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金龙 王泽壮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2.安徽大学 西亚北非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殖民时代坦桑尼亚的“依附性”发展:以剑麻产业为中心的考察
陈金龙1王泽壮2
(1.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241;2.安徽大学 西亚北非研究中心,安徽 合肥 230039)
坦桑尼亚独立以前的大陆部分称坦噶尼喀,剑麻在其社会经济发展史上占有特殊的地位。坦噶尼喀剑麻产业在宗主国的主导下长期成为该国对外的支柱产品,一度发展到“黄金时期”。但是,殖民经济的“掠夺性”开发,使坦噶尼喀剑麻产业逐渐成为宗主国经济的依附性产业的同时,也使坦噶尼喀殖民地经济形成了高度的单一性。随着二战后殖民体系的瓦解和国际经济形势的变化,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依附性”和“单一性”等局限性日益显现。这种畸形的“殖民遗产”被独立后的坦桑尼亚所继承下来,并对坦桑尼亚经济造成了深远的负面影响。
殖民经济;剑麻;坦噶尼喀;依附性
剑麻是一种多年生热带作物,原产于墨西哥干旱的半荒漠地区,19世纪末引入东非种植。剑麻纤维是世界上主要的硬质纤维之一,广泛应用于航海、运输、工矿、造纸等领域,是生产绳索、帆布、防水布等的主要制造原料之一*吴学锋、罗志祥、陈海艳:《剑麻纤维生产与应用》,《中国纤检》2010年第3期,第59页。。20世纪上半叶,世界上的硬纤维中,剑麻纤维的品质仅次于马尼拉麻纤维,成为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广泛使用的重要国际战略物资之一*马尼拉麻是美国等工业国海军绳索的主要原材料,几乎完全由菲律宾生产,相比而言,剑麻的生产范围更广,在20世纪上半期逐渐打破了马尼拉麻对制绳工业的实际垄断。赫纳昆(henequen)是比剑麻品质稍差的一种纤维,常被用来做剑麻的廉价替代品,广泛用于垫料、绳子制作等领域。赫纳昆大部分产自墨西哥,几乎全部供应美国。。剑麻种植是坦桑尼亚在殖民时期最重要的经济产业之一,从20世纪20年代起到该国独立前后,一直是最重要的出口产品,是该国对外经济的基础。
国际学术界对坦桑尼亚剑麻产业发展的研究,主要是剑麻科研者的产业统计和技术研究报告*坦噶尼喀剑麻种植者协会报告的撰写多在殖民统治行将结束之时,利用了大量的产业报告、技术手册以及经济调查问卷等,其中的种植园运营状况介绍和统计数据颇具价值,本文多有征引。参见C.W.Guillebaud,Economic Survey of the Sisal Industry of Tanganyika,Arusha:Beauchamp Printing Co.Ltd.1958;G.W.Lock,Sisal-25 Years’Sisal Research,Longmans,1961.,也有研究者从英国殖民时期的剑麻营销或者劳动力与种植园的关系角度进行考察*Hanan Sabea,“Mastering the Landscape? Sisal Plantations,Land,and Labor in Tanga Region,1893—1980s”,The 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ical Studies,Vol.41,No.3(2008),pp.411—432;Nicholas Westcott,“The East African Sisal Industry,1929—1949:The Marketing of a Colonial Commodity during Depression and War”,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Vol.25,No.4 (1984),pp.445—461.。国内学术界涉及坦桑尼亚剑麻产业的论著,主要从作物经济和农业技术发展的角度,对坦桑尼亚剑麻种植业的当代产出状况略有提及,研究未尽深入。有关殖民经济的依附性特征以及殖民遗留的问题,国内不少论著多有述及,但一般都较为宽泛地指出非洲被纳入到资本主义世界经济体系中,成为原料产地和商品销售市场,传统经济社会结构逐步解体,逐渐演化成为西方经济的附庸*曾尊固、甄峰、龙国英:《非洲边缘化与依附性试析》,《经济地理》2003年第4期;于民:《非洲经济落后的殖民地依附性经济结构根源》,《东方论坛》2007年第4期;崔荻:《国际分工与非洲经济的“边缘化”、“碎片化”》,《开放导报》2009年第6期;李静:《浅析非洲殖民地依附性经济结构的形成》,《新经济》2016年第14期。,鲜有论著从具体国别乃至具体产业展开细致的论证。
