当下空间境遇,完成对城市文化品格之当代构建。在哲学诠释学空间艺术理论解读之下,历史建筑就能够承担起记忆城市历史文化品格、弘扬城市文化精神价值之重任。
济南;历史建筑;表现;偶缘性;装饰性;历史文化记忆;精神价值
在文化一体化影响下,中国的城市建设日趋同质化,城市的文化特征日渐丧失,此一现象在历史文化名城的城市现代化进程中表现尤甚。以济南为例,老城曾经拥有的城市文化记忆与历史文化品格逐渐模糊。如何在历史文化名城的现代化建设中保持住其特有的历史文化特征且在现代语境下加以重新解释,使之融入日益现代化的城市节律之中,成为彰显其深厚文化底蕴的价值承载物,是城市现代化进程中城市“软件”建设的重中之重,也是城市文化特色塑造中的难解之题。
哲学诠释学的创始人伽达默尔关于空间的艺术理论为破解这个重要议题和难解之题提供了一种理论及实践上的可能性。伽达默尔哲学诠释学之空间艺术理论指出,历史建筑以其偶缘性与装饰性双重“再现”特征*[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31-234页。,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担承记忆城市历史文化品格、再现城市文化精神价值之重任。首先,历史建筑是城市文化记忆的唤醒者。老济南的历史建筑带着其建筑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同济南老城一起经历了岁月变迁,它们记载着济南的历史文化记忆。其次,历史建筑的当下存在把城市历史记忆带向未来,在当下境遇中把自身的文化记忆融入现代人的生活世界,以完成城市历史记忆的当代价值构建。故而,历史文化名城济南的老建筑承担了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生成者及其当代价值构建者之双重角色。
汉斯·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诠释学空间艺术理论指出,建筑艺术是空间艺术的典型代表,具有“再现”(repräsentation/representation)特征。*[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27-229页。建筑的“再现”特征具体落实到历史建筑上,指引出历史建筑的双重角色作用:历史建筑一方面记忆城市的历史文化,另一方面又在当下语境中构建自身的当代价值。我们可以通过阐释伽达默尔的空间艺术本体论,解析建筑作为一般空间艺术的“再现”特征,进而将其具体应用于历史建筑之上,从义理层面阐明历史建筑如何实现城市历史文化记忆及当代价值建构之功能。
柏拉图是首位从哲学角度审视艺术作品价值的思想家,按照他的艺术哲学观点,艺术仅仅是对真实世界的模仿,而模仿只可能描写事物的现象,不可能描写事物的真实,因此,艺术依赖于理念而存在,没有独立的本体论地位。*[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06-207页。伽达默尔试图打破柏拉图对艺术的定位,通过重新界定艺术的再现特征,赋予艺术以独立的本体论地位。从他对“再现”概念(repräsentation/representation)的诠释中可以看出这一点。在伽达默尔看来,“再现”一词具有基督教的道成肉身学和肉体神化的含义。*[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07页。“再现”不是对原型的复制和模仿,而是一种替代、在场、展现(gegenwaertigseinlassen),正如耶稣对耶和华的“代替”是一种“三位一体”式的“替代”,耶稣是对“原型”耶和华的意义扩充,是表现与被表现的统一,具有不依赖于“原型”之本体论含义。空间艺术(绘画、建筑)“再现”特征首先表现为作品与原型统一无区分。