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竞
再说一次我爱你
文◎何竞
如果,生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放下所有虚伪的矜持和骄傲,放下所有对自己的责备和苛待,放下所有因愧疚对你的疏远和冷淡,好好对你说出今生你一直想听却从没听过的感恩。
三十年前那个产房里,你和我相隔仅仅一个房门的距离:你在这头,我在那头。你一则是在心疼着你的女儿,一则在期盼着我。几个钟头你都在走廊上焦急踱步,等待我对这个世界的第一声呐喊。听到我人初之啼的一刻,你比所有人都迫不及待。抱着襁褓完全忽略我满脸的褶皱,欣喜地逢人便说:“今天医院出生的这几个宝宝,都没我家孩子哭声大呢!你信不信她只是一个净重五斤半的早产儿?这么能哭的孩子,将来一定很聪明!”
于是,由你作主,我的乳名被唤作了“明鸣”,从此在家人口中欢喜地呢喃。
我的爸爸是一个远在黄沙戈壁的军人,无法陪在孕育生产的妻子身旁好好照顾她,也没有机会来贴心暖我。于是作为家里唯一一个男人,你负起了全部责任。安顿你的女儿起居贴补你女儿家用,余下的几乎所有时间,你便都会爱不释手地抱起我,口中念念不止:“这就是我的乖孙啊?”
你的痴迷总是让邻居笑话你:“一个小丫头,又不是男孩子,那么宠她干什么?”你很不高兴地反驳说:“女孩子也是我孙子!”她们又继续善意地嘲笑:“外孙还是家孙啊?你单单一个女儿,女儿又生女儿,总之不是和你一个姓的!”你瞪大眼睛和她们表白:“家孙是她,外孙也是她!”
然后你没就功夫和这群妇人争执了,埋头用力地搓洗起我的尿布,眼睛时不时还在我的摇篮里逡巡,审视着我所有的表情包,跟随着一颦一笑猜测我梦中的故事。每每看见我睁开眼睛,也不管我是否看得见,就自言自语地说:“我的小乖孙想爷爷了。”我的各种哭闹各种笑都由你做主翻译,你总是和所有人讲解我每个动作的含义,连我的妈妈都不能很准确地理解,只有你最能及时领会我的愿望。其实我根本没多少机会哭,因为你几乎不给我哭的机会。
在你的眼里,我是最最聪明的。在你无底线的夸奖里,我慢慢开始学习说话、走路,但并不如你想象中那么聪明,我的性子慢得很。你每天下班后就围在我身边嚷:“叫爷爷,快叫爷爷!”邻居看了,都觉得好笑,也渐渐习惯了你的这些做派。于是那个时节的院子里,大家都对一个老顽童和一个小崽崽的互动习以为常,都笑眯眯地望一望摇摇头,也不再和你争辩对错,任凭你和我絮絮叨叨地讲话,无理由地宠着。
你是不允许我有一点闪失的。你怕我跌着,坚持不肯听家人建议,让我先在地上爬,再自己摸索着走路。你琢磨着在我腰上系了布带,布带的另一头拉在手上,像拽着一只摇摇摆摆的小企鹅,却总在我要摔倒前一个箭步冲上来把我抱起。
也许正因为你这样的溺爱,日后的我才会有了娇纵的个性。自幼我摔打得太少,获取的太多,竟会顺理成章地认为人生本该如此。
后来我终于开口叫爷爷了,你比妈妈都兴奋,欣喜地拿胡须一遍一遍扎我的脸蛋,连声说我真是好孩子。妈妈提醒你说我说话并不早了,你也只是很随意地说:“也许,我的乖孙孙只是迟了那么一点点儿。”
长大的途中,你的宠溺更是无法无天。虽然我唱歌走音,做游戏反应过慢,迟迟不能适应幼儿园的生活,你却一直为我开脱。实在不肯去幼儿园了,哭着闹着眼睛都红肿了,你又一次心软妥协,同意我留在了家里。为了堵住其他人的非议,你耐心地陪我唱歌、陪我捉迷藏、给我讲故事、教我写字和算术、背简单的唐诗。你早已经超越了一个姥爷的身份,兼职做着父亲、母亲和老师,乐此不疲。
记得那一天,当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终于写出自己名字时,你激动得好像中了彩票,捏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逢人就神采飞扬地说:“我孙子会写字了!你看她是多厉害的小丫头,才刚满四岁啊!”
大家又无可奈何地笑了。你忘了,邻居罗爷爷的孙女三岁时已经在少年宫练习芭蕾舞了,张爷爷的孙子四岁那年蜡笔绘画得过全市大奖。你不拿我和这些天才儿童比较,只因为你的世界里只有我是最可爱的最聪明的。
也许从小我也自知自己的不聪明,所以会比其他孩子刻苦。你耐心地陪我做作业、认真检查、在上面签字。你去开家长会回来后总是摸摸我的头说:“好孩子,老师说你既努力又聪明呢!”
