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程宇静
正定在古代被称为河北三大雄镇之一。阳和楼为正定地标性建筑,古人所谓“镇府巨观”[1]156,“九楼之首”。阳和楼始建于元代,在明清及近代,屡废屡建。古建筑学家梁思成言其造型结构与天安门端门“极相类似”[2]27,“庄严尤过于罗马君士坦丁的凯旋门”[2]27。阳和楼东西二座瓦市是元杂剧早期活动中心之一,其文化和艺术价值不容忽视。樊志勇的《阳和楼》汇集了作者及其他地方学者对该楼的考证研究,颇多启示。本文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阐发阳和楼的文化意义,以管窥正定地位与城市功能的演变,追溯元代杂剧兴盛的原因。
罗哲文的《中国名楼》将我国现存古代楼阁按功能分为八类[3]目录。按此分类,阳和楼最初属城门楼。元末《河朔访古记》载:“真定路之南门,曰阳和。其门颇完固,上建楼橹。”[4]5《玉篇》释“橹”为“城上守御望楼”[5]卷12,因此楼橹指古代修筑于城门之上用于瞭望、攻守的无顶盖的高台[6]。阳和门上建有楼橹表明了早期阳和楼的城门楼性质。
城门楼功能的演变和子城的兴废有密切关系。成一农在《中国子城考》中认为,军事防御的需要、中央集权的衰落和地方权力的扩张及城市中地方官员组成的相对稳定是子城产生和存在的必备条件。宋元时期,随着中央集权和社会流动性的加强,地方城市内部不再可能出现长期把持地方政权的群体,子城逐渐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元代统治者对子城的修筑很不重视,元末明初,各地的子城大都已经消亡[7]124-125,作为子城一部分的城门及城门楼也大都随之消亡,即便留存,也失去了原有的军事防御功能。至1357年,正定子城的城墙及三个城门都被拆除,只有南门独存。杨俊民《修阳和楼记》中的“三面无迹,岿然独存”[1]156描述的就是这一情形。
在元代,先是城门楼上被放置了更漏,并增置鼓、角,城门楼就成了以报时为主要功能的谯楼。“鼓、角、更漏为谯楼所置的基本对象”[8],以更漏计时,根据时刻敲鼓、鸣号角,维系着城市正常的生活秩序。除报时外,城门楼还有市楼的功能。市楼是“市场管理机构”,通常楼上悬一鼓,“击之以罢市”,是“号令市场启闭的报时鼓”[9]。阳和楼被称“敻超阛阓之表”,“阛阓”指代的是市场,元人刘因《登镇州阳和楼》所云“百尺市门起”,纳新《河朔访古记》看到阳和楼“左右挟二瓦市,优肆倡门,酒炉茶灶,豪商大贾,并集于此”[10]5,都表明了阳和楼的市楼性质。同时,最新的考古结果在市场北部即今开元寺南发现了大量的居民生活用品,也印证了这里的市场性质[11]。
阳和楼自元末重修之后,愈发壮观,渐渐从谯楼、市楼演变成了观景楼,吸引历代往来之文人墨客登楼观景赋诗。首先,阳和楼雄伟壮观,城台底部东西约66米,主楼东西约33米[12],面阔七间,本身就是一道壮丽的景观。也难怪梁思成由此联想到了北京端门和法国凯旋门。其次,阳和楼高“百尺”,登楼瞩望,既可俯瞰城池,又可远观风景。“每登于斯,南瞰滹水,北瞻衡岳,右挹太行之晴岚,左观沧海之旭日,飘然若出尘世,御天风于九霄之上”[1],就是登高临远所见,视野十分开阔。明末姚希孟《登阳和楼示陆廷表使君》云“关山鼎峙旌旗外,甍井星罗雉堞中”[12],描写了登高远瞩,城中星罗棋布的屋舍和远方苍茫辽远的山脉历历在目的情景。
唐代至明清时期,阳和楼经历了由军事防御性的城门楼到报时性楼阁、观景楼的嬗变过程。中国古代不少名楼都有类似经历,如黄鹤楼、岳阳楼,都是由城门楼演变成了观景楼。楼阁功能的变迁可以折射出其所在地区或城市地位的变迁。阳和楼功能的嬗变,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正定由军事重镇到畿辅重镇的历史转变。
某一区域与政治核心区的关系会影响到它在国家战略格局中的地位。政治核心区指“政治统治的基本地区”[13]1,“常以建都为标志”[14]。从某种程度上讲,中国历史可谓政治核心区的成立与转移史,而正定与政治核心区的关系是影响正定历史地位的重要因素。唐朝定都长安,以关中为政治核心区,以山东为制衡点,南控江南。河北北部诸郡包括正定在内,是北方军事重镇,有着重要的军事和交通价值。太行八陉之五的井陉关是控扼山西到河北的重要关塞,严耕望先生考证“雁门、五台以南,由太原东行,出井陉关(今平定东八十里)至恒(今正定)、赵(今县),是为此区中部之最大交通路线”[15]53,而正定就在这一陉道的西头,因此正定的军事交通功能尤为重要。在北宋,在与辽长期对峙的过程中,正定的军事防御功能依然突出,宋祁说“天下根本在河北,河北根本在镇、定。以其扼冲要,为国门户”[16]1519。镇即镇州,后世之正定府,治今正定。因此,唐、五代、北宋朝廷都特别重视正定城的军事防御功能,重视城池及城门楼的修建。《宋九朝编年备要》载“京城楼橹天下所无,然真定城高此几倍”[17]卷30。