我们在回顾过去几百年的欧洲对非殖民史时发现,非洲大陆的殖民地所提供的原材料在世界市场上并不存在绝对的影响力,具体到国别分析中,各殖民地的产品对世界市场而言很少达到不可或缺的程度。比较而言,坦桑尼亚的剑麻产业在殖民时期的相对重要的经济地位使其成为一个非常值得探讨的案例,不仅因为坦桑尼亚所产剑麻一度独占世界硬纤维市场的半壁江山,也因为该国独立后剑麻产业的迅速衰落更集中、更深刻地反映了殖民地经济对宗主国经济的依附性。鉴于此,本文从历史角度通过梳理剑麻产业在坦桑尼亚从无到有、从引种到繁荣,最后跌入低谷的发展过程,细致考察宗主国以及殖民经济体系对坦桑尼亚剑麻产业的影响。
19世纪末剑麻被引入坦噶尼喀,从那时起,剑麻种植除了偶有波动,其产量一直持续增长,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仅成为该地出口的支柱,而且使得坦噶尼喀一度成为世界上最重要的剑麻生产国,在世界硬纤维市场上领跑了几十年。不仅如此,作为一种完全面向出口的经济作物,在坦噶尼喀以及后来坦桑尼亚的经济发展史上,没有任何其他产品达到过剑麻在世界市场的地位,也没有一种产业像剑麻种植业这样经历了如此大起大落的发展历程。
(一)德国殖民时期剑麻的引入以及其产业地位的确立
1893年德国殖民者将剑麻引入坦噶尼喀。1900年,第一家种植剑麻的公司(种植园)成立,同年,第一批剑麻纤维被运往德国汉堡,共计7.5吨,这是坦噶尼喀剑麻出口的开端*G.W.Lock,Sisal-25 Years’ Sisal Research,Longmans,1961,pp.2—3.。到1905年,剑麻出口量超过1400吨,1911年增长为1万吨,1913年再次翻番,占德属东非殖民地出口总值的30%;剑麻种植园从1893年的1个增加为1913年的54个*G.W.Lock,op.cit.,p.3;Hanan Sabea,op.cit.p.411.。
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从引种到批量出口,其产业化的确立仅仅经过20年的时间。首先,在20世纪初,德国在坦噶尼喀陆续开展了多项经济作物的种植试验,包括咖啡、棉花和橡胶,但大多不成功,而剑麻作为一种种植园作物,具有上述作物明显缺少的优点,能适应多种土壤环境,且耐旱,尽管一般生长3到4年方能收获,但能连续收获7年左右。其次,铁路及其他交通设施的修建使得剑麻种植园得以快速扩张并延伸向内陆。德国在东非修建了两条铁路,通车里程达千余公里,铁路的建成直接将种植园的分布范围向内陆腹地纵深方向扩展。再次,来自德国和美国的新式剥麻机的推广使用大大提高了纤维产出效率,促进了产业的发展和升级,这使得工业革命的成果在东非农业生产领域得到广泛运用*John Iliffe,A Modern History of Tanganyika,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p.147.。最后,虽然本地的劳动力供应从来没有完全满足过宗主国种植园主的需求,但德国采取的登记卡制*最早由德国殖民者创建、后来为英国殖民政府继承的使用非洲劳动力的制度,被称为“基潘代”(Kipande)。由殖民者向本土人分发卡片,后者要在规定期限内完成一定工作量,由此获得一定工资,未能完成者将被征召修建公共工程,直到完成卡片剩余工作量。和强制劳动保证了本地劳动力优先供应和服务于剑麻种植业的需要。
总之,作为一种资本、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由德国殖民者引入的剑麻种植业在坦噶尼喀抓住了机遇,提高了产量,扩展了种植范围。从19世纪90年代直到一战爆发前夕,随着种植面积逐渐扩大,剑麻最终成为坦噶尼喀主要的出口商品,并与咖啡等经济作物构成坦噶尼喀殖民地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二)英国殖民时期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发展
一战的爆发在东非产生了巨大影响,战后,英国以“委任统治”的名义夺取了德国的非洲殖民地坦噶尼喀,将其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战争期间英国已经开始对占领区实行管制,一些种植园被迫关闭或遭到破坏,战后最初一段时间,坦噶尼喀几乎没有外国私人资本进入。到20年代中期以前,剑麻出口仍没有达到战前水平。