空间艺术与之表现原型的关系如同镜中之像(镜像关系),我们在像中得到的是物本身(We have the thing itself in the mirror image),镜与像统一无区分。以建筑艺术为例,建筑艺术“再现”特征表现为建筑与原型的统一无区分。历经城市岁月变迁,空间艺术本身始终包含着其建造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原型)。空间艺术作品带着它的创作原型,进入当下视域,实现了对原型的“再现”价值。值得注意的是,艺术对原型的再现,并不仅仅是对原型的简单模仿或复制,而是一种“真理”性再现,再现出艺术所负载的历史意义与文化价值,故而建筑与原型(原始生活目的)统一无区分。空间艺术“再现”特征还表现为它所具有的独立于原型的本体论含义,表现为作品对原型“在的扩充”。所以,“再现”性空间艺术又不同于“镜中之像”,也不同于“摹本”(abbild),具有独立于原型的存在本体论含义。“再现”意在象征,让不在场者显示自身,让原型意义得以丰富。这就决定了在绘画、建筑等空间艺术中,最重要的要素不是原型本身,而是原型如何得以表现——即表现与被表现物的统一。因此,艺术对原型具有反作用力。以肖像画为例,当君主、政治家、英雄在绘画中展现自身时,他们自身必须满足绘画向他们提出的期望(bilderwartung);他们不能避免在绘画中被表现出来——而且由于这种表现规定了我们关于他们而具有的形象,所以他们最终必须是像他们的画像所规定的那样来展现自身。
具体到历史建筑艺术而言,历史建筑的“再现”特征表现为建筑对当下生活的“在的扩充”,即历史建筑对现代城市的反作用力。建筑所“再现”的历史文化品格反作用于现代城市,使日趋文化模式化的现代都市,因历史建筑所包含的特殊文化记忆(原型)而彰显出别具一格的城市文化与精神。历史建筑带着其所包含的原始生活目的,在现代都市中开放出当代意义,建构城市历史文化之当代价值。因此,我们对历史建筑的“观赏”是一种“阅读”,而“阅读”是一种创造性诠释——一种陌生性与熟悉性、过去与现在的综合性视域融合。城市历史建筑的再现真理(城市文化记忆)不会封闭自己,它会“反作用”于当下,并向未来不断开放意义。建筑作为意义传承物和开放价值的空间艺术形式,绝不单单是过去世界的残留,它们总是能超越过去世界的限制而进入新意义不断展开的过程。历史留存下来的老建筑可突破形象暂时性和有限性,将封存在历史记忆中、对现代人来说逐渐陌生的价值意义从僵死般状态中复活,转变成现代人熟识之物。故而,历史建筑完全参与到一个城市历史文化记忆之生成和当代价值的不断构造之中。
通过上述分析,我们得出结论,历史建筑的当下存在承担了双重“再现”功能:一方面,历史建筑带着自身建筑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唤醒城市文化记忆,赋予城市历史文化品格,体现济南历史文化记忆之生成;另一方面,历史建筑使自身与生俱来的历史品格反作用于当下存在,拓展城市历史精神,彰显城市独特文化性格,完成了城市历史记忆之当代价值构建。老建筑不仅是物质外壳,更是城市精神的凝聚物;老建筑不是沉睡在城市角落中的年迈老者,而是城市灵魂的塑造者。一句话,历史建筑所具有的“再现”特征,使其有资格承担起城市文化记忆生成者和城市文化价值当代构建者这一双重角色。
对于城市历史建筑如何承载这种双重角色功能,即建筑的“在现”特征如何能够保持一座城市的历史文化记忆,以及如何能够建构生成城市的当代文化价值,我们可以进一步应用伽达默尔空间艺术的偶缘性与装饰性理论对其做出分析和说明:偶缘性理论以时间视角,阐释了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生成;装饰性理论则以空间视角,诠释了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当代构建。
