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朝鲜”的伦理考察

2017-01-28 08:25
安徽史学 2017年6期
关键词:高句丽史记朝鲜

苗 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古朝鲜”的伦理考察

苗 威

(东北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4)

公元前1046年—前108年,朝鲜半岛上前后相继,存在着两个以“朝鲜”为号的政治实体,前者的王族是殷人箕子及其后代,称为箕氏朝鲜;后者的王族是汉人卫满及其后代,称为卫氏朝鲜。相对于半岛而言,朝鲜的建立者属于东迁的幽燕之人;政权建立后,与古代中原王朝是明确的“侯国”或“外臣”关系,在政治伦理中属于治内之地;朝鲜灭亡之后,其故地长期由自汉至唐的中原王朝直接管理,自7世纪末,新罗、高丽、李氏朝鲜次第建立,并持续北拓,逐渐领有古朝鲜故地。对“古朝鲜”进行深层考察有助于明辨被混淆的古今。

古朝鲜;箕氏;卫氏

“古朝鲜”首见于高丽僧人一然(1206—1289年)所撰的《三国遗事》*一然:《三国遗事》卷1,(韩)明文堂1993年版,第33页。,近现代学者袭用。“古朝鲜”并非是一个政权,而是一个连续的时代。从第一个政治实体“朝鲜”出现(前1046年)起,至汉武帝终结“朝鲜”,在其故地设置郡县实行内地化管理止(前108年),近千年的历程中,朝鲜半岛北部大同江中心流域,尽管经历了王族以及统治阶层的嬗替,但朝鲜国号并未更改。故而,13个世纪之后的高丽人以“古”称之,意指其久远。学界通常所说的古朝鲜包含箕氏朝鲜、卫氏朝鲜,以及神话檀君朝鲜。由于时代绵邈,文献有限,兼之文化认同以及民族属性等复杂因素,东亚学界在历史的解读上存在分歧。对古朝鲜进行考察,有助于将研究引向深入。

一、古朝鲜的管理者是幽燕移民

学界对于古朝鲜建立者的出自,存在明确的分歧。较为普遍并且有文献学依据的看法是,箕氏朝鲜的建立者箕子是殷人,或者更明确说,箕子是中国人,是汉人*李逎扬:《代序》。李丙焘著、许宇成译:《韩国史大观》,台北中正书局1967年版,第4页。。卫氏朝鲜的建立者卫满是燕人。两者出于不同的原因,从原居地出走,并在不同时期成为半岛政权的主人。这一认知遭遇了三种颠覆性的否定。一是,从“朝鲜”奠基者的角度叙事,认为古朝鲜的建国者是檀君,箕氏事实上是韩氏,是土著朝鲜人阿斯达社会的新统治民族。继箕氏而称王的卫满则是燕领域内土著朝鲜人的子孙*这一认识在韩国学者中较有共识,比如,李丙焘:《韩国史·古代篇》,(辑匡)乙酉文化社1959年版;《卫氏朝鲜兴亡考》,《■■大論文集》4,1956年;(韩)李基白:《古朝鮮■國家■■》,《韓國史市民講座》2,(■■)一潮阁1988年版 ;《韩国史新论》,(■■)一潮阁1979年版。;二是,从“朝鲜”建国之地的角度分析,认为箕氏所建立的朝鲜,其位置并不在大同江流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古朝鲜”*尹乃鉉:《古朝鮮■三韓■■■》,《韓國學報》(52),1988年;《箕子新考》,《韓國史研究》(41),1982年。;三是,古朝鲜并不存在,无论箕子朝鲜还是檀君朝鲜,皆属神话或者是传说*今西龍:《箕氏朝鮮傳說考》,《朝鮮古史の研究》,(京城府)近澤書店,昭和十二年(1937),第131—174页。。如何看待古朝鲜,客观认识其建立者,是非常重要的因素。

(一)殷代仁者:箕子疏离宗周,走之朝鲜

箕子,名胥余*《尚书》卷10《微子》,孔颖达疏,《十三经注疏》第1册,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375页;《史记》卷38《宋微子世家》,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1609页。,是殷代“三仁”*《论语》卷9《微子》,《诸子集成》第1册,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386页。之一。箕子的身世,史书记载较为明确。《史记·宋微子世家》云:“箕子者,纣亲戚也。”《集解》马融曰:“箕,国名也。子,爵也。”*《史记》卷38《宋微子世家》,第1067页。所谓“亲戚”有多重解释:“《左传》伍尚曰:‘亲戚为戮’,是称父兄也;《左传》富辰曰‘封建亲戚,以番屏周’,是称子弟也;《国策》苏秦曰‘富贵则亲戚畏惧’,是称妻嫂也。《曲礼》曰‘兄弟亲戚’,孔疏言‘亲是族内,戚是族外也’。”*梁玉绳撰、贺次君点校:《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版,第947—948页。据《吕氏春秋》记载:“纣之同母三人,其长曰微子启,其次曰中衍,其次曰受德。受德乃纣也,甚少矣。”*《吕氏春秋》卷11《当务》,《诸子集成》第6册,第111页。如此,纣的兄弟之中并没有箕子。邢昺所疏《论语》认为,微子启是商纣王的兄弟,或是庶兄,而对于箕子,则云“箕子者纣之亲戚也,言亲戚不知为父为兄也。郑玄、王肃皆以箕子为纣之诸父,服虔、杜预以为纣之庶兄。既无正文,各以意言之耳。”*《论语注疏》卷18《微子》,《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5494页。孔颖达所疏《尚书》指出:“父师(箕子)言微子为王子,则父师非王子矣。郑、王等以为纣之诸父,当是实也。”*《尚书正义》卷10《周书·微子》,《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377页。无论是父兄,还是诸父,箕子属于王族是没有疑问的。关于商的来源,学界早有关注,影响较大的一种观点认为商起源于幽燕之地*干志耿、李殿福、陈连开:《商先起源于幽燕说》,《历史研究》1985年第5期;《商先起源于幽燕说的再考察》,《民族研究》1987年第1期。,“至上甲微以后,南下发展到河济泰山之间,即今冀、鲁、豫交壤地区及泰山以西一带。”*费孝通主编:《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13页。所以,箕子幽燕之人。

