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产阶级”的优雅写作
——评吴景娅的创作

2017-01-28 07:09重庆张全之
名作欣赏 2017年16期
关键词:中产阶级道德

重庆 张全之

“中产阶级”的优雅写作

——评吴景娅的创作

重庆 张全之

优雅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心态。读吴景娅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优雅,显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自在和从容。而女性特有的细腻感受,又使她的文字带上了婉约情调。

吴景娅 女性 优雅 婉约

优雅是一种风格,也是一种心态。读吴景娅的作品,最突出的感受就是优雅:洒脱跳动的文字、错落随性的句式、飞扬而又略显节制的想象、舒缓而又激情内蓄的节奏,都显示出一位成熟作家的自在和从容。一个事业有成、生活幸福的知识女性,每天不需要为生计焦虑,不需要为缺少爱与温暖苦恼,而是常常离开熟悉的人群,到陌生的地方旅行,寻找新奇、灵感和自我表达的文字,这种带有“中产阶级”趣味的书写只能是优雅、淡泊的。但与别人不同,吴景娅的优雅有着自己的风格。她喜欢从唐宋诗词的深海中打捞文句,使文章带上一些古装的丝缕,优雅而妩媚;她对自己的想象总是能控制在恰当的范围内,奔放而不狂放,这种恰到好处的控制,使她的文字多了几分优柔和宁静。而女性特有的细腻感受,又使她的文字带上了婉约情调。散文《渝之北城之口》的开篇,就典型地体现了这种风格:

城口遥远,像一个传说般的遥远。

去城口的路,山重水复,火车总在一个隧道连着一个隧道间穿行,让人觉得自己像是被大山揣在腹中的胎儿,揣满十个月了,却难产似的,生不下来。

……

城口却在柳暗花明处——一个几乎算得上平坝子的地势里舒舒服服地躺下去,躺出一种闲适与优雅姿势来。

也许只有优雅之人,才能发现城口的优雅之美吧。这段文字的节奏、想象均极生动,但又极节制。“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的化用,使人想到陆游的乡村漫步,文思飞扬,俨然接通古今。在谈到丹巴时,她的想象令人叫绝:

我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地方有了前世缘分的牵挂。我甚至有了梦里的动作——以丹字去撞击巴子,两个音节像鹅卵石间的决斗,响声清冽、矜持并神秘。

这匪夷所思的文字,我总觉得没有说完,意犹未尽。汉字之间的撞击、鹅卵石之间的决斗似乎应该与情色有关,但作为一位矜持的女性,只是提供了一个想象的基础。“丹”的女性化色彩和“巴”的阳刚之气相遇,该衍生出多少爱恨传奇,这岂不就是“丹巴美人”的魅力?

吴景娅的优雅追求,也反映了她在道德上的洁癖。在一篇讨论偷情的散文中,针对日本情色电影《爱之亡灵》的情节,作者得出这样的结论:“色情真不是什么好玩的游戏。想想泰国的普吉岛,夜以继日地醉生梦死,多少叫床声泛滥成灾——没有诚意的叫床,苟合的叫床。海啸就那么来了,恶狠狠的,倏然打断了男人女人的矫揉造作、瞒天过海。”这种“义正词严”的文字,反映了作者的道德取向。事实上,偷情在《爱之亡灵》中不是一个好玩还是不好玩的问题,而是人性经历了文明压抑以后的疯狂释放,这不只是一个道德问题,而是一个关乎人类文明发展的问题。对一个生活中的人而言,道德方面的清洁坚守是弥足珍贵的,但对于一个作家而言,道德上的洁癖可能会限制其作品在开掘人性方面的深度,所以优雅对于吴景娅而言,是其作品的魅力根源,是其重要的个人特征,但另一方面,可能也是其创作难以摆脱的瓶颈。

她唯一的长篇小说《男根山》拥有一个不雅的名字,但不影响它是一部优雅的作品。奕华的母亲为了爱情从上海跑到这座南亘山(男根山)下的小城,即使到了三十六岁,依然是“苗条的身段,姿态也是少女的;笑,很柔弱无辜的样子……母亲的性感在于温婉,这似乎更能激发男人的性幻想”。这位复旦大学的高才生,有着仙女情结,她“厌恶厨房,拒绝烟熏火燎。她觉得锅碗瓢盏的琐碎是对生命的最大的浪费,是自甘平庸的象征”。母亲在这个小城里算是美人了:“她的美,南亘山少见。这里的女人太浓烈,犹如南方那些色彩浓烈的植物——山里的刺桐龙牙红花和路边的鸡冠花。大红大绿的自然,让南亘山的女人们大爱大恨,如烈火烹油。而母亲的一切都是江南的清雅,白描几笔勾勒出的精致五官与白皙的肤色彼此呼应。她总是把浓密的长发盘髻,耸立头上,这让她脸的轮廓更完美无缺。”她在小城里,“总是慢吞吞、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拒绝看风景或找人聊天。她通过拒绝观看,拒绝与周围交流的方式,抗拒着小城庸俗风气的浸染。而在小说结尾部分出现的另一位女性上官子青更是优雅女性的代表。当奕华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走路飘渺,笑容亦是,以为她朝你而来了,却离你千山万水。她安静地坐在藤椅里,手肘托着下巴望过来,奕华便觉得她的整个人变成了一种语言:等待。她在等待什么呢?”这种沉静、沉思的姿势,是真正意义上的优雅。