艺术作品在时间上从属于它置身其中的世界,伽达默尔称之为艺术的偶缘性(okksionalitaet)*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读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2页。。具体来讲,偶缘性是指“意义是由其得以被意指的境遇从内容上继续规定的,所以,它比没有这种境遇要包含更多的东西”*[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11-212页。。偶缘性是指艺术作品的内容由它产生于其中的时间境遇(gelegenhit)所决定。偶缘性兼具“偶”与“缘”双重含义。偶缘性(okksionalitaet)一词的英文对应词是occasionality,该词词根occasion兼具二重意义:一为场合、某特定时刻(particular time at which an event takes place);二为偶然却直接的原因(immediate but incidental cause)。具体来讲,“偶”指作为历史流传物的艺术作品所历经的时代(场合,时刻);“缘”则指出艺术在任何历史时刻中的再现,必须体现其创作指向的原始目的(原因)。伽达默尔指出:“一部艺术作品是如此紧密地与它所关联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以至这部艺术作品如同通过一个新的存在事件而丰富了其所关联东西的存在。绘画中所把握的东西,诗歌中所交流的东西,舞台上所暗示的对象,这些都不是远离本质的附属性东西,而是这种本质自身的表现。我们上面关于一般绘画存在论意义所说的东西,也包括这种偶缘性要素,所以,在所说的这些现象中所遇到的偶缘性要素表现自身为某种普遍关系的特殊情形,这种普遍关系是与艺术作品的存在相适应的,即从其达到表现的‘境遇’出发去经验某种对其意义的进一层规定。”*[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第215-216页。也就是说,在时间性艺术中,偶缘性突出表现为戏剧(诗歌)的再现表演,在一次次舞台再现中,作品与境遇遭遇冲突,实现对剧本原型“在的扩充”。在空间性艺术中,偶缘性则表现为作品与原型的双重性关系——作品与原型统一无区分,作品通过“再现”实现对原型的意义扩充。
历史建筑艺术的偶缘性则表现为两个层面:一方面,历史建筑与其创作之初的原始生活目(原型)统一无区分;另一方面,历史建筑把其原始生活目的及其中负载的历史文化记忆带入当下存在,实现建筑的“原始目的”的“当下再现”。偶缘性以时间为视域,证明了历史建筑对城市文化记忆的传承与延续。
历史建筑的偶缘性首先表现为偶缘性之“缘”——任何从“过去”走来的历史建筑都存在其建造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任何艺术家都必须承认,建筑艺术必须服务于某种生活目的。建筑从不首先是一件艺术品,它必须从属于生活要求目的之规定,从其生活目的中获得现实实在性。矗立当下的历史建筑物,依然存在某种东西指向其原始目的。即使在经历漫长历史间距后的今天,人们必然还能清晰辨识出建筑物最初的目的与生活境遇特征。此原始生活目的恰恰负载了一座城市的历史文化记忆。因此,在时间向度上,历史建筑带着其建造之初的生活目的及其中负载的历史文化记忆,成为城市文化品格的传承者。
此外,历史建筑的偶缘性还表现为偶缘性之“偶”——历史建筑使其原始的目的和生活境遇所历经的时代。历史建筑把其原始生活目的——城市历史文化记忆——带入现代社会,并以此独特属性“反作用”于现代社会,从而为趋于模式化的现代都市注入该城市的历史与传统。在此意义上说,历史建筑物带着与生俱来的原始生活目的走过它所历经的时代,并把其带入当下生活。下面我们以济南历史性建筑府学文庙和芙蓉街为例,给予具体说明。