我记得妈妈在一边欲言又止的样子,因为你不允许她批评我。你曾经很执拗地告诫:“我的乖孙孙只能我去管教,其他人谁都不可以动她一根汗毛的!”
关于老师的评价,我其实是知道你在骗我的,但我还是暗自接受了这种小小的欺骗。孩子的自尊心,往往比成年人更加强烈。我以更加努力的姿态搏得你更多的爱。一个不爱讲话、或者一说话就显得很蠢、总被小朋友笑的女孩,每一年都能拿回优异成绩和大红奖状。我是为你拿这一切的,因为我不想让你失望,不想让别人笑话你总是自吹自擂有一个聪明孙子,其实仅仅是个笨蛋!
我的自尊心在你的默许下变得极强,甚至我娇纵任性,有时蛮不讲理到让家人心烦意乱的地步,但是有什么关系呢?这个世界里有你那么惯着我爱着我,我更是爱你胜过所有人。
我学东西不快,可是我的兴趣总是变得很快。今天喜欢电子琴、明天喜欢绘画、后天参加了学校航模小组,再大后天呢,我又跑到鼓号队敲起了小鼓。连妈妈都说我是个疯癫的、不靠谱的丫头。
可是你并不责备我。那时父亲还是迟迟没有转业,我和母亲都住在你的房子里,你用微薄的工资尽量满足我的一切要求。你给我买琴、画板和铅笔、胶水与木板,为我的鼓手制服付钱。你总是微笑着鼓励我说:“孩子,你真棒!喜欢学什么就去学,不喜欢就换,不然怎么能知道自己到底适合什么呢?”就这样,我的“见异思迁”、“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你的嘴里竟然也变成了幼稚的智商,变成了有主见有思想,现在想想,我该是多么幸运呢?
本来你已经退休了,经年的气管炎折磨得你常常夜不能眠,总是咳到天亮。你工作了一辈子,伏案的胳膊已经磨起了老茧,但你还是接受了单位的返聘证书,你满足地呵呵笑着:“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干几年,这么早退下去,那一点点钱哪里够给我的乖孙买巧克力啊?”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用了你多少钱,也真的计算不出。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家的女孩子,但每天早上能喝到最新鲜的牛奶,身上穿着你从上海买回来的纱裙,有小朋友艳羡的小小烘手炉,巴特面包店在绵阳开张时,我率先吃到了正宗的羊角奶油包。我在你的手里穿着那双神奇的水晶鞋做着那个无忧无虑的公主。
而你每周还带我去公园看猴子和孔雀,还买糖人给我。也带我逛书店。我有全套的《安徒生童话》和《格林童话》,甚至比较少见的《南美洲童话集》。你总是说:“爱读书的孩子最有见识了!我要为你再好好赚点钱啊,你长大了,还要看更多书,还要上大学呢!”
如果一直在你身边,我不知道我还会有多少幸福的回忆。考初中那年,爸爸终于调回绵阳,爸妈还是要接走我了。你很舍不得,但是却很理性地松开我依依不舍的小手。你说:“不哭,和爸爸妈妈回去吧,大一点的城市总归对我的乖孙孙有好处,想爷爷了星期天就回来哈,我买娃娃头冰淇淋等你!还有你爱吃的牛肉干和巧克力威化!”
离开的瞬间我也是泪流满面,然后很快就把你忘在脑后。刚刚迈入中学校门,我看到的全都是新奇景象,新到的城市一切都让人眼花缭乱,每天快乐得喘不过气来。我开始和同学挽着手故意穿越幽长阴森的小巷,去精品店细心选头饰,练习用一只肩膀潇洒地背起双肩带书包,在好朋友的生日聚会上扮着鬼脸大笑。
生活五彩缤纷,令人目不暇接。你的电话我渐渐不太喜欢听,也开始不再和你无话不谈了,甚至有点厌烦你的婆婆妈妈。心里开始隐隐升起了对你的怨恨,觉得从前你老把我留在你身边,听你讲老掉牙的故事,和你齐唱《大海航行靠舵手》,一起下棋或爬山,是多么多么无趣的事啊。恨恨地怪你:就是因为你,才耽误了我那么多的欢乐时光!
我从来不知道孩子的心硬起来是比石头还硬的。我竟然真的好多周没回去看你。妈妈一边转达着你的思念一边给我训斥我:“那些娃娃头都在爷爷的保温杯里融化了,你这孩子怎么这样不听话这样没良心呢!”我捂着耳朵理直气壮地撒谎:“我要和同学一起做功课啊!”