据《通典·职官二》记载:“太师,古官,殷纣时,箕子为之。”即箕子在商朝任职太师。商末,面对纣王的淫泆,仁臣们曾经通过各种方式进行劝谏,但是,并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箕子在商朝的心路历程,可以用三次“不忍”来概括:一是,不忍在纣为虐时,“彰君之恶”*《史记》卷38《宋微子世家》,第2015页。;二是,不忍在殷朝灭亡后,对周统治者“言殷恶”*《史记》卷4《周本纪》,第131页。;三是,不忍在周朝建立后,接受“周之释”*《尚书正义》卷12《周书·洪范》,《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397页。。忍无可忍之后,终于放弃幽燕与中原之地出走他乡,来到朝鲜半岛。周武王顺势封其于朝鲜,箕子遂成为远离周朝的一方诸侯。

关于箕子到达今朝鲜半岛并建立政权的真实性,通过综合整理文献可以确认是客观历史*此说为学界主流观点,参见顾铭学:《战国时期燕朝关系的再探讨》,《社会科学战线》1990年第1期;李健才:《评〈箕子朝鲜传说考〉》,《东北民族与疆域研究动态》1999年第1期;刘子敏:《关于古“辰国”与“三韩”的探讨》,《社会科学战线》2003年第3期;苗威:《古朝鲜研究》,第101—178页;(朝)■■■: 《古朝鮮■位置■領域 ■■ ■■ ■■》,《■■■■》5,1961;《■■■■ ■■》,《■■■■》5,1962;(朝)■■■:《■■■ ■■■ ■■ ■■ ■■》,《■■■■》6,1961。。学界有观点对之否定,或认为箕子是传说人物*今西龍:《箕氏朝鮮傳說考》,第131—174页。,武王封箕子于朝鲜是“西汉时代突如其来的传说”*顾颉刚:《三监的结局——周公东征史事考证四之三》,《文史》总第30辑,1988年。;或认为箕氏朝鲜的位置在辽西、辽东一带*张博泉:《汉玄菟郡考》,《吉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0年第6期;任伟:《西周封国考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4年版,第204—224页;周向永:《明夷·朝夷及其相关问题探讨》,《东北史地》2005年第5期;(朝)■■■: 《■■■■ ■■■ ■■ ■■》,《■■■■ ■■ ■■■■■》,1963;(朝)■■■:《■■:■■■ ■■■ ■■■■ ■■ ■■■■ ■■ ■■(■)》,《■■■■》3,1963(方永春译文参见《朝鲜历史译丛》1980年);《■■:■■(列水)·■■(列陽)·■■(列口)·■■■(列姑射)》,《■■■■》,1965;(朝)■■■:《■■■■ ■■■ ■■》,《■■■■ ■■■ ■■ ■■■》,1963,等。。但诸说依据并不充分,逻辑也存在不周延处*苗威:《古朝鲜研究》,第123—129页。。箕子于周初出走朝鲜,并不是有计划的迁徙,而是政治逃亡。因而,尽管是从先进文明的核心区域而来,但是,其教化的效力存在很大的局限,文明的传递遭遇了水到渠却未成的困厄。首先,箕子初适朝鲜半岛时,当地处于原始社会形态,文明水准有限,箕子所传授的“殷礼”难有受众,从“箕子八条”仅存的三条内容来看,当时的规则都属于口头约定范畴;其次,朝鲜半岛的经济水平与中原存在较大的差距,最为立竿见影的教化是“田蚕织作”*《汉书》卷28《地理志下》,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658页。,青铜制造这类要求较高的殷器制造条件并不具备。因而,经过千余年的努力,直到汉初,箕氏朝鲜的文明与中原甚至毗邻的辽东郡仍存在相当大的差距。当然,徙自幽燕之地的人们给朝鲜半岛的文明所带来的推动仍然是划时代的。

(二)汉朝燕人:卫满乱局出走,取代箕氏称王朝鲜

西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年),燕王卢绾因受陈豨反叛*《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367、391页。的牵连,招致刘邦的怀疑,认为其有“反端”,一面派遣樊哙等率军击讨,另一方面拟立新的燕王取代卢绾。时逢刘邦驾崩,卢绾遂逃亡匈奴*事见《史记》卷8《高祖本纪》,第391页;卷38《韩信卢绾列传》,第2638页。《汉书》卷1下《高祖纪》,第79页。,导致相关联的燕人四散迁徙,卫满是其中之一 。