1929年席卷世界的资本主义大危机同样波及到坦噶尼喀,包括剑麻在内的全世界原材料价格都出现了严重下跌,1932年相比于之前近20年的剑麻平均价格下跌了三分之二*1913—1929年间,一等剑麻的到岸价格(c.i.f.)平均为40英镑每吨,对应的离岸价格(f.o.b.)为33英镑每吨;到1932年,相应分别仅为14.1英镑每吨和11.1英镑每吨。参见C.W.Guillebaud,op.cit.,p.12.。大危机使英国主导的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利润率逼近低谷甚至进入亏损经营状态,几临停产*1930年,达累斯萨拉姆的县长报告称:“7月份伦敦市场的剑麻价格突然下跌后,所有的剑麻发展工程都完全暂停了。”参见Dar es Salaam District,Tanganyika Territory Provincial Commissioner’s Report,1930,pp.9—10,Tanzania National Archives(以下简称TNA) Library.。但是剑麻价格的严重下跌并没有影响剑麻产量的增加,相反,之前扩增的种植面积保证了相对较高的产出,而且因种植园中工资、佣金等生产和管理成本被降低,种植园的生产效率越来越高,再加上此时殖民当局免征公司或个人所得税等原因,1929年的产量是20年代初的3倍多,到二战爆发前的1939年,坦噶尼喀剑麻产量增长了3倍多,剑麻纤维占世界硬纤维总量的比例从20年代的16.4%迅速上升到47.5%,在世界市场上占据了半壁江山*同坦噶尼喀剑麻相比,产于菲律宾的马尼拉麻和产于墨西哥(古巴也有一部分)的赫纳昆在两次世界大战期间总体没有显著增长的趋势。在菲律宾,人口的增长对有限的土地供应增加了压力,马尼拉麻的种植范围受限;墨西哥的赫纳昆一战前在世界硬纤维市场上占有重要地位,但是,作为墨西哥革命一部分的1934年农业改革,重创了该产业,硬纤维产出大体维持在与以前相同的水平。参见C.W.Guillebaud,op.cit.,p.11.。
二战对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产生了重要影响。1939年二战爆发导致欧洲大陆市场关闭,航运的严格限制阻碍向北美市场的流通,东非的剑麻库存激增,到1941年库存积压达7万吨*Nicholas Westcott,“The East African Sisal Industry,1929—1949:The Marketing of a Colonial Commodity during Depression and War”,The Journal of African History,Vol.25,No.4 (1984),p.449.。1939年,英国殖民当局重新制定了剑麻产销政策,确定统一采购价格,引入配额机制*Report by UK,1939,p.18;p.103.。限制生产和价格、增加出口征税以及根据配额保证市场销售,这些措施虽然阻碍了新的种植和投资,人为地造成了一定的生产过剩,并在短期内损害了该产业,但毕竟度过了低价和滞销的困难时期。
日本从1941年开始陆续占领了菲律宾和印度尼西亚等国,阻碍了美国、澳大利亚等国硬纤维的主要供应渠道,使得坦噶尼喀剑麻销售减少了重要的竞争对手,东非剑麻产业的国际地位迅速上升。随之,英国殖民当局取消对东非生产的限制措施,要求全力增加剑麻产量以满足战争需求,英国殖民当局还乘机派出专员前往美国推销。尽管有人员短缺、机器陈旧等障碍因素存在,在英国和美国供应部门的帮助下,坦噶尼喀及时获取了必要的设备和零件,缓解了供不应求的压力。1943年,英国殖民部发给坦噶尼喀殖民当局的一份绳索清单中,详细列出了硬纤维的最终用途、原使用材料和替代材料。在共约130种绳索分类中,原使用的材料基本以马尼拉麻、剑麻为主,替代材料中大部分为黄麻和剑麻。整体上剑麻的用途更广泛了,其重要性凸显*Use of Sisal Rope instead on Manila Rope,R.Railway,1939,TNA/189/26934.。
随着二战形势的变化以及盟军对剑麻的巨大军事需求,英属东非成为最主要的剑麻供应地。坦噶尼喀的剑麻库存很快被清仓,旺盛的军事需要直接导致英属的坦噶尼喀剑麻产业彻底摆脱大危机时代的疲软状态,并逐渐确立了自身在国际剑麻市场的主导地位。
如果说二战的爆发直接促成坦噶尼喀剑麻产业迎来了春天,那么,二战后特别是朝鲜战争的爆发,进一步促使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全面走进“黄金时代”。坦噶尼喀剑麻产量和价格联袂增长,借助朝鲜战争的机遇价格大幅提升。尽管后来随着剑麻生产的增长,带来了世界剑麻市场的饱和,剑麻价格相对回落,但整个50年代,坦噶尼喀剑麻生产持续增长*1948年,坦噶尼喀剑麻的出口额已占该国出口总额的55%。1950年,东非一等剑麻在纽约的到岸价格一度达到每吨256英镑,高于30年代到40年代初最高价格的10倍以上。John Iliffe,1979,p.452;C.W.Guillebaud,op.cit.,p.36.。在坦噶尼喀剑麻种植者联合会(TSGA)的努力下,坦噶尼喀的剑麻种植园主仍然能通过合同、配额和订单式生产等措施获得高额收益。同样因为参与朝鲜战争的相关各国对剑麻这种战略资源的需要空前迫切,剑麻种植园主进入了享受暴利的时期。1951年,10家大种植园的平均利润为72%,以其中27%的利润进行了再投资,使得1957年后产量得到极大增长,到1958年,有2000万英镑资金投入到了剑麻工业*John Iliffe,op.cit.,p.452.。整个50年代剑麻产量稳步持续增长,出口量在1951年为11.9万吨,到1959年超过20万吨,创造了新的记录*Hans Ruthenberg,Agricultural Development in Tanganyika,Springer-Verlag Berlin Heidelberg,1964,p.12;p.42.。