位于济南老城中心的古代历史建筑府学文庙,完整留存了建筑艺术的偶缘性特征,文庙名字中的“文”字便体现了其建造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祭孔办学。府学文庙始建于宋熙宁年间(公元1068-1077年),又称孔庙。北宋以后,孔庙的建造大为盛行,孔庙之旁往往有学宫(古代的学校),于是形成了以祭祀孔子以及传道授业相结合的庙、学合一的教育场所。其中,各州、府的孔庙被称为“府学”,县里的则被称为“县学”,“府学文庙”由此得名。由此可知,文庙和其它历史建筑一样,早在建造之初,已然承担起祭祀孔子以及传道授业之原始生活目的。
如今的文庙保留了其建筑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敬奉圣师、传道授业等古代学宫之功能,现已成为济南市民了解传统文化、诵读经典的重要文化基地。在古代,每年开学伊始的“开笔礼”,学生们都会来到学宫,身着汉服,绕泮桥而行,向先师孔子行鞠躬礼,表达学子对先师孔子和儒家思想文化的敬仰之情。府学文庙的重建,完美诠释了人们对其原始目的和生活境遇的“延续与表现”。府学文庙历经千年,仍然带来建造之初的原始目的与生活境遇(古代学宫),并使这一目的在现代世界得以完美诠释(文化基地),以至于在今天,府学文庙实现了建筑的最初目的与当下生活世界的紧密联系,并使其原始目的得以“再现”。
相比较而言,作为济南老城重要城市名片的芙蓉街,却没能把其原始生活目的带入当下存在,未能在当下“再现”老济南的传统文化记忆。芙蓉街古代的原始生活目的在于它的“文化意蕴”。芙蓉街拥有千年历史,以街中芙蓉泉而得名。在古代,芙蓉街是文人墨客饮酒赋诗之地、招贤纳士之所。而今天的芙蓉街,主打济南的“地方小吃街”头衔,全然忽视了其作为“文化名街”的原始生活目的。往日那个恬淡优雅的芙蓉街以及街上颇具特色的百年老建筑,在嘈杂喧嚣的叫卖吆喝声中,在时尚喧嚣的现代修葺中,俨然失去了创作之初的原始生活目的,在商业利益的驱使下变得面目全非。芙蓉街未能保留建筑艺术的偶缘性特征,已无法完成在时间上连接历史与当代、在空间上包含艺术与生活的历史使命。
文庙带来的惊喜和芙蓉街带来的遗憾告诉我们,历史建筑作品并非是在历史长河岸边静立不动的旁观者,而是与历史一同经历且承担着历史变迁。在过去很多的历史时代中,曾有建筑师试图尝试重建早期历史建筑物,但他们仍无法倒转历史的车轮,无法抛开自身前见与自身所处的时代境遇,完全退回到过去;他们必须在当下与过去之间找到一个新的方式来重新审视历史建筑。在此意义之上,历史建筑原始生活目的会在历史变迁中,被附加上每个历史时代所特有的历史印记。
置身于现代快节奏生活以及现代摩天大厦建筑群中的历史建筑面临着一项艰巨的任务,即在石块上对现代与过去进行综合的任务。建筑艺术的偶缘性向人们展现了艺术品获得其真正“在场”的中介因素。即使建筑艺术作品不以表演的方式得以再现(流动性艺术的再现方式),它们仍然把过去与现在连接在一起。府学文庙正是以自身的偶缘性特征诠释了历史建筑如何以静矗不动的非流动性方式,实现建筑艺术的偶缘性,在时间视域内完成了历史与当下的文化接续,成为城市文化的传承者。
如果说偶缘性在时间视域内传承了城市文化记忆,那么装饰性则在空间视域内释放了封存已久的城市历史文化记忆,并使之融入当下空间。