《史记·朝鲜列传》云:“朝鲜王满者,故燕人也……燕王卢绾反,入匈奴,满亡命,聚党千余人,魋结蛮夷服而东走出塞,度浿水,居秦故空地上下鄣”*《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5页。;《魏略》亦载:“及绾反,入匈奴,燕人卫满亡命,为胡服,东度浿水,诣准降,说准居西界,故中国亡命为朝鲜藩屏。”*《魏略》,《三国志》卷30《东夷传·韩》注引,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850页。可知,卫满在卢绾之叛后,东渡浿水(今清川江),来到“秦故空地上下鄣”*所谓“秦故空地上下鄣”,上鄣即为北鄣,北为上;下鄣即为南鄣,南为下。上下鄣应是长城线上的两个城堡。《太康地理志》云:“乐浪遂城县有碣石山,长城所起。”《通典·边防》载:“碣石山在汉乐浪郡遂城县,长城起于此山。今验长城东截辽水,而入高丽,遗址犹存。”遂城县为今朝鲜江西郡咸从里县境,故而上鄣应在秦长城线清川江南段之北。《汉书·地理志》乐浪郡下注语中有“云鄣”之名,疑即上鄣;而下鄣应在长城线之南,它很可能就是遂城县之县城。秦灭亡燕国以后,辽东郡的领域延伸到清川江以南的沿海地区,与朝鲜的边界即是上下鄣长城线,后来秦放弃这一地区,故而使之成为空地。参见刘子敏:《“秦故空地上下鄣”考》,《博物馆研究》1996年第3期。(今朝鲜清川江南岸安州至江西郡咸从里一带的沿海狭长地带),主动依附箕氏朝鲜,得到朝鲜王箕准的厚待,“信宠之,拜为博士,赐以圭,封之百里,令守西边。”*《魏略》,《三国志》卷30《东夷传·韩》注引,第850页。卫满趁机暗地里招诱燕、齐、赵的逃亡者,同时,笼络奴役真番、朝鲜蛮夷等土著部落*《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5页。,势力逐渐强大,取代箕氏成为朝鲜王。

关于卫满的出自,有学者在否定箕氏朝鲜不是商人箕子所建立政权的同时,也否定了卫满是燕人,认为卫满是土著朝鲜人的子孙,“是我国(即指朝鲜)之人”,“其原住地在辽东”,“辽东地方到韩氏朝鲜时代已为燕国所有”,“居住在那里的朝鲜土著民,必然要加入燕国国籍”,卫满“按朝鲜人装束着装,并不是作为燕人想要博得朝鲜人的欢心,而是作为原来的朝鲜族,以原有装束和原有姿态回到母国”*金真义编译:《李丙焘自传片断》,《学术研究丛刊》1984年第1期。。这些关于卫满民族属性的说法存在明显的问题。从卫满的名字来看,卫是姓,满为其名,姓名结构与同时代的将领卫青相同,符合汉人取名多用单字的习惯*王泉根:《周、秦、汉时的取名法——中国人名发展简史之四 》,《寻根》2011年第5期。;从籍贯来看,卫满是燕人,实际上就是“燕都之人”,即右北平人,而不是辽东人。右北平的郡治无终(今河北蓟县),是卢绾的燕国的都城。那么,卫满聚集党羽“东走出塞”*《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5页。的出发地当在其附近,大体上是今北京一带,取陆路,经辽西走廊,度辽东而往朝鲜。在着装上“魋结蛮夷服”,是为了被朝鲜人接纳而采取的随俗变通策略。无独有偶,真定(今河北省正定县南)人赵佗曾割据南越,当陆贾奉汉天子之命前去册封他时,赵佗“椎结箕倨”以见,作为“中国人(汉族)”*《史记》卷97《陆贾列传》,第2697页。,赵佗在接见汉使时的作法与卫满异曲同工。此外,卫满所招集的人众构成也是判断卫满民族属性的依据。《史记·太史公自序》云:“燕丹散乱辽间,卫满收其亡民”,指明卫满在从燕逃亡的过程中,从辽东啸聚了相当数量的燕人同行。《史记·朝鲜列传》载:支持卫满称王的主要是“燕、齐亡命者”,他们与卫满皆是汉人。在战国之燕设置辽东郡之前,这里是东夷之一貊人的居住区,后来同迁徙而来的燕人融合,凝聚成为汉人。而古朝鲜族(朝鲜蛮夷)是殷的遗民同良夷融合而成的复合民族,与貊族、汉族并非同一族属。因而,卫满移徙到朝鲜与所谓叶落归根或者母国情结没有关系,完全是乱局当中的一种适时选择。

(三)土著创世:檀君朝鲜的神话属性

从13世纪末成书的《三国遗事》起,“古朝鲜”被与“檀君”牵扯上关系,经过逐渐完善与构筑,檀君成为取代箕氏、卫氏而主宰大同江流域的早期君主。相比于箕氏、卫氏,檀君最大的不同是土著,这也是他在近代以来入主于朝鲜史体系的主要原因。