这两个女人都先后被自己的丈夫背叛了,而抢走上官子青丈夫的,恰恰是她的学生奕华。面对着婚姻的破碎,上官子青的处理方式也是优雅的,她没有像市井女子一样哭闹、报复,而是采取了极为冷静和淡定的方式,度过了这一人生大劫。她留给学生的字条里,依然充满了智慧与温情。在人物关系上,奕华和父亲谈论最多的是《红楼梦》,父亲对《红楼梦》的精辟见解,总能让奕华震动;奕华真正爱上的男人是林肯,他夜晚在荒郊野外给身边的人讲故事,讲的是《安娜·卡列尼娜》和《羊脂球》,临别时送给奕华的礼物是手抄的《欧根·奥涅金》,而不是当时广为流传的《少女之心》。用小说中的话来说,林肯是一位天上下来的人物,优雅俊郎,学识丰厚,言行得体。他是奕华心中的偶像,让她牵挂一生一世。而这个男人的心里也盛满了苦水,但这苦已经超越尘世之苦,上升为形而上的思考:“他觉得自己是替天下所有的男人来还所有女人的债。他,听从女人的呼来喝去,对每个女人都尽职尽责,如同殉难者,如同牺牲——把自己献给了女人。”这种圣徒式的原罪意识,让他变成了一位受难者,一个为了天下女人甘愿受难的人。苦难最终将他变成了“精神上的太监”,成为一个脱离了欲望的人。吴景娅对林肯的理想化描写,暴露了她对男性世界的想象与期待,似乎也掩饰着一段内心深处的创痛——为了优雅的叙述,她在竭力回避着灵魂深处撕裂或溃烂的伤口。

作为两性小说,男女身体的接触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对奕华和林一白第一次接触的描写,作者将这种并不雅致的行为写得颇有情趣:

林一白的双唇柔软如女人,吐气如兰,一双嘴唇覆盖着另一双,弄出的是丰饶的湿地,地表上花草茂盛,地底下却是旺着水,小指头伸下去,水就咕咕往外冒。奕华感到自己身体的另一端也变成湿地了,好像有一些饿坏了的食肉动物在那里左顾右盼。它们在等待。等待什么呢?食物的出现?猎手的到来?生存还是毁灭?

这段文字,将男女性欲冲动化作了雅致的诗思,体现了作者刻意追求的美学效果。

优雅与道德有着密切关系。一个人的优雅一定与道德上的正面形象联系在一起。违犯道德规范受到公众唾弃的人就不再优雅。在《男根山》中,奕华是一个性隐私的告密者。她的告密行为,揭穿了日常生活的优雅表象,暴露出了深埋在私下的污秽与肮脏。

姚俐俐与勘探队的小白在演出《沙家浜》选段——“智斗”时风光无限:小白是现实版的“严排长”(《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站在台上“玉树临风,两眼炯炯有神”,扮演阿庆嫂的姚俐俐“神采奕奕,生动而漂亮”。但背后他们在草丛里偷情,被奕华撞见,奕华及时告发,试图将舞台上的“好形象”掀翻在地。奕华的父亲,一个中学的校长,自然也是体面的,他们这个家庭也是受人羡慕的。后来奕华敏锐地发现父亲与姚俐俐幽会,她的心中充满了怨恨:“奕华非常想知道,姚俐俐凭着什么把优秀的父亲变得像一只发了情、急不可耐、蹦来蹦去找配偶的雄青蛙?让一贯君子的父亲很卑劣地撒谎,有了暧昧而狰狞的笑,下流、可耻、贱,连最爱的女儿也抛到脑后?”随后奕华向母亲告发了父亲,最终导致父亲的自杀。到机关工作以后,奕华揭发了她的主任和一个女下属私通的事实,揭下了貌似体面的“机关人”的画皮。奕华的告密行为,反映了她对日常生活秩序、规范的质疑,她以被掩盖的事实,来戳穿生活的假象。就像她最后以极度反叛的心理将自己的笔名改为“男根”一样,是对生活秩序的挑战。她把自己导师的丈夫抢到自己手里,也与爱无关,与性无关,她将这看作是一种挑战与征服。她无法忍受导师的宁静、优雅给自己带来的压力。所以奕华是优雅的破坏者,但这种破坏只反映了她对优雅生活的向往与争夺:当她最终成为乔太太以后,也过上了她导师那种貌似优雅的生活。