建筑艺术的装饰性(dekoration)*洪汉鼎:《理解的真理——读伽达默尔的〈真理与方法〉》,山东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12页。是指,建筑物“表现”其周围境遇,通过它的建成为其置身其中的境遇增光添彩:一方面,建筑与周围的外部环境互相衬托、互为呼应;另一方面,建筑与其内部空间容纳物应也具有一致性。也就是说,历史建筑静立在摩天大厦中间,通过其装饰性“接续”内外部空间,把自身附带的历史品格和文化属性注入其置身其中的空间境遇之中,从而使对现代人逐渐的陌生的历史价值从僵死般的状态中复苏,并把原本僵死的历史价值转变成现代人当代生活的自然组成部分。因此,在空间视域内,历史建筑通过建筑艺术内外空间承接作用,实现了对城市历史文化记忆的当代价值构建——建筑艺术向外接续外部空间,使历史建筑所特有的历史外貌特征注入其置身其中的外部境遇关联;建筑艺术向内指向内部空间,把建筑自身的内涵历史性品格融入其内部容纳空间。
一方面,历史建筑艺术指向其外部空间。历史建筑内封存的原始生活目的,以及该生活目的中所负载的历史价值意义在建筑与其外部空间的接续中得以展现。仍以“府学文庙”为例,它的改建证明了历史建筑与外部空间相互融合的重要性。文庙在古代就曾是济南城的“文”与“泉”的中心。彼时的文庙是连接着整座城市的文脉,每逢科举,文人墨客到此云集,祭拜先师,谈学论道。彼时的文庙也连接着古城济南的泉脉,芙蓉街的泉水流经泮池,经曲水亭,流入百花洲。*张幼辉:《济南府学文庙》,《中国文化遗产》2007年第2期。“吟诗游明湖”成为文人的一大乐事,而“文”与“泉”的交相辉映也使古时候的济南就散发着水韵诗情。由此可见,文庙在古代就很好地与位居其南的芙蓉街、临其北的大明湖在外部空间上完美承接,从而凸显了文庙作为城市文化中心的传统地位。
遗憾的是,文庙与其外部空间的和谐一致却一度遭到了破坏。建国后的府学文庙,先后成为鹊华桥小学、芙蓉街小学、大明湖小学的校址。文庙中仅存的影壁、大成殿、大成门也由于年久失修,面临即将坍塌的命运,此后便被圈围在小学校内的一角,成为一座无人问津的废弃房舍。芙蓉街-文庙-大明湖这条自古以来的文脉与泉脉也在文庙的残垣断壁中断裂开来。文庙丧失了曾经辉煌一时的城市空间中心地位,也丧失了自身的文风古韵。
2005年,济南市政府对府学文庙进行了重建与修复,大明湖小学搬离原址,在存留历史建筑的基础上恢复了戟门、东西廊庑、东西御碑亭以及钟英坊、毓秀坊等古建的历史原貌。*周长积:《浅谈济南府学文庙的保护与开发利用》,《中华民居旬刊》2012年第6期。如今的文庙延续了古代城市外部空间的中轴作用,自芙蓉街向北而行,经过熙攘纷繁的芙蓉古街密楼,便“柳暗花明”“豁然开朗”了。街角对面的恢弘静谧文庙,把人带入一种与芙蓉街截然不同的文化意境之中,清莹的泮池守护在饱经沧桑的大成殿两侧,体现出齐鲁文化的源远流长与博大精深。从文庙的北门而出,与之隔街相望的是优雅端庄的大明湖,与之比邻的是娟秀俊美的曲水亭。如若能以文庙为中心,打造芙蓉街-文庙-曲水亭街-大明湖一体性历史文化街区中心,将会为现代济南增添一道古韵清雅的城市风光。在此意义上说,修复后的文庙,无疑将再次成为现代济南的一座城市的“桥”,架起当下济南的文化传统,架起当代济南的历史记忆。无独有偶,海德格尔也曾用“桥”的例子生动的说明了建筑对其周围境遇的作用与影响:
桥梁飞架于溪水之上,轻盈而刚劲,它并不仅仅是把已然存在那里的两岸连接起来。只有当桥架于溪水之上时,河岸才作为河岸而出现。桥正是通过河岸把两岸背后的风景带给溪流。它使溪流、河岸与大地相亲相近,它集聚大地,使之作为风景而环抱溪流……*[德]海德格尔:《人,诗意的安居》,郜元宝译,张汝伦校,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年,第118页。
桥是空间中的桥,而桥之周围的河流、风景、大地因桥的存在而连为一体。桥诠释了建筑与其置身其中的境遇的一体性,桥连接着周围风景,从而连接了天、地、神、人的四元合一。建筑艺术不仅表现自身,还应表现其周围环境,并在对境遇的“表现”之中,绽放自身,实现自身。因此,历史建筑位于空间之中,也只有通过其周围空间境遇的交相呼应,才能更好地“表现”其内涵的历史文化价值,并把曾经属于城市的历史带入当下存在。