事实上,檀君故事从出现伊始就充满了神话色彩。《三国遗事》载,檀君是神与兽结合而诞生的后代:母是熊,父是天帝桓因之子天王桓雄,檀君高寿达1908岁,治理古朝鲜长达1500年*一然:《三国遗事》卷1,第34页。。这种存在明显夸张的文本,在文学作品中属于正常的表达方式,我们也不必严密考察它的真伪;但从历史学的视域出发,其充盈的驰骋想像和大胆夸张,无疑是“民神杂糅,不可方物”*《国语》(韦昭注)卷18,《楚语下》,世界书局1936年版,第194页。的神话。神话是历史叙述体系中的重要组成,各民族文明的源头总是神秘微茫的世界,人类的历史大抵是从神话中走来*赵沛霖:《先秦神话思想史论》,学苑出版社2002年版,第27页。。但是,由于神话是对历史信息的无限放大甚至幻化,经过了口耳相传过程中人们自觉或不自觉的艺术加工,具有天真而且失真的特殊属性,是超越历史真实的话语体系。尽管古史存在层累*顾颉刚:《与钱玄同先生论古史书》,《古史辨》第1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59—61页。地建构的情况,但是,当文字产生数千年、人类文明发展到相当高的程度、历史书写的各种条件已经足够完善之后,始祖的历史才被记载甚至创造,那么毫无疑问,这种文本的历史属性应该让位给文学属性。

出于英雄祖先的心性史观,古代民族势力的首领往往有意识地神化自己,编造神话*王明珂:《英雄祖先与兄弟民族》,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0—58页。,其史料价值自然有限。无独有偶,早于檀君记事3个世纪,在高丽王朝建立前夕,社会上流传着篝火狐鸣式的预言:“先操鸡,后搏鸭”*金富轼:《三国史记》卷50,《弓裔列传》,赵炳舜本,(■■)保景文化社1984年版,第828页。,核心内容是南取新罗(鸡林州),北抵半岛土著势力从未触及的鸭绿江流域,建立以铁圆(今江原道铁原)为中心的政权,这种操作的目的无非是营造君权神授的氛围,并扩大化勾勒蓝图,进而达到合理掌握治权的目的。值得关注的是,比一然稍早的金富轼,在《三国史记》中记载了高句丽、百济、新罗各自的神话传说,但同时也明确表达了并未将其作为信史的史识,认为世俗相传的新罗始祖朴氏、昔氏的“卵生”、金氏的“从天入金柜而降”等旧说是“诡怪不可信”的,非实事;之所以修之于史书之中,是因为“其传之旧,不得删落其辞”。金富轼一方面对“不可信”的民族起源传说加以记录,同时,将不同版本的族源传说也纳入书中,在撰写海东之史的过程中,金富轼对民族起源的材料采取兼容的态度。但是,整部海东史中完全没有述及檀君。究其原因,无非是檀君神话还没有被世人加工或制造出来;或者即使檀君已经出现,但是作为当代人的畅想与杜撰成果,金富轼甚至不能将其等同于不可信的诡怪传说,因为卵生或攀附圣人的族源传说尚有《金庾信碑文》或《晋书》作为史源学依据*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8,《百济本纪》最后之“论曰”,第431页。,而新鲜青涩的檀君在高丽王朝或许只是时人创作的故事,故而崇尚“三才之长”,欲“克成一家之史”*金富轼:《进三国史记表》,金宗直编:《东文粹》卷1,民昌文化社1996年版。的金富轼裁史不取。

“檀君”自从被记载于《三国遗事》之后,经过不断加工润色,细节逐渐丰满,直到20世纪末,随着檀君陵在朝鲜半岛的发掘,终于成为信史。这一历史文本的形成,应该在历史背景之下观察。土著神话人物檀君是半岛人民族意识自觉的产物。《三国史记》载,“新罗人自以小昊金天氏之后,故姓金氏,高句丽亦以高辛氏之后,姓高氏。古史曰:百济与高句丽同出扶余。”“三国祖先岂其古圣人之苗裔。”*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8,《百济本纪》,第431页。表明半岛政权的祖先皆是移民自中原,早期历史的主导者与土著并无关系的事实对于半岛人初萌的民族自尊与自信是个打击。因而,高丽时代的人们有意识地制造土著祖先,檀君应运而生。之所以认定檀君是高丽人“制造”的人物或者说是神,主要原因在于,檀君王俭是13世纪末突如其来,并没有他史作为辅证;而檀君神话的构件,却皆有所本。“王俭(险)”最早见载于司马迁(前145年—约前87年)所撰《史记》,在《朝鲜列传》部分有卫满建都于王险(今平壤一带)的记载,王俭的出现至迟在秦汉时期;“檀君”具有佛教色彩,原则上出现于佛教传播至大同江流域之后;王俭与檀君成为互指的一体,则是“组合”的结果。其次,檀君神话的构件充满了中国元素:无论是汉式姓名王俭,还是中国神话中诸仙之名风伯、雨师、云师,抑或是先秦诸子著述中的三危山,尤其是唐高、庚寅这类标签性质的中国文化*苗威:《檀君神话的文化解析》,《东疆学刊》2006年第3期。,皆表明檀君神话的所属系统。然而,即使《三国遗事》记载了檀君王俭在平壤城立国朝鲜,但同时也记载“周武王即位己卯,封箕子于朝鲜,坛君乃移于藏唐京”*一然:《三国遗事》卷1,第30页。。可知,在“檀君”神话诞生之后,箕子并未被立即否定。需要明确的是,箕子率族众所适之地并非蛮荒,良夷已经在其地土著了相当长的时间*良夷史事最早记载于《逸周书·王会篇》,学界普遍认为是大同江流域的土著居民。参见孙进己:《东北民族史研究》第1卷,中州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刘子敏:《高句丽历史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12页;苗威:《乐浪研究》,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33—62页。,檀君的制造者却并未将良夷与檀君牵连上关系,这一点倒是切合史实的。