优雅,作为一种美学风格,在中国一直受到压制。在阶级革命和民族独立的斗争日趋惨烈的时候,京派的优雅就成为奢侈品。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将“民族化、大众化”捧上圣坛,优雅成为统治阶级腐朽没落的象征。优雅退场以后,文学也开始疯狂生长,变得越来越粗壮、粗野、豪迈,当然也难免伴随着血腥与放纵。直到新世纪以后,中国经济的发展催生了类似西方中产阶级的群体,他们稍微优越的物质生活条件和良好的文化修养,使其具备了追求优雅的条件。张颐武将优雅的崛起看作是新世纪文学的重要现象,他进而指出:

今天这个梦已经变成了现实,“优雅”似乎近在咫尺,唾手可得,成为新兴的“中等收入者”的现实的生活状态的展现……这是“新新中国”的新的历史景观中最为独特的现象。一面是优雅的无限的展开,一面是对于优雅的渴望仍然似乎无穷无尽。优雅超越了中国新文学的限度,成为我们时代的核心的表征。

这里的“中等收入者”就是新兴的“中产阶级”,他们有房、有车、有较高的稳定收入和较高的文化修养,这一阶层的存在,成为新世纪以来中国社会的重要特征。

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与政治形势的变化,中国的中等收入者越来越多,他们开始远离政治,远离底层,追求优雅精致的生活和情趣。文学是一个时代的神经,也捕捉到了这一精神倾向。通过怀旧、反思两性关系,寄情自然山水等方式,来展现自己的文化修养和精细绵密的诗情哲思,这就是优雅文学所追求的基本格调。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景娅是成功的,她属于这个时代,也为这个时代的优雅文学提供了一个成熟的范本。但作为一种艺术风格,优雅其实是双刃剑,在成就一个作家的同时,可能也会限制了作家的脚步。在中国,优雅的绅士和淑女成为一种别样风景,也往往是平庸、平淡的代名词。从这个意义上说,吴景娅的小说在很多方面也被优雅捆住了手脚。

她的散文反复诉说着自己的悲欢和思考,这自然无可厚非,但这种“个人化”的书写,很容易与大众达成共识;也就是说,她对自我的书写基本上停留在大众能够接受的层面,只是她将这种“大众化”的情绪通过精致的语言包装,变成了高雅的工艺品。她不会,也不可能去挑战公众的思维和审美边界,以保持其优雅的姿态。其小说也是如此。一部女性主义的小说,对两性关系的描写从未触及道德伦理的底线,没有产生性爱与道德之间鲜血淋漓的撕裂,也没有出现男女之间难以弥合的伤口。母亲、大姑、导师,先后被男人背叛,她们都选择了隐而不发。就连风骚的姚俐俐,虽然与丈夫以外的两个男人发生了关系,但她对这两个男人似乎没有多少爱或恨。小说为了道德上的清洁,屏蔽了大量心理上和生理上不洁的内容。在这一点上,她与张爱玲、王安忆等人截然不同。她手里拿的不是一把手术刀,借以解剖人物身体和精神上的病灶,而是拿着一根绣花针,去缝合人们心理和身体上的裂痕,呈现一个优雅和谐的世界。

尤其是小说的后半部分,奕华从自己老师手里把男人夺走,而这个男人又不是一个看重感情的人。这一事件涉及很多伦理上、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悖论,但作者的描写显然力不从心。她有意回避了这一事件的“肮脏”部分,写得云淡风轻,不露痕迹。在奕华与马狂之间也应该有复杂的情色交往,我觉得也被作者简单化了。这种简单化,不只是才力上的透支或生活积累的匮乏,更重要的是作者的刻意追求。她极力维护着自己的淑女形象,不知道在文学的世界里,这种优雅往往会限制作品挺进人心的深度。

①②③吴景娅:《温柔的西部》,内蒙古文化出版社2013年版,第10页,第3页,第257页。

④吴景娅:《男根山》,重庆出版社2011年版。

⑤张颐武:《优雅的崛起:中国文学的新空间》,《文学自由谈》2004年第6期。

作 者:

张全之,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院长,澳门大学兼职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编 辑:

张勇耀 mzxszyy@126.com

猜你喜欢
中产阶级道德
跟踪导练(五)(2)
为何不吃梨
道德
谁最早提出了“中产阶级”?
谁最早提出了“中产阶级”
道德认同感提高≠道德包容度提高
名家评刊
道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