其次,除了建筑对外部空间的“表现”作用,建筑艺术的装饰性还在于该建筑物对其内部空间内容之“表现”。建筑物只有顺应其容纳物的表现要求,顺应其容纳物的空间造型可能性,才能合理表现其自身。即使是具有自由形式的、可以到处演唱的诗歌或音乐也不适用于任何空间,仅在教堂或音乐厅才能找到它们最合适的表现场所。因此,设计师在设计建筑之初,就已然预先考虑到建筑物内部空间的功用价值及适宜的容纳物表现形式。建筑用其对其它艺术形式的包容性,宣称了自身的无所不在,实现了自身的价值功用。在此意义上说,历史建筑对城市文化记忆的当代建构也应考量建筑内在空间表现形式。
谈到建筑与其内部空间内容的一致,不禁又让人想起上文提及的千年老街芙蓉街。正是芙蓉街建筑与其内部空间容纳物的不协调性,造成了老街历史建筑“原始生活目的”的遗失。芙蓉街建筑群多为二层小楼,楼与街的空间布局合理,清朝年间,曾有“梯云溪”穿街而过,其上修筑“青云桥”。清代诗人董芸赶考时曾居于芙蓉街,并为之赋诗《芙蓉泉寓舍》:“老屋苍苔半亩居,石梁浮动上游鱼。一池新绿芙蓉水,矮几花阴坐著书。”*赵鲁云:《济南芙蓉街历史街区空间营造》,《中华建设》2011年第8期。如今的芙蓉街虽溪桥不再,但街旁的清代民国时期的建筑风貌却在艰难之中得以保留,只是保留下来的历史建筑群却难以再现昔日芙蓉街“小桥流水、文人汇聚”的文化蕴意。现存明清风格古建筑群掩藏在凌乱无序的内部空间形式——各色小吃店之中,文化内涵消失殆尽。芙蓉街的内部空间内容应该与其雅致外观相一致,建筑内外装修应保留其原始风貌,建筑应恢复其原始“文化”表现形式。相比小吃店铺,博物馆、艺术馆、民俗馆等文化特色内部空间内容似乎更能彰显芙蓉街建筑群的偶缘性与装饰性。
因此,如何彰显历史建筑对内外部空间的“装饰性”要求,成为当下济南城市建设的新问题。相对于其它艺术形式而言,建筑艺术具有综合性地位。作为创造空间的艺术,它既塑造了空间,又给予空间以自由。它不仅包含了空间的一切装饰性形式,它自身也具有装饰性。建筑艺术装饰性的本质在于:把欣赏者的目光吸引于自身,满足了欣赏者的趣味,同时又顺应生活境遇的要求,把欣赏者的目光从自身中移开,使欣赏者看到与自身相伴的更大的生活境遇整体,并为之提供装饰、心情背景或框架结构。城市历史建筑存在的价值应体现在它们对外部空间形式及其内部空间内容的双重“表现”中;并在双重“表现”之中,“表现”自身,实现历史文化属性的当下“再现”。
以上基于哲学诠释学的建筑美学理论,我们对济南历史建筑的文化记忆功能及其当代价值的构建进行了探讨。论证表明,历史建筑作为一种城市构图空间中的文化品位与性格的展示者,具有伽达默尔所说的那种“再现”*伽达默尔说:“对于装饰品来说,它们一定属于表现。但是,表现乃是一种存在事件,是再现。一个装饰品、一种装饰图案、一尊立于受偏爱地方的雕像,在这同样的意义上都是再现的,有如安置这些东西的教堂本身也是再现的一样。”见[德]伽达默尔:《真理与方法》,洪汉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234页。特征。“再现”作为建筑的存在方式,一方面,让建筑以自身的偶缘性将自身所欲显现的原始生活目的引入现代人视域,生成了城市历史文化记忆;另一方面,让建筑以自身的装饰性将自身所欲显现的历史品格带入当下城市空间,完成历史文化记忆的现代传承,也就是当代价值的构建。
这样一个结论不仅具有理论意义,而且具有实践价值。它为我们重新审视济南历史老建筑的价值,以及如何在济南城市的现代发展中发挥老建筑记忆历史文化,提升城市文化品位提供了有意义的启示。当我们面对一座历史文化名城,面对那些无言的历史建筑时,我们最应该提出的问题是,历史建筑保护应走向何方?它们的命运是静隅偏安、香消玉殒,游离城市现代生活,成为博物馆化的僵死之物,象征性地简化为现代城市建筑群中的拼贴符号?还是积极融入、活态呈现,通过唤醒城市历史文化记忆,面向城市的现代精神创造性转化负载在这些记忆中的文化资源,让其“再现”传承,成为现代城市建筑群中影响城市文化品格的积极因素?答案肯定是后者。