二、古朝鲜是周秦汉的臣属势力

古朝鲜存国期间,东亚以中原王朝为中心的天下秩序规范明确,古朝鲜在箕氏、卫氏治理期间,分别是两周、秦的“侯国”,以及西汉的“外臣”,皆是隶属于中原天子统治体系之内的政治势力。

周武王立国之初,求贤若渴,“释箕子之囚”*《史记》卷3《殷本纪》,第108页。,并请教治国之策,箕子以《洪范》相对。然而,对于忠殷者而言,周粟远没有德操重要,因而才有伯夷、叔齐在首阳山的绝唱*《孟子》卷10《万章章句下》,《十三经注疏》第5册,第5962—5967页。,也成就了箕子不愿接受周释而“走之朝鲜”*《尚书》卷12《周书·洪范》,《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297页。的壮举。为了达到怀柔殷人的政治目的,武王顺水推舟地“以朝鲜封之”,且允许他“不臣”*《史记》卷38《宋微子世家》,第1620页。。周武王的宽容和夏商以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诗经》卷13《小雅·北山》,《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994页。的观念,令箕子深感“既受周之封,不得无臣礼”,故而在武王三年(前1044年)回周朝贡。其后,由于周对殷遗的严厉措施,以及新崛起于辽西的少数民族的阻隔,箕氏朝鲜除了同位于山东半岛的齐国进行贸易之外,与外界的往来基本中止。值得关注的是,至公元前4世纪初,箕子后裔朝鲜侯仍然清晰地记得自己的“侯国”属性,认同自己是周天子的属臣,并且“尊周”态度明确。面对同样位于侯国序列的燕变侯为王的僭越,欲兴兵以惩诫贰臣*《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注引《魏略》,第850页。。可见,箕氏朝鲜的臣周之心始终未曾改易。

箕氏朝鲜的位置在大同江流域,从后世文献中有关祭祀的信息得到辅证。据《三国志》等正史记载,高句丽(前37—668)前期,都城在鸭绿江流域,作为国之大事之一的祭祀的对象,主要有天神、隧神、社稷、零星、鬼神;公元427年,高句丽将都城迁到大同江流域,位于今平壤一带,祭祀之中则增加了“箕子神”*《旧唐书》卷199上《高丽列传》,第5320页。。究其原因,与高句丽政治中心的所在地有直接关系。大同江流域自汉武帝时代起,是乐浪等郡的辖区,乐浪郡内的汉人与土著民族皆祭祀箕子这个从中原迁徙来的始祖。彼时的古朝鲜已经终结五六个世纪,虽然朝鲜蛮夷已经同迁徙到乐浪郡的汉人凝聚,但其后裔的祖先记忆却随着时间的推演而增加了神圣感。作为大同江流域居民的地域性文化,箕子之祭也被外迁而来的居民所接受。当长寿王将都城从鸭绿江流域迁移至大同江流域之后,高句丽人入乡随俗,承袭了土著传统,在固有的祭祀中增加了箕子神,说明箕子在以平壤为中心的地理空间内,是具有核心凝聚力的人物。而历史上,与燕界于浿水的朝鲜*《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5页。,只能是箕氏朝鲜,否则箕子在大同江流域深远的影响力则是无本之木。《史记·朝鲜列传》载:“自始全燕时,尝略属真番、朝鲜,为置吏,筑障塞。”《魏略》又云:“燕乃遣将秦开攻其西方,取地二千余里,至满番汗为界。”*《三国志》卷30《东夷传·韩》注引《魏略》,第850页。二者所载是同一件事,即燕国在全盛时期向四周拓展,贤将秦开向东南扩张的结果,是使朝鲜半岛上的箕氏朝鲜、真番等势力皆成为燕国的附庸。燕为加强对辽东等边郡的管理,有效控制属国,设置官吏,并修筑了“自造阳至襄平”*《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886页。的长城,燕与朝鲜以满番汗(今大宁江与清川江汇合的三角地一带)为界。有治理,也有防御,客观地展示了燕对朝鲜的宗主关系。卫满夺取朝鲜的政权之后,与辽东太守签订外臣之约,同匈奴*《史记》卷110《匈奴列传》,第2911页。、南越*《史记》卷116《西南夷列传》,第2994页。一起位于汉朝统治体系中的“外臣”序列。所谓外臣,就是天子直辖区之外的臣子,实质上等同于诸侯。

准确理解“侯国”和“外臣”的历史沿革和理论体系,是客观认识古朝鲜政治伦理的前提,而夏、商、周以来以分封制和服制为核心所构筑的政治管理模式,是问题的关键所在。

夏代是古代中国国家管理模式的萌芽时期。禹在治水之后,“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左传》哀公七年条,《十三经注疏》第4册,第4697页。。为便于治理,将服从统治的部族进行整合,按照居地远近以及关系亲疏区划为“五服”*《尚书》卷5《益稷》,《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201页。。《尔雅·释诂》云:“服,事也。”从施治者的角度而言,是征服;从受治者的角度说,则是服从*张利军:《服制与中国早期国家管理模式》,《中国社会科学报》2016年3月1日,第7版。。甸、侯、绥、要、荒诸服对于天下共主夏王的尊从,体现在两方面。一是,“执玉帛”,即朝贡,“各以其职来贡,不失厥宜。方五千里,至于荒服”*《史记》卷1《五帝本纪》,第43页。。二是,“从征伐”,也就是提供兵役。夏王通过分封来加强治理的力度,例如禹封皋陶之后于英、六*《史记》卷2《夏本纪》,第83页。,舜封契于商*《史记》卷3《殷本世》,第91页。。夏王对诸侯具有绝对的权力,相传“禹朝诸侯之君会稽之上,防风之君后至而禹斩之”*《韩非子》卷5《饰邪》第19,《诸子集成》第8册,第91—92页。。可见,夏代的国家秩序具有明确的规范。