唐宋以来,中国历史发展的趋势是政治重心东北移和经济重心东南移。金元以后,政治核心区为北京,河北诸郡包括正定由军事重镇一变而为畿辅重镇,担负着拱卫京师的重任。[18]序河北本身是传统的经济区,农牧业比较发达。正定位于河北幽州和冀州两大分野的交界之处。随着金、元、明、清王朝定都北京,正定作为京师腹地,经济、商业迅速发展,成为经济与文化的次中心,军事防卫作用渐退居其次。要之,隋唐北宋时期,正定与京师较远,地处边疆,主要具有军事防御功能,为军事重镇。金元以后,正定处于京都腹里,政治、经济、文化迅速发展,成为畿辅重镇。阳和楼由城门楼到报时楼、市楼、观景楼的嬗变,折射了正定由军事重镇到畿辅重镇的演变历史。
在元代,畿辅重镇正定位于陆上南北交通要冲[19]232,手工业发达[19]296-305,城市商品经济也比较发达,商税额居河北之首[19]311,货钞畅流[19]308,“居民商贾甚多”[20]3070,在史天泽等守吏的悉心经营下,“内则连甍接栋,井肆夥繁,河朔兵余,独称万家之盛。外则阡陌纵横,耕桑弥望,熙熙然为乐郊之民”[21]450,号称“天下之剧郡,四方之都会”[4]7。正定商业的兴盛促进了文化事业的发展。正定是早期“元杂剧产生的摇篮和中心之一”[19]350。据王国维《宋元戏曲史》载,正定籍剧作家有白朴、侯正卿、史樟、李文蔚、江泽民、尚仲贤、戴善甫七人[22]P96,都是名誉昭然者。其中,白朴名列“元曲四大家”之一,代表作有《梧桐雨》《墙头马上》,尚仲贤的《柳毅传书》、李文蔚的《燕青博鱼》都是元杂剧中的优秀剧目。造成这一盛况的另一原因是宋金遗民大量徙居正定[12]。关于元代正定杂剧演出的地点,纳新《河朔访古记》留下了宝贵的资料,阳和楼“左右挟两瓦市,优肆倡门、酒垆茶灶,豪商大贾,并集于此”。“瓦市”为宋元时集贸易、娱乐为一体的市场,是元杂剧演出及剧作家、戏剧演员活动的重要场所。可以说,阳和楼见证了元代正定的繁华、元代早期杂剧的兴盛。
首先,风雨不沾,象征吉祥。陆深《圣驾南巡日录》载,嘉靖十八年(1591)其过阳和楼,当地乡民说“此楼雨不沾洒,四面随风若避,故曰阳和”[23]8。其意思是说阳和楼能巧妙地遮风避雨,温煦和畅,是吉瑞的象征。其次,调和阴阳,保障城市及居民的生活。清初梁清宽《重修阳和楼记》云:“阳以济阴,题额之意实准诸此”[18]67,即“借助东西向的建筑物与南北大街交叉,利用南方午和北方子的阳气,以中和分野上的阴气”(邑人《阳和楼考》)[12],使得正定城阴阳和合,百姓安居乐业。再次,地理位置符合正定城的整体布局,为正定带来福祉。正定城“无迂回绕聚之致,为形家所忌。故震有天宁诸浮屠以抵之,而东南一塔偏右,左隅唯斯楼岿然中竦,俾乾元刚粹之气,常有萦回,正应坤卦承天厚载之道也”[18]68。因此自修建阳和楼后,正定“数百年人文蔚起”[18]68,出现了蔡松年父子、白朴、苏天爵、梁梦龙等重要人物,“多列第于楼之南北而近”[18]68。
正定地当冲要,阳和楼为“镇府巨观”,文人骚客往来经行,“莫不贯城而驱,骈迹楼下”[18]68。他们登高临远,揽物抒怀,留下了许多诗文佳作。据统计,至少有骈赋2篇、古文5篇、诗歌19首。这些诗文有的再现了阳和楼雄伟壮观的特征,“基台端峻,门路宏敞。上架巨室七楹,栋宇之隆,缔构之妙,其势则山峙而云飞也”[1]156;有的描绘了登临远望,四野清雄壮美的风光,“西则大茂诸山,跳岑涛涌,与天无际,肤寸旁沛之泽酝乎其中”[18]P69;有的阐发了阳和楼的功能,除报时、眺览登赋的功能外,还有“书云物,占岁丰”,“察氓俗,警寇盗”[18]68的作用;有的揭示了阳和楼深邃的文化内涵,认为阳和楼是守吏勤政爱民的象征,“听更鼓分明,而知尹之贤”,还是“阳以济阴”,阴阳调和的象征。这些精美雄放的文字为阳和楼增添了优雅深厚的文化意蕴。
阳和楼是正定的一扇窗口,不同时代、身份、心境的诗人登楼眺瞰,所见景象不同,览物之情有异,由此也可反观近千年正定城的景象变化和历史兴衰。明人石珤登阳和楼诗“通衢十二接平坡,笙鼓丛中气正和。春入太行山色好,雨晴南浦棹声多”[24]卷4,反映了明弘治年间正定城一派安定、祥和的景象。周在阳和楼诗“郡当孔道疲迎送,镇聚羸兵杂战屯。水涝近时灾不细,更堪征敛日多门”[25]卷3,抒发了正德年间滹沱水灾后诗人的忧民之情。明末清初,李自成的军队和包括正定在内的直隶人民同清朝军队展开了激烈的战斗,正定的经济与民生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尤侗诗句“月黑狐狸缘屋角,日斜牛马散城头。登临不尽兴衰恨,漫剔残碑看绛侯”[26]卷5反映了当时正定城的衰败、萧条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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