朝鲜战争期间及之后,坦噶尼喀成为世界第一大剑麻生产国,到1958年,虽然世界上其他剑麻产地复苏,坦噶尼喀剑麻产量仍占世界剑麻产量的38.2%,占世界硬纤维产量的26.9%*G.W.Lock,op.cit.,p.13.。战后,主要的资本主义国家,包括离菲律宾(马尼拉麻产地)更近的澳大利亚、新西兰、日本等国,都成为坦噶尼喀剑麻的主要进口国,凸显了其在世界市场上的地位。坦噶尼喀剑麻的产量在1963—1964年达到最高峰,有23.35万吨,占当时坦桑尼亚出口收入的35.6%,雇佣了全国30—35%的劳动力,种植面积占全国作物总种植面积的25.5%*Hanan Sabea,op.cit.,p.411.。无论是从国内,还是从国际硬纤维市场看,从20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这段时期,都可以视为英属殖民地时期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黄金时代”*萨贝阿认为整个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即1920—1961年间都可以看作是剑麻的“黄金时期”(Golden Days),相对而言,笔者认为,结合发展趋势、产量、价格、市场地位等因素,将20世纪50年代看作“黄金时期”更为贴切。参见Hanan Sabea,op.cit.,p.422.。
表1 坦噶尼喀剑麻纤维近百年变化趋势图(1923—2011)*参引文献中部分重叠时期(如1951—1957)的数据有出入,差额在3000吨以内,此处依照坦桑尼亚统计局数据。因时间跨度接近1个世纪,鉴于技术原因,在图表中引用间隔1年的数值,其中1995年缺失。
数据来源:1923—1950,C.W.Guillebaud,EconomicSurveyoftheSisalIndustryofTanganyika,Arusha:Beauchamp Printing Co.Ltd.1958,p.11;Bureau of Statistics,SelectedStasticalSeries1951—1993,Dar es Salaam,March 1995,p.28;1996—2002,钟文惠:《世界剑麻产销概况及中国剑麻产业的发展前景》,《热带农业工程》2003年第3期,第4页;2003—2012, 胡盛红、郑金龙等:《2013年中国剑麻产业形势分析及发展趋势》,《热带农业科学》第34卷第12期, 2014年12月,第113页。
总体来看,尽管20世纪50年代初到60年代初属于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黄金时代”,但是,在50年代剑麻产量的稳步增长与剑麻国际市场价格的持续下跌同时出现*剑麻的平均离岸价格在1951年达到高峰,随后呈现下降趋势,仅在末期有略微复苏的迹象。参见Hans Ruthenberg,op.cit.,p.12;p.42.。朝鲜战争引起的价格上涨是暂时的,之后价格下降就像其上涨一样迅速。到1957年,剑麻市场价格的下跌已经使得部分种植园出现亏损,特别是随着50年代末剑麻产业发展投资的减少以及剑麻种植土地的逐渐减少,维持剑麻生产“黄金时代”的内外部动力逐渐显现衰竭迹象。
1958年,坦噶尼喀种植者协会(TSGA)委托农业专家吉利保德(C.W.Guillebaud)对境内剑麻产业进行经济调查。他认为:“当前的情况表明,坦噶尼喀剑麻持续且快速增长的阶段已经结束,甚至剑麻价格也不太可能大幅上升了。”*吉利保德有20多年的剑麻研究经验,曾在位于坦噶尼喀的姆林格(Mlingo)剑麻研究站工作。C.W.Guillebaud,op.cit.,p.16.尽管此时剑麻仍是该殖民地最重要的单项出口项目,整个50年代是剑麻产业前所未有的繁荣时期,但是,如果将这一时期放到坦噶尼喀剑麻发展的百年历史中去看,其已走到了万丈深渊的边缘。
表1显示,坦噶尼喀的剑麻产量在1964年前后达到顶峰,以其为分水岭,剑麻产量呈现出截然不同的发展趋势。如前所述,60年代之前,剑麻产业经历过一些挫折和快速发展时期,20年代末经济大危机和1939年的二战爆发,都使得剑麻产量出现过明显下降,整个40年代相对平稳,而其他时期都呈现了显著的上升趋势,一言以蔽之,在整个英国殖民统治时期,坦噶尼喀的剑麻产量整体上在不断增长并最终进入所谓的“黄金时代”。