商代以服制为重点的国家建设完善,内外服制确立。据《尚书·酒诰》载:“自成汤咸至于帝乙,成王畏相,惟御事,厥棐有恭,不敢自暇自逸,矧曰其敢崇饮?越在外服:侯、甸、男、卫、邦伯;越在内服:百僚、庶尹、惟亚、惟服、宗工,越百姓里居,罔敢湎于酒。不惟不敢,亦不暇。”这一记载得到了《大盂鼎》铭文等金文以及甲骨文的佐证,学界确认内外服制是贯通商代的重要政治制度*王震中:《论商代复合制国家结构》,《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2期;王冠英:《殷周的外服及其演变》,《历史研究》1984 年第5期;王宇信、徐义华: 《商代国家与社会》,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年版,第 322—363 页;张利军:《商代内外服制度的发展、演变》,《兰州学刊》2015年第12期。。所谓内外服,是以“大邑商”为参照物而区分的,其中“大邑商”是商王直接控制的地区,也即王畿,是所谓“内服”,是王朝的百官所在之地,箕子作为太师,也居于此;“大邑商”之外,是甲骨文中的“四土”,即“外服”,是诸侯属邦所在地。服制之下,王和内外服内各首领的关系既是君与臣,也是中央与地方,但是,各诸侯国之间的关系是平等的。商王是“诸侯之长”*王国维:《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第2册,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467页。,通过分封控制诸侯,是内外服的最高统治者,而内外服皆对商王有纳贡和助兵的义务*王震中:《论商代复合制国家结构》,《中国史研究》2012年第2期。,这一点同夏朝一致。箕子后来被封为子爵,食邑在“箕”,故而后世称为箕子。

自武王始便大规模施行的分封制,是西周政治结构中一个重要组成*葛志毅:《周代分封制度研究》前言,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页。,所封诸侯既有同姓,也有异姓。箕子本是殷商所封的子爵,周武王时加封他为侯,文献之中沿袭旧称,仍然以箕子称之。周天子的领土意识与统领意识皆比前代清晰,溥天之下皆是王土与王臣。当然,周代的“天下”并非漫无边际。《左传》载有周之四方的大体边线,其中北土及于“肃慎、燕、亳”*《左传》昭公九年条,《十三经注疏》第4册,第4466页。。肃慎居于今长白山以北地区,包括后来的挹娄、沃沮;燕指燕山南北地区,是周初所封召公奭或其子之地;“亳”即“貊”,其分布地域从辽西直达清川江边*刘子敏:《貊族考》,《北方民族》1996年第3期。。可见,今天的我国东北及朝鲜半岛北部、俄罗斯滨海地区皆在周天子的版图内。《逸周书·王会篇》记载了周初参加成周之会的东亚部族,其中东北主要有稷慎、秽人、高夷、良夷等,这些朝贡于周的民族的生活区间,自然是周天子的领土。箕子流亡到这一区域之后,周武王分封箕子为侯是情理之中。

秦统一之后,对偏远地区的管理因袭战国的故有模式,基本未作变更。据《史记·朝鲜列传》载,秦灭亡燕之后,朝鲜属“辽东外徼”,即是辽东郡以外的藩属国*刘子敏:《“辽东外徼考”释》,《延边大学学报》1996年第2期。。对此《魏略》进一步说:“及秦并天下,使蒙恬筑长城,到辽东。时朝鲜王否立,畏秦袭之,略服属秦,不肯朝会。”*《魏略》,《三国志》卷30《魏书·东夷传》注引,第850页。可知,秦朝统一并筑长城之后,箕氏朝鲜“服属”归顺,虽然并没有到中原朝见皇帝,但属国的领域自然是隶属于宗主国的,因而箕氏朝鲜的势力范围在秦的疆域之内。秦朝将天下分为三十六郡,大致范围是“东至海暨朝鲜……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史记》卷6《秦始皇本纪》,第240页。“朝鲜”和“辽东”前边的“至”的意思相同,都是包含性质的到达,前者是指疆域到达包括朝鲜在内的地方,后者指长城的端点修到包括辽东的地方。因而,司马迁并没有把朝鲜置于秦的疆域之外,而是在疆域之内的。汉代实行郡县与分封双轨制,封爵仅设王、侯两级。卫满取代箕氏入主朝鲜之后,辽东太守代天子管辖边疆,与卫满签订“外臣”*《史记》卷115《朝鲜列传》,第2986页。之约。自夏至西汉,凡称臣于中原天子的诸侯国,包括称臣于中原皇帝的边远地区的少数民族政权,都是属于古代中国的地方政权。