其实,我们是约在一起看电影、逛商店、捂着嘴吃吃地笑,女孩子们有说不完的悄悄话。反正干什么都比陪伴一个老人有趣得多。
我的谎话和放纵终于受到了惩罚。进入中学第一次大考,我从过去的尖子生跌到了中等偏下。这样的名次让开家长会的妈妈都感到愤怒和脸红,我感受得到阴沉的气氛,她甚至拒绝再和我说话。
我这样的孩子任性得要死,以前有你宽容我,总认为我还算聪明,允许聪明人耍点小脾气吧,现在却知道我其实是带给大家假相的小骗子。我笨、还那么骄傲、而且撒谎、胡乱怪责亲人。在当时的情景下简直十恶不赦。
我不解释不吃饭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良久,我听见外面有人轻轻说话,耳朵贴在门上听,竟然是你来了!带来了我爱吃的香蕉,还有夹心饼干、九制陈皮、猫耳朵和可可豆。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很委屈,特别想一头扎进你的怀里捶打一番。你压低嗓门同妈妈讲:“别太责怪孩子,她才到新环境还不适应,这孩子心气高脸皮薄,自己都很难过了。成绩没考好只是暂时现象,她脑子不笨又懂得努力,将来一定会有出息的!”
听了这样的话,我忍不住泪如雨下。虽然我知道我实际上不是你想象得那么好,可是仍然不想承认自己错得那么多啊,你还是一如既往给我安排好台阶,总是想让我体面地走下来。
妈妈好像在哭。难怪,最伤她心的倒不是我的成绩,而是我的品格问题,这让她对我整个人都丧失了信心。你还是继续劝说:“小孩子嘛,贪玩一点,知道错了就不要再怪她。大人还往往经不住诱惑呢,是不是?算了,别叫她了,她心里不舒服,不愿意见大人的,我先走了,哪天再过来看看她!”
我听见唏唏嗦嗦的声音,是你起身了。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开门喊一声,只是任凭妈妈追出去说:“爸,这些香蕉,您留着自己吃吧。”你却一边咳嗽,一边在楼梯口生气地说:“我特意给我乖孙买的,怎么可以又拿回去!”
你不知道我是趴在阳台上看着你拄了一根拐棍,背影有点佝偻,颤微微地走远了。我心里还是颤动了一下的,我竟不知道满屋子追着我藏猫猫的你也开始拄拐棍了!我有多久没见过你了啊!
可是我就那么看着你走远了也没有勇气喊你。后来听妈妈说,几周前你中了一次风,身体大不如从前了。但就是这样的身体,却让你养成了习惯:坚持每两周穿越大半个城市,爬上高高的六楼,拎了沉甸甸的东西来看我:有零食,有水果,甚至保健品。你一直都相信我是聪明的,补了脑会更聪明。
我现在都没能理解自己为什么一直愧于见到你。或许心中有伤口的孩子已经不能再象从前那样恣意地撒娇,也或许是我莫名其妙地长大,反正我和你的对话,越来越客气稀疏。往往你只是叮嘱我爱护身体,好好学习,而我只是点头,又是一副很忙很急的样子。所以你经常是放下东西说几句话就走,生怕影响了我学习。
而每次,我都趴在阳台看你愈加苍老的背影离去。我想我是爱你的,但已经不知道怎么表达这种爱了。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呢?让我的每一次自私和任性都能找到借口?
我一直有个心愿,要考上很好的大学,让你能对大家说,你那么疼爱这个孩子,这么多年没有疼错人。十二岁时,我曾用幼稚的言行伤害过你,尖声嘲笑过你的革命歌曲、你的素朴真诚,也许你早已遗忘,彻底原谅了我,但我不能原谅自己。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事,比考上大学更能补偿我曾带给你的创痛。
但就在我伏在高三课堂学得昏天暗地时,你却重重地病倒了。多年的辛苦工作后,你的身体器官以迅速衰竭的方式提出抗议。
我终于去看你的时候,自己被吓到了。我不能相信面前消瘦得小腿有如竹竿的老人是你。你曾经把我稳稳地背在厚实温暖的后背上,唱童谣哄我:“背壳宽,背大官!”如今,你却连抬手摸摸我的头发都很费力艰难。你竟还对我眨眼睛,喘气笑着:“不要哭,我给你准备了好多压岁钱呢,你不是想买随身听吗?去选个质量好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有一句话在心里翻腾得厉害,但多年的羞涩和疏离让我不知如何出口了,我多想说:“爷爷,请不要走,希望你能永远陪着我!”终究还是压在心里没有说出来。
然而一切都是太匆匆,没有说出口的话再也没有时间让你听见了。距离我高考不足五个月时,你化作了一股黑烟,一撮白灰,真地永远离我而去。
当我收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去看了你。那时候,真的是我在这头,你在那头了。可我总算把心里的话对你说了。可是却再也看不见你的面容。如果,生命还有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一定放下所有虚伪的矜持和骄傲,放下所有对自己的责备和苛待,放下所有因愧疚对你的疏远和冷淡,好好对你说出今生你一直想听却从没听过的感恩:“爷爷,即使我只是一个天资平平、任性愚钝的孩子,但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成为你的骄傲,因为我是那么那么那么地深爱你!”
编辑/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