然而,随着1961年坦噶尼喀独立运动的开始,特别是1964年坦桑尼亚(坦噶尼喀和桑给巴尔联合共和国)成立后,剑麻产量几乎直线下降,直到70年代末才逐渐稳定下来。显然,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危机与其独立运动几乎同时出现,之所以出现这种现象,乃是因为剑麻产业已经对宗主国产生了全面的依附性。
首先,坦噶尼喀剑麻产业在资本投入方面存在极大的依附性。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无论在德国统治时期还是在英国统治时期,宗主国资本占绝对主体。1959年,坦噶尼喀境内国际资本投资的剑麻种植园有163个,其产量占坦噶尼喀剑麻产量的98.5%*C.W.Guillebaud,op.cit.,p.8;John Iliffe,op.cit.,p.304.,本土投资经营的剑麻产量仅占1.5%,可谓微不足道。二战前,种植园每生产1000吨剑麻需要至少5万英镑的资本投入,到50年代末,投入上升到20万英镑,而据1957年初的粗略统计,坦噶尼喀剑麻种植园的工人年人均存款不到60先令*C.W.Guillebaud,op.cit.,p.56;p.95.据黛博拉的研究,通常工人们要将一半工资用于糊口,剩下的还有一部分要缴税,参见Deborah Fahy Bryceson(1990),Food Insecurity and the Social Division of Labour in Tanzania,1919—1985,Hampshire:McMillan,p.96.。弱小的民族资本无法对剑麻投资构成实质性影响。
其次,在管理和生产技术方面,坦噶尼喀剑麻产业同样依附于殖民体制。在殖民管理体制中,宗主国德国人、英国人以及英属殖民地印度人占据了大多数管理岗位,尤其是中层以上的管理岗位,非洲人参与的机会极为有限。坦噶尼喀剑麻种植者协会中的管理者基本上都是英国人,直到60年代独立前夕才有少数本土非洲人加入。战时的配额制、合同和订单调整都是欧洲种植者同宗主国和世界市场之间的互动,本土非洲人没有话语权。另外,剑麻本身就是由德国植物学家引入坦噶尼喀的,后来对剑麻的科学研究、栽培技术和生产标准也一直由欧洲人掌握。
再次,在劳工政策方面也对殖民体制有很强的依附性。欧洲种植园一般有数百人,以1956年为例,该年剑麻产业雇佣劳动力总数12.56万人,每个剑麻种植园平均雇佣743人,种植园平均产出1093吨*坦噶尼喀社会存在雇佣劳动力的现象,但难以达到几百人的规模,1956年,坦噶尼喀所有非洲人种植的剑麻产出约为1027吨。参见:C.W.Guillebaud,op.cit.,pp.127—131.。剑麻种植对当地人没有吸引力,因为劳动待遇差,例如割麻工,工作繁重、地位低下,种植园周边的民众普遍不愿从事,殖民当局只能依靠强制政策,从边远地区甚至其他殖民地招募劳工,主要是内陆边陲的基各马省(Kigoma)和邻国莫桑比克。德国殖民时期形成、英国殖民时期得以强化的登记卡和强制劳动体制,以及1944年成立的剑麻招工机构——坦噶尼喀剑麻劳工管理局(Silabu)*种植园主要依赖阿拉伯、印度承包人和商人招募劳工,有时依赖头领以及劳工回乡动员其他人,后来殖民当局逐渐将招募规范化,设有招募站和医疗检验设施,同劳工签订合同,有铁路输送的安排等。参见Kigoma District,Anual Report,1928—1955,TNA Library.,都是剑麻产业劳动力供给的殖民制度保障,没有这些强制征募措施,宗主国主导的坦噶尼喀的剑麻产业不可能有后来的发展规模,更不可能有“黄金时代”。
最后,剑麻产业的市场依附性更为显著。在坦噶尼喀独立前后,坦噶尼喀剑麻出口总量的90%以上行销欧美市场,其中英国进口量占总产量的三分之一*Tanganyika Sisal Grower Association,Annal Report,1960—1961,p.25;1961—62,p.27;1962—1963,p.27;1964—1965,p.28 ;1965—1966,p.67;1966—1967,p.24.。英国的金融和贸易公司几乎垄断其剑麻营销,经营所有的销售、运输、仓储、保险和船运*最重要的是莱利兄弟公司(Ralli Brothers)以及沃尔福森(Issac Wolfson)的公司。参见D.Wadada Nabudere(1981),Imperialism in East Africa,Vol.I:Imperialism and Explotation,London:Zed Books,p.33.。美国一直是坦噶尼喀剑麻的主要进口国之一,尽管进入50年代后有减少的趋势,据1929年到1939年间较为完整的数据显示,坦噶尼喀剑麻的价格同美国经济趋势的变动(生产能力利用系数)正相关*Iliffe,op.cit.,p.343;p.344.,二战中对美国市场的依赖更为显著。宗主国对市场的控制不仅意味着剑麻产销顺利,更意味着其控制了销售利润,1942年,美国从英国政府购买剑麻的价格是支付给坦噶尼喀的价格的两倍多,当战时价格管控在1948年结束时,剑麻种植园主相比于在自由市场上的贸易估计损失了1100万磅*Iliffe,op.cit.,p.343;p.344.,大量的销售利润流向宗主国,殖民地坦噶尼喀无从受益。