从三代至秦汉,古代中国行政区划的管理制度随着历史的发展而演进,从分封制、服制、内外服制到郡县制是一个调整的过程,也体现了制度的进步轨迹。然而,在实行郡县制的同时,局部并行着分封制,尤其是边疆民族地区,大多仍然实行分封制或者封君制。随着历史的推进,曾经实行分封制的边疆地区发展成今天的“外国”。按从古至今的时间顺序解读历史的时候,本来是十分清楚的客观存在,但如果立足当代,以倒叙的手法逆推历史,这些曾经在古代中国册封体系之内的地区则成为敏感的中间带。所以,在历史研究中,政治伦理既不能忽略,也不能刻意放大。尤其是,一旦无限放大了今天的视角,那么古代长期维系区域秩序、客观存在的伦理就荡然无存,其结果,应该是东亚之痛。

三、古朝鲜故地是汉唐的郡、府

汉高祖刘邦在秦的版图之上肇基立业,其后历经文帝、景帝60余年的治理,国力渐强。汉武帝着手将天下格局从形式松散、管理宽容的“子万国”*《史记》卷114《东越列传》,第2980页。的盛名之中,整饬为名实相符的“大一统”。建元六年(前135年),汉朝兴兵诛闽越,以解南越之危机。事后,借严助之口,表达了对于以武力解决痼疾的态度:“夫兵固凶器,明主之所重出也,然自五帝三王禁暴止乱,非兵,未之闻也。汉为天下宗,操杀生之柄,以制海内之命,危者望安,乱者卬治。”*《汉书》卷64上《严助传》,第2787页。这段话包含两层含义。一是,汉武帝了解战争对于治国而言,是一把双刃剑,但相对而言,更倾向于以战争解决天下问题,尤其是暴乱;二是,作为“天下宗”,汉朝有责任使“危”者转安,给“乱”者太平,而解决的方案是利用宗主的权限,诛除不义,发兵以讨。可见,汉武帝时代的边疆政策,已经从高祖以来的怀柔绥抚,转变为以武力解决。

朝鲜在卫氏管理时期,不仅悉数违背“外臣”之约,而且越界袭杀辽东东部都尉,导致汉武帝发水陆两路大军,于元封三年(前108年)灭亡卫氏朝鲜,并在其本土以及附属之地设置了乐浪等四郡。至汉昭帝时,由于在朝鲜半岛置郡设县糜耗甚巨,朝臣认为耗费巨大人力物力所做的事情,不仅“罢弊中国”,而且也是在“奉无用之地”*《汉书》卷58《公孙弘传》,第2950页。。同时,在移民实边的过程中困难重重,常常发生个别选任好的官员拒绝赴任的事情,比如,长岑长崔骃因为乐浪郡位置偏远,“不得意,遂不之官而归”*《后汉书》卷52《崔骃传》,第1722页。。所以,在综合因素影响之下,始元五年(前82年),昭帝将乐浪等四郡合而为一,仍以“乐浪”称之。合并后的乐浪郡也屡次经过变迁,先是在东部、南部边垂地带,分别析置两个都尉,之后,东汉末期在乐浪郡之南,即原来的真番郡故地又设置了带方郡。公元314年,乐浪、带方二个郡在高句丽的强势逼迫之下,退出朝鲜半岛,徙置于辽西。关于四郡在4个世纪之中一直归属于中原王朝直辖的问题,除朝鲜学界几乎是舆论一致地将四郡位移至今辽河以西,韩国极个别人持相同观点之外*尹乃鉉:《韓國古代史新論》,(■■)一志社1988年版,第305—330页。,学界基本认知是,四郡是汉晋之际边疆内地化的典型区域,无论是从考古发掘还是文献记载,其以大同江流域为中心,北抵清川江,南达汉江的客观存在都有明确依据*苗威:《乐浪研究》,第33—137页。。从理性的视角来考察,这是不必质疑的。

高句丽政权在玄菟郡内崛起之后,在边郡内的发展受到严重制约与束缚,这一点在西向发展中的表现尤其明显,故而于3世纪开始,集中主要精力向中原控制力薄弱的古朝鲜故地拓展,并成功迫使乐浪与带方二郡侨迁于辽西,中原王朝在大同江流域经营4个世纪余的郡县之地被高句丽占领,昔时的古朝鲜首都成为高句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值得关注的是,汉朝夷灭了朝鲜政权,却保留了“朝鲜”作为县名,直至高句丽将首都从集安迁至此处,方以曾经在浑江流域旧用的城名“平壤”置换掉“朝鲜”。高句丽族是古代中国东北地区的重要民族,从《三国志》至两《唐书》,中国二十四史之中有半数皆列有《高(句)丽传》,并置于《东夷列传》或《异域列传》中;高句丽国接受汉唐天子的册封,同时向中原王朝朝贡。当然,作为强藩,7个世纪之中始终存在叛服无常的情况,数度与中原王朝兵戎相见,最终,由于高句丽权臣盖苏文擅政,虐上凌下,对抗隋唐的经略,至高宗时,为唐所灭。唐在其故地设置安东都护府,派员治理。

