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肆
军绿色的越野车颠簸着开启了星巴例行的巡逻工作。和电影《狮子王》的开篇镜头一样,他的清晨也从第一缕阳光浸染广袤非洲大草原之时开始。
远处,狮群懒洋洋地眺望着它们的领地,他则五年如一日在驾驶室里守护着这群草原上的王者。作为中国最早远赴非洲从事野生动物保护工作的人,星巴的言行中带着坚忍不拔的使命感:“我不保护它们,谁来?”
星巴有些不太适应都市生活。他习惯了把户外服饰—宽沿牛仔帽、军绿色工装马甲、双肩包和登山鞋—当作自己的日常服;也习惯了在交谈中不时切入几句发音纯正的英语。而习惯了草原的一望无垠后,他对家乡起伏的坡坎竟感到些许陌生。
陌生的还有自己的名字。这个已进入不惑之年的男人,亲自将名字改成“星巴”(非洲斯瓦希里语中“狮子”的音译),“卓强”和过去的一切似乎都留在那些身份证明上。
作为首个深入非洲全职做野生动物保护并注册NGO的中国人,他的报道能在网上搜到许多,但光鲜的背后,是他在“狮子和妻子”间的取舍,是远离舒适的安全区奔赴未知的险途,是他心中关于梦想和现实的挣扎与和解。
与狮子的不解之缘
1981年,动画片《森林大帝》风靡全国,也刮进了贵州的大山里。星巴在位于修文县的家中,从一台电视机里看到山外面的世界。
非洲大草原,那是比自家屋后的树林更广阔的天地。
星巴开始梦到自己去了非洲。梦境中,有时他站在小山坡上的一株金合欢树下,一头雄狮匍匐在一旁,俯视着自己的领地;有时他会和狮子在一起生活,或者,他变成了一头狮子。
他不想只是在梦里和狮子相遇。1992年,为了去非洲,他高考填报志愿时毫不犹豫选择了英文专业,因为他知道非洲很多国家的官方语言是英语。
但越是日思夜想的愿望,实现起来越困难。工作后,他成了空中飞人,满世界飞,去了几十个国家,独独没有去过非洲。那块神奇的土地就像一个求而不得的“梦中情人”,他总想做好万全的准备才敢向其靠近。
2004年,终于准备好了的星巴和他的朋友们一起去了非洲。广阔的草原,蔚蓝的天空,成群的角马,梦中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只雄狮坐在远处,金黄色的鬃毛迎着风摆动,低沉的狮吼唤醒了心中最原始的野性。”凝望着这场景,星巴激动不已。
他和那些狮子对视,知道自己与非洲、与狮子再也断不了关系。“朋友们看了一眼就准备走了,我足足看了20分钟才依依不舍地离开。”每次讲述这历史性的一刻,星巴眼睛中熠熠生辉。
他开始明白儿时那些梦的含义:和狮子在一起,可能才是我想要的生活。
隔靴搔痒
但事业、家庭、责任,现实里的牵绊无法轻易舍弃。
怎么让家里人接受自己这个疯狂的想法?星巴无法找到答案。女儿刚刚出生,妻子休完产假已经回到工作岗位,孩子的成长和这个家庭的持续都需要夫妻俩的共同承担。他也能想象出周围人如看疯子一样看自己的表情:这么好的工作,这么好的家庭不要,你辞职竟是因为想每天看到狮子?
想去非洲的愿望如鲠在喉,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星巴找了很久都未找到一张与狮子在一起的合影,在非洲的日子,他很少拍照。
但看过了那样的草原,他对水泥森林的厌倦更深。复杂而枯燥的人际关系与沉重的生存压力,刺激他愈发怀念起看到狮子时血脉贲张的激情。他在家大量查阅资料研究狮子的习性,联系世界野生动物保护领域的一些著名科学家,请教狮子和野保的知识和经验,也利用假期多次去了非洲,聊以慰藉。
但2010年,星巴听到一条消息:由于人类的原因导致全球目前仅剩3万只非洲狮了。“再不去,狮子可能就消失了。”当年的后顾之忧随着孩子渐渐长大而淡化,他终于下定决心:“我不能再等了!”