总之,剑麻种植园是资本、劳动力密集型产业,但资本、管理与生产技术、劳工政策、市场、运输等多方面几乎完全依赖于宗主国,本土居民仅仅在宗主国资本的支配下简单地参与生产和搬运过程,从资本积累、市场到管理和技术,本土非洲人没有任何积累和经验。正是这种全面依附性决定了坦噶尼喀剑麻产业一旦从殖民经济体系中脱离出来,必然会从“黄金时代”跌到独立之后的产业低谷。
20世纪60年代前后包括坦噶尼喀在内的非洲民族独立运动催生了一系列民族国家,在极短时间内完成了民族国家的构建,为此后独立的非洲各国自主发展民族经济、探索现代化道路提供了政治前提和制度保证。但是,政治独立不仅意味着从政治上切断与宗主国之间的联系,也意味着新独立的非洲国家不得不全面接受宗主国留下的病态经济遗产,以及长期殖民统治时期形成的“依附性发展”所带来的负面影响。
从经济结构方面来看,这些殖民遗产主要包括僵化而单一的经济结构,如区域单一经济作物生产体制,以及农业生产和初级作物产品的出口导向,这些构成坦桑尼亚经济结构的显著特征。1937年到1958年,剑麻、咖啡、棉花的出口份额占该国总出口价值的比例维持在60%左右*1937—1939:Report to the League of Nations on Tanganyika Territory 1939,TNA Library,pp.96—97;1952—1958:Stastical Abstract 1959,East African Statistical Department,p.30.,该结构在其百年历史发展进程中基本延续下来。包括剑麻在内的经济作物在殖民时期的推广和地区专门化生产的政策,推动了片面发展少数专供出口的农作物生产,造成了经济结构的畸形发展和区域发展的不平衡。
民族资本积累不足是依附性经济的另一个病态殖民遗产。1950年,一名割麻工的平均月工资,包括奖励在内为26先令,此后逐年略有增长,1954年割麻工的现金工资比1939年高273%,但城市里的物价指数增加了300%,到独立前工资没有实际增长*John Iliffe,op.cit.,p.469.。产业工人的工资和积蓄低,无法获取足够的产业资本购买机器、建设基础设施、支付雇佣他人工资等,成为本土人发展剑麻产业难以逾越的障碍。前文提到的区域发展不平衡同样限制了民族资本的积累,偶然获利的本土精英注重私利,地方主义意识浓厚,成为独立后国家政治整合的一大包袱*学者们对继承了殖民体制和殖民意识形态的本土精英们越来越持批判态度,认为他们要为非洲的长期失败负责。关于这一点,普拉(Prah)有较为全面的论述,参见[加纳]奎西·克瓦·普拉著、姜德顺译:《非洲民族:该民族的国家》,北京民族出版社2014年版,第58—97页。。殖民者完全不顾坦噶尼喀殖民地本身的产业布局和经济结构,更无意于殖民地民生发展。1951到1961年,总出口盈余7700万英镑,大部分流向伦敦,仅1958年就有2060万英镑被转移到英国国内*B.D.Bowels,“The Political Economy of Colonial Tanganyika,1939—1961”,in M.H.Y.Kaniki(ed.),Tanzania Under Colonial Rule,Historical Association of Tanzania,1979,p.185.。
坦噶尼喀剑麻市场在独立后的迅速萎缩是依附性发展留给坦噶尼喀的第三个遗产。坦噶尼喀剑麻产业的引入、增长直到“黄金时代”,自始至终与宗主国主导的国际市场体系密不可分。随着坦桑尼亚在政治上的独立,其剑麻产业也随之失去了国际市场,特别是随着国际剑麻市场上竞争者的加入,坦噶尼喀剑麻在国际市场上失去了一枝独秀的垄断性地位*二战后,除了印度尼西亚的剑麻产量没有恢复到战前水平,其他剑麻生产国的产量都在增加,其中最重要的是巴西。作为一个新兴剑麻出口大国,巴西政府通过汇率对剑麻出口长期给予补贴,致使更多的出口流向美国。作为剑麻的重要竞争者,墨西哥的赫纳昆也影响了世界硬纤维市场的供应。合成纤维的发明和应用也是造成国际剑麻市场需求下降的重要原因之一。。殖民时期形成的土地制度和种植园分布,也为坦桑尼亚独立发展剑麻产业产生了不利影响。掠夺土地是殖民者在坦噶尼喀重点发展剑麻产业,建立殖民地依附性经济结构的重要手段。殖民者对土地的控制间接保证了殖民者能在非洲获得充足的廉价雇佣劳动力。殖民时期,坦噶尼喀最适宜种植经济作物的土地被转让给了种植园主,适宜剑麻种植的坦噶省、东部省和南部省部分地区已没有多少新的开发空间。独立后的土地制度基本承袭了殖民时期土地所有制的概念框架和结构,本土农民难以获得土地用以种植规模化的经济作物。