古朝鲜、乐浪诸郡以及高句丽,是前后相继存在于大同江流域的势力。对于其疆域的所属,隋、唐君臣有非常清晰的认知。大业三年(607年),裴矩曾对隋炀帝说:“高丽之地,本孤竹国也。周代以之封于箕子,汉世分为三郡,晋氏亦统辽东。”是“冠带之境”*《隋书》卷67《裴矩列传》,第1581页。。隋炀帝也认为其地属于“华壤”,应该避免沦为“夷类”*《隋书》卷4《炀帝纪》,第79页。。唐初,裴矩、温彦博再次强调:“辽东之地,周为箕子之国,汉家玄菟郡耳!”*《旧唐书》卷199《高丽传》,第5321页。唐朝大臣相里玄奖亦云:“辽东诸诚本皆中国郡县。”*《新唐书》卷220《高丽传》,第6188页。唐太宗明确称:“辽东故中国地。”*《新唐书》卷220《高丽传》,第6189页。隋、唐君臣所说的“辽东”,是指高句丽的势力范围。可见,隋唐君臣将古朝鲜故地视为“华壤”,在中原王朝的控制范围之内*苗威:《从隋唐君臣的高句丽观看高句丽政权的性质》,《北方民族》2004年第2期。。朝鲜半岛的士人臣子也认同这一观点,半岛本土第一部正史的撰述者金富轼堪为代表*苗威:《从金富轼的高句丽观看高句丽政权的性质及归属》,《中国边疆史地研究》2004年第4期。,他在《三国史记·高句丽本纪》中认为:乐浪等汉晋边郡是建立在箕子受封的“朝鲜之地”上;高句丽本来是“中国东北隅”的割据势力,因在乱世之中“僭窃名位”*金富轼:《三国史记》卷22,《高句丽本纪》“论曰”,第363页。,侵寇郡县最终招致灭亡的结局。

总章元年(668年),唐朝灭亡高句丽,在其故地设置安东都护府*《旧唐书》卷5《高宗本纪》总章元年九月条,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92页。。不过,这种局面仅保持了几年,安东都护府南部便被新罗逐渐蚕食,同时断续向北收缩。开元二十三年(735年),唐玄宗赐浿江(今大同江)以南地给新罗*金富轼:《三国史记》卷8,《新罗本纪》圣德王三十四年条,第156页。,古朝鲜故地的中心区域以赏赐的方式,正式从中原的治理体系之中局部割离。其后,高丽以及李氏朝鲜不断将势力范围向北推进,兼之中原王朝的治边方略等因素,到明朝初年,鸭绿江、图们江南岸渐次归于李氏朝鲜。

1392年,朱元璋将唯美的“朝鲜”*据《朝鲜太祖实录》载,1392年,李成桂建立新政权,遣使臣到明朝都城“请更国号”,自拟的备选项有故乡之名“和宁”和远古政权名“朝鲜”等。朱元璋指出:“惟朝鲜之称美”。太祖元年二月十五日条、二年二月十五日条,(■■)国史编纂委员会1973年版,第3卷,第2页。之称赋予脱胎于高丽的新生政权,同时指出:“且其来远,可以本其名而祖之。体天牧民,永昌后嗣。”*《朝鲜太祖实录》卷3,第2页,二年二月条。李氏朝鲜上下洞明此中深意,回复称:“昔在箕子之世,已有朝鲜之称,玆用奏陈,敢干聪听,俞音即降,异渥尤偏。既戒之以牧民,又劝之以昌后,佩服无已,糜粉难酬。”终明一朝,李氏朝鲜皆“虔职贡之供”*《朝鲜太祖实录》卷5,第1页,二年三月条。,同时其自身也发展到文明礼制完备的程度,粲然成为“小中华”*《朝鲜肃宗实录》卷4,第2页,十四年六月条。。古朝鲜与近朝鲜之间相隔1500年,称谓的相同和场域的重叠,是东亚历史的魅力,也是值得研究者更多关注的课题。

AnEthicalInvestigationonAncientChaoxian

MIAO Wei

(School of History and Culture,Northeast Normal University,Changchun 130024,China)

From 1046 B.C. to 108 B.C., There were two political entities on the Korean Peninsula named “Chao Xian” successively. The royal family of the former Chao Xian was the Jizi of Yin and his descendants, known as Jishi Chao Xian. The royal family of the latter Chao Xian is Wei Man of Han and his descendants, which is Weishi Chao Xian. In relation to the Peninsula, the founder of Chao Xian belongs to the Youyan people who had moved to eastward; After the foundation of regime, it had a clear relationship with ancient central dynasty as Hou or Waichen, and belonged to internal governance in political ethics; After the fall of Chao Xian, it’s old haunt was ruled by the central dynasty directly, from Han to Tang, until the end of seventh century. Since then, with the establishment of Silla, Gaogouli and Lishi Chao Xian one by one, these regimes constantly expanded their territory northward, and owned Ancient Chao Xian’s old haunt gradually. Therefore, a deep investigation on Ancient Chao Xian can help us distinguish confusion of past and passing.

Ancient Chaoxian;Ji shi;Wei shi

K312.1;K312.2

A

1005-605X(2017)06-0017-09

[本文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东亚史上的‘落差—稳定’结构与区域走向分析”(15ZDB063)、国家社科基金委托项目“朝鲜境内高句丽考古的最新发现与研究”(15@ZH007)、吉林省社会科学基金委托项目“高句丽王系研究”(2017WT5)、东北师范大学重点培育项目“中国与朝鲜—韩国古史体系分歧研究”(15ZD009)的阶段性成果。]

苗 威(1968- ),女,吉林梨树人,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历史学博士。

责任编辑:汪谦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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