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清光似往年

◎何赟儿

今夜清光似往年

◎何赟儿

（一）

下晚自习已经九点半。搭阿懿家的车赶到医院。

外婆用手支着头靠在床沿上假寐。听见声响，睁开略带血丝的眼睛，用手嘘着嘴，低声：“小聿啊……不是和你说了不要来了吗……”

“没关系的……作业都做完了……”我擦了擦妈妈的脸。

“哦……”外婆似乎很满意地低喃着。

我帮外婆理理她凌乱的白发，开始软磨硬泡劝她回去睡觉。她一边絮叨，一边被我推着，赶出了病房。房间重回寂静，妈妈的鼻息一起一落，似乎只是安睡着做着无风无霜的梦。

拿出教辅，就着床头昏黄的灯光，笔杆的阴影在书页上晃动。我无法专心。猛然发现，妈妈的点滴只剩最后一点了，慌忙按铃叫来值班的护士。

我，叫林聿，家境不是很好，或者可以说糟糕。父亲长期在外打工，母亲帮人看着一爿店。三天前，她不幸出了意外。术后，至今还在做着远比现实香甜的梦。

按着她的针口，确定不会再流血。两边的床位都空着。我关了灯，帮她掖好被子，翻身上窗口的床。透过窗棂，凝望着夜空中皎洁的月光。

再过两天就是中秋了，月亮已显露出油亮饱满的样子。月光轻柔地洒进窗来，挠得我心有些痒，却又如同正欲结痂的伤口，带着疼。

以往的中秋，爸爸总会想方设法回来同我们一起过，可今年，他不得不留在了外地。我忽然有一刻希望时光静止，觉得，月不圆人不圆总比月圆人不圆来得好受些。

我合上眼，感到眼眶的湿润，慢悠悠沉沉睡去。

（二）

早上，叫醒我的是阿懿风风火火的敲门声。外婆托她带话，说昨晚睡得很好。唱摇篮曲的外婆竟也成了“骗子”。

阿懿似乎发现了我的难受，轻拍我：

“别发呆了，车还在等呢。早饭我放在车上，是你喜欢的小米粥。”

我仔细查看了妈妈的状况，确认妥帖。

车上，阿懿没多问。下了车，就拉着我的包带：“吃饱了吗？”

“吃饱了！”我象征性地与她客气。

她故作轻松：“不用担心！后天就中秋了，以前中秋，阿姨总给我做小甜糕、小月饼。你跟我抢，就会被她骂……阿姨肯定会醒的，然后把你这段时间的不乖全都骂一通！”

我有些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她。

“所以……”她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你要好好的！”

我们快步走着，映衬着校道两旁的树急速后退。

时光又何尝不是如此？沙漏里的沙，不去注意，没一会儿便全部堆积到了漏底；你打碎玻璃外壳，试图去捧它在手心，可它从你的指缝间照漏无疑，就像月亮缺了又圆、圆了又缺。

太阳渐渐从云层后显露出身子——今天是个大晴天。我迎着阳光把手举高，带着薄薄的雾气，朦胧的丁达尔效应如同未来一样神秘。阳光从我的指间溜走，可我感受到了它眷念过我的、在我手心留下的暖烘烘的温度。

阿懿嬉皮笑脸地拍一下我的手：“明天考试，后天放假，我和你一起去陪阿姨好不好？”

我刚想答应，却忽又转念，犹豫着摇了摇头。阿懿似乎很不甘心，但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三)

中秋放假老师没留太多作业，于是，我和外婆一起守着妈妈。

医生中途来做了检查，说情况还不错。这是这段灰暗日子以来最好的消息！

充足的日光慢慢消退，黄昏总是带着神秘而又雀跃的橘色。可我格外害怕黑夜的到来。不知为何，外婆执意要我回家，说是作为上次她答应我回去睡觉的交换。

没坐车，到家时，天已然全黑。楼道里的灯坏了，我借着月光摸索着上楼，却看见月光下候着的一家人。不说话，开了门，趁黑抹掉不听劝出来溜达的泪水，打开玄关的灯，回头：

“叔叔好，阿姨好。”然后，给了阿懿一个大大的拥抱，把脸藏进阿懿的肩头……

阿懿父母把带来的饭菜摆了一桌。我和阿懿则迫不及待拆看月饼。我喜欢蛋黄莲蓉味的，却都被阿懿抢了去。她刚想显摆，就被她妈妈嗔道：

“你这孩子，干吗跟小聿抢？给小聿！”

阿懿看似不情愿地把月饼丢给我，咂咂嘴：“昨天还在说阿姨醒了臭骂你，今天居然轮到我自己！”她忽然压低声音，“下次的小甜糕、小月饼一块都不给你！”她冲我龇牙咧嘴。

瞧着她的样子，觉得好笑，又觉得鼻子好酸……

我躲避着，转头望向窗外。

夜不算深，远处的霓虹闪烁着。可月光也不示弱，清清然，将风中摇曳的树影投下，闻香而入，与昏暗但温暖的灯火交织。我忽然觉得，这个夜晚并没有那么难熬，仿佛先前害怕夜幕降临的根本不是我。或许没有人害怕黑夜，他们只是害怕黑暗的肃杀。

(四)

饭后，阿懿执意留下。“记得……小时候，你最怕黑。有一次捉迷藏，刚用手绢蒙住你的眼睛，你‘哇’就哭了。”

我尴尬地笑，轻挠她。她掸掉我的手，“后来，就不怕了……但，如果今晚你怕，有我呢。”

我沉浸在阿懿的话中。电话突然响了。那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顺着电话线弯弯绕绕，但又如同浸沐着我的月光，真真切切，渗进心里：

“小聿……吃月饼了吗？爸爸工地上今天发月饼了……”

阿懿在一边怂恿我开免提。她的手机铃声也不邀而至。她蹦过去接，只“嗯”了两下，就立马向我嚷起来：

“小聿……小聿，阿姨醒了！阿姨醒了……”

我们把电话两头都开了免提……

窗外，圆月倚着树梢，明亮、皎洁；屋里，清光映着窗幔，温暖、柔和。

很小的时候，我觉得，过中秋就是一家人平常的晚餐，只是多了美味的月饼和电视里漂亮的“嫦娥姐姐”。

长大了一些，我觉得，这是一年中除了春节以外唯一爸爸会回来的日子，一家人能围坐在一起乐享天伦。

现在……

或许，团圆，并不只局限于血缘上的一家人，也并不只是圆桌旁的各占一边，而是，我们都憧憬向往着这一天的圆满快乐，我们都深深将彼此当作最重要的人。那么，我们的爱，哪怕是我在南极、你在北极，也能顺着地轴的方向汇合，来一个大大的拥抱。

爸爸、妈妈、外婆，阿懿、叔叔、阿姨，还有我，此刻，我们都接受着月光的洗礼，成为被今夜所宠爱的团圆着的幸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