最后,残缺不全的基础设施建设是依附性殖民经济留下的一种影响深远的负面遗产。剑麻生产对交通条件的要求非常高,所有的剑麻种植园都分布在铁路和主要公路沿线,或者在离海岸线及港口不远。殖民时期的基础设施都是为了便于原料输出而建的,并未考虑殖民地整体发展的实际需要。独立后的坦桑尼亚所继承的只能是一个残缺不全的、布局极不合理的畸形交通运输系统。即便如此,这些交通运输都掌握在殖民者手中,投资和营运都由殖民者一手负责,本土非洲人只能充当基层劳工。随着殖民统治的结束,这一畸形交通运输系统由于管理和资金的撤离逐渐破败失修、甚至废弃,即使勉强运营的港口和铁路系统也只能依赖外来援助和债务得以维持。
历史地看,依附性发展带来的一系列弊端并没有随着殖民统治的结束而消失,而是在独立之后的坦桑尼亚持续保留下来并对其社会经济产生了持久而深刻的影响。
首先,从经济角度看,包括剑麻在内的各种经济作物的种植与推广,其影响超越了殖民经济和殖民时代的历史范畴。坦噶尼喀在殖民时期长期被定位成剑麻原材料供应地,没有产业链深化或纵向发展的准备。单一经济作物生产和出口大幅增加,不仅对殖民地整体社会发展的推动极为有限,反而强化了殖民生产体系对宗主国以及世界市场的依附性,形成了殖民地长期挥之不去的发展痼疾。同大部分非洲国家一样,坦桑尼亚在独立以后采取了“进口替代”的工业发展战略推动本国经济发展,然而,在单一经济结构状态下,推行这一战略所需资金不得不主要依靠出口初级农、矿产品换取外汇,而发展“进口替代”工业所需的某些原料、中间产品、机械设备和技术等又严重依赖进口,结果便从对消费品进口的依赖转变为对生产这类消费品所需的机械设备和技术等的进口依赖*李智彪:《制约非洲现代化建设的因素探析》,《西亚非洲》1998年第1期,第38页。。
其次,从社会角度看,具有显著依附性特征的单一作物种植经济,破坏了坦桑尼亚传统社会的延续性和稳定性,也没有为其创造积累社会财富的条件。本土非洲人开始丧失对自身环境和社会的依赖和认同,降低或失去了种植作物和生存的选择权与主动性,不少非洲学者认为,这是后来坦桑尼亚一系列生态问题的根源*相关的论述散见于20世纪70年代一些“依附论”学者的著作以及之后“非洲生态环境史”学者的论述中。参见Brian D.Bowels,Export Crops and Underdevelopment in Tanganyika,1929—1961,Utafiti:Journal of the Faculty of Arts and Social Science,University of Dar es Salaam,Vol.1,No.1,1976,p.74;Gregory Maddox,James L.Giblin,Isaria N.Kimambo(eds.),Custodians of the Land-Ecology & Culture in the History of Tanzania,James Currey Ltd,1996;Helge Kjekshus(1977 & 1996),Ecology Contro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 in East African History:The Case of Tanganyika,1850—1950,Dar es Salaam:Mkuki na Nyota.。这种经济结构的形成和发展既破坏了自给自足的自然经济和传统的耕作环境,使得坦噶尼喀的传统土地权益和粮食安全受到威胁,又没有培育起真正的现代农业生产体系,从而长期制约着社会经济的发展,有损于后来坦桑尼亚社会发展与现代化进程的有序性和渐进性。
最后,从政治角度看,依附性经济的负面影响同样深远。坦桑尼亚殖民经济将殖民地大体划分为三大不平衡的区域,即专门生产出口产品的地区、其周围供应粮食或其他服务的地区、提供迁移劳动力或隔绝于全国经济的周边地区*芒罗(Munro)认为殖民经济产生了3个基于空间层次不平衡的区域,区域之间的边界松散,由交通成本决定。参见J.Forbes Munro,Britain in Tropical Africa,1880—1960:Economic Relationship and Impact,London:MacMillan Press,1984,pp.45—46.。大部分地区从生存经济到小农生产的转变受限,仅仅是那些交通区位和剑麻生产较好的地区才能从国际市场机遇以及殖民体制中获得有限的收益。在殖民统治中获利的本土精英集团,具有狭隘的地方主义情结,在后来的本土政府中攫取政治利益,使得民族主义运动和后殖民政治都受到了深刻的负面影响*参见[加纳]奎西·克瓦·普拉著、姜德顺译:《非洲民族:该民族的国家》,第58—97页。。
总之,从殖民时期剑麻业在坦噶尼喀的发展历程来看,殖民宗主国完全从自身的经济利益出发,片面发展单一产业并进行“掠夺性”开发,忽视了殖民地发展合理的经济结构、产业结构的必要性和可能性,给独立之后的坦桑尼亚留下了一系列殖民色彩极其浓厚的历史遗产,进而对坦桑尼亚未来政治、经济和社会的稳定发展和现代化历程产出了全面而深远的消极影响。