那么,为实现济南城市老建筑历史文化记忆的现代性创造转化,让这些历史建筑“再现”为对当下城市生活有深度影响力的价值力量,保护工作的未来应该指向何方?保护工作的重点又是什么?我们认为,应当将工作重点放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城市历史建筑历史文化记忆的生成与有效保存,取决于对历史建筑本身所具有的历史文化底蕴的挖掘和认知。因此,凸显济南城市老建筑“文化蕴意”应成为历史建筑保护工作的关切重点。济南现存的历史建筑,类似万丛绿色中的一抹红,不仅在空间意义上点缀着这座古老城市,更在时间意义上串联起这座城市的人文历史,它就像人身上的一根根毛细血管(城市文化的表征),勾连起人身体的全部主动脉(文化传承的脉络),输送着滋养心脏的血液(城市文化的精神及核心要义)。所以,对城市历史建筑的保护决不能仅仅局限于物理空间,单纯关注历史建筑的外观改造、装饰,而忽视它深钳历史建筑物理空间之上的历史文化原状和细节,特别是历史建筑在文化地理学和文化建筑学意义上所欲体现的中国传统文化观念。只有对历史建筑“文化蕴意”有深刻的认知,才能把握历史建筑本身所具有的创造的魅力、审美的品位、历史的留痕、文化的记忆和价值之当代再造的潜力及其可能性,从而将历史建筑的保护引向活态化开发利用方向,即“再现”传承方向。
第二,济南历史建筑的“再现”传承,其保护工作的重点是活态化历史建筑。活态化历史建筑,就是要求在对历史建筑进行保护性开发利用时,将关注点不是放在历史建筑对城市历史文化品格的静态呈现上,而是要放在发掘历史建筑所指出的精神符号及象征表达之上。也就是说,历史建筑真正要展示的是它所承载的城市空间的文化理念、特殊的城市生活方式、城市公共理念的表达以及建筑空间对人的精神影响等,让历史建筑向人们诉说自己所欲表达的特有元素符号。这样,对历史建筑的开发和利用,就能够超越单纯经济和旅游价值方面的考量,而关注到历史建筑的“文化价值”。而历史建筑的“文化价值”恰恰是能够活态化而进入现代人的城市生活,继续参与塑造一座城市所具有的独一无二的文化性格和精神品格,成为活在当下的“历史文化”。
有鉴于此,历史建筑的“再现”传承,所要保护的不是孤立静态的观赏物,可远观而无法进入观赏者特别是共处者的内心。历史建筑的“再现”传承,所要保护的是活态化的历史建筑,通过历史建筑的自我再现,让与这些建筑共处一个城市空间的人们感受历史所沉淀的文化传统和精神观念。当然,“再现”传承并不排除对历史建筑保护的同时,也开发利用它们的社会价值和经济价值,它要求将经济价值和文化传承价值相结合,达到二者利益的双赢共生。在此思路引领下,历史建筑保护性开发可以走“以历史建筑为中心,构建既记忆城市文化传统又能够实现历史建筑当代价值创造转化之空间环境”这样一种整体性思路,扩大历史建筑的文化影响,将历史建筑圆润无碍地融入现代城市空间中去。在这种意义上,老建筑就不单是一座城市中等待保护的年迈老者,而是能够为城市森林注入惊艳之色的力量源泉,它们活态化城市历史文化品格,张扬着城市的个性。
[责任编辑 王加华]
王姗姗,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博士研究生,山东建筑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山东济南 250100);傅永军,山东大学哲学与社会发展学院暨中国诠释学研究中心教授(山东济南 250100)。
本文系济南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青年项目“诠释学视域下济南老建筑存续状况研究”(项目编号:JNSK15D11)、山东大学自主创新基金青年团队项目“经典诠释与哲学创新”(项目编号:IFYT1213)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