德国和英国在坦桑尼亚的殖民统治,本能地从自身利益出发,无意于在殖民地经济结构的完整、平衡,无意于殖民地社会的均衡发展,甚至反对殖民地的“工业化”,其一切政策均以服务宗主国的利益为最高宗旨。坦噶尼喀经济对外部市场的依赖随着殖民经济秩序的确立而建立起来,包括剑麻产业在内的殖民经济体系主要是为了向宗主国提供战略资源,满足宗主国资本在国际市场的逐利本性,充分暴露了殖民宗主国对殖民地的“掠夺性”。
殖民者在非洲掠夺行为的成功,恰恰是建立在殖民地对宗主国在资本、技术、市场、管理等生产要素的全面依附性之上,殖民地对宗主国经济的最大作用仅限于提供简单的劳动力和自然资源本身。如果说宗主国对坦桑尼亚剑麻产业的形成、发展和国际市场地位的确立起到关键作用的话,那也是宗主国为了自身利益的“意外结果”,而不是宗主国对殖民地的仁慈和拯救,不存在共同发展、合作共赢的先进国际合作理念。就坦桑尼亚剑麻产业的发展历程来看,德国和英国殖民者为了自身的利益将剑麻产业带入了“黄金时代”,然而恰恰是长期殖民统治造成的这一“依附性发展”带来坦桑尼亚独立之后剑麻产业的万丈深渊;更有甚者,这种“依附性发展”作为殖民者遗留给坦桑尼亚的历史遗产,给后来的坦桑尼亚带来了多方面的消极影响。
马克思有关殖民统治的“双重效应”理论启发了中外许多学者辩证地看待殖民主义。从剑麻业在坦噶尼喀的发展历程来看,殖民者发挥了主导性作用,从引入、产量及出口的增加、在国际市场的影响力等诸多方面表现出了宗主国的积极作用,积极作用的另一面就是剑麻产业依附性随着宗主国发展能力的加强而加强,一旦依附不再,或者对宗主国的全面依附出现断裂,依附性发展的消极影响便会暴露无遗,并成为独立后国家未来社会经济发展挥之不去的阴影。坦桑尼亚的剑麻产业的兴衰便是一个典型案例。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多卷本非洲经济史”(14ZDB063)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汪谦干
“Dependent” Development of Tanzania under Colonial Rule:A Case Study on Sisal Industry
CHEN Jin-long1WANG Ze-zhuang2
(1.History Department,East China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 200241,China ;2.Center of Western Asian and Northern African Studies,Anhui University,Hefei 230039,China)
Mainland in Tanzania was called Tanganyika before its independence.Historically,sisal industry,dominated by its suzerain,plays a unique role in its social and economic development.Sisal became a pillar export product in Tanganyika for a long time,once developed into the “Golden Days”.However,it became a dependent industry upon the suzerain economy under the “plundering exploitation” by the colonialism,meanwhile,the economy structure in the colony showed high rigidity.With the change of the colonial system and international economic conditions,the nature of dependency and rigidity of the sisal industry was gradually revealed,while this legacy was inherited by the independent Tanzania,which had a profound negative influence on the Tanzanian economy.
colonial economy;sisal;Tanganyika;dependent
K425.25;K425.6
A
1005-605X(2017)02-0106-08
陈金龙(1986- ),男,山东泰安人,华东师范大学历史学系博士后;王泽壮(1969- ),男,安徽合肥人,安徽大学社会与政治学院、西亚北非研究中心教授,历史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