等了六年,不想等了
星巴向妻子摊牌,把这6年来的压抑、对梦想的执着和他对自己选择的分析,一一展开。从童年的梦开始,他用了近30年时间确定了自己的人生方向。人都该有在合适的时机去追求梦想的权利,他不想以抱憾告终。
何况这个家已经稳定,女儿开始上学,不再需要那么操心。他也只是暂时离开,终会回来。
但在妻子眼里,这是一个混蛋无比的决定。她一边洗碗,一边听见丈夫用吞吞吐吐的语气说出“我有件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你”的话。是“告诉”而非“商量”,女人的直觉让她立刻意识到有大事发生,兴许她还无法改变事情的结局。
“我想辞职,去非洲,保护狮子。”星巴一口气挑明了重点。
妻子愕然,继而失笑,然后,巨大的愤怒和悲凉涌上心头:“我嫁给你,你却想和狮子过一辈子?”
她知道丈夫热爱冒险,喜欢亲近自然;知道他爱狮成痴,还笑话过他差点就把家里变成野兽动物研究室。如今她恍然大悟,原来在她不反对甚至支持他去研究狮子时,丈夫对“星巴”的感情就已超越对家庭的责任。
第一次的交流两人不欢而散。但星巴不会改变自己做出的决定,他试图继续向妻子说清,让她理解自己的做法,但每次都只会掀起新的争吵。“希望得到家人祝福”的初衷渐渐被“大不了就离婚”的晦涩念头代替。
2011年,星巴向单位递交了辞呈,很快办好出国手续。出发的那天,夫妻俩的心情比各自想象中的更沉重。妻子并非不能接受丈夫的喜好,她比任何人都了解星巴;但也正是“妻子”这个身份,让她必须站在孩子和家庭的角度考虑全局:不想离婚,就只能放手,接过生活的重担。
而对星巴而言,这一去,意味着他开始担负人类大家的责任,却必须放弃对于小家的关怀和照顾。如果能让大家看到这个梦想的意义非凡,一切放弃都值得。
梦想受阻
星巴的百般思绪,一到非洲就散了。
他只带了2 000美元上路,按计划,到了肯尼亚首都内罗毕就直接联系当地的非洲野生动物保护组织,加入其中,然后梦想与吃住行问题都能解决。
可到了内罗毕,野保组织的成员大多是白人,他们没有接触过中国人。对这个毛遂自荐的中国人,有些野保组织第一反应是:中国人不都是在非洲做生意做工程的吗?网络上甚至有人说,小心中国人!他们可能是混进来做倒卖象牙、犀牛角勾当的。
残酷的现实并没有让他气馁,“来都来了,总不可能再回去吧。”在内罗毕考察了一段时间后,星巴改变了计划,决定先结交草原上的原住民马赛人。
吃住终于得到解决,但付出的代价也有些超出预料。住,是在马赛朋友家的牛棚里,强烈的气味让人窒息,他夜夜戴着口罩入睡,十天半月才能洗一次澡。吃的习惯也被彻底改变:主食是牛羊肉,喝的是牛血,没有蔬菜水果。
但星巴没有精力去思考如何改善生活条件,他急于得到当地人的信任。
从中国带来的手表、手电筒,成为送给同吃同住的马赛朋友的小礼物;相机、GPS等电子产品,捐赠给了马赛马拉保护区。闲暇之余,他还积极参与马赛人组织的球赛,三更半夜在录像厅和马赛朋友们一起收看英超比赛,很快与他们打成一片。
马赛人天性质朴善良,在确定了这个中国人不是唯利是图的坏人后,爽快同意他进入马赛马拉保护区,以研究者的身份做一个巡逻员。
搬离牛棚,星巴松了口气,他终于离梦想又近了一大步。
带上GPS、望远镜,和当地的巡逻员一起在数十平方公里的保护区内巡逻,救助受伤的野生动物,研究狮子等大型猫科动物的生存环境,防止非法放牧行为,防止野生动物被盗猎。“每晚可以看见漫天繁星,周围不停有狮子、斑鬣狗和豺在走动……而早上拉开帐篷,就可以看见长颈鹿、斑马、羚羊甚至狮子和大象等野生动物在周围游荡散步。”
星巴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与充实。
牺牲是值得的
2011年8月,一个中国代表团来到马赛马拉草原,得知星巴的故事后,他们主动邀请他来做讲座。结束后,有团员找到他:你应该成立一个野保公益组织,吸纳更多志同道合的朋友参与进来。
一个月后,星巴向肯尼亚政府申请注册成立了“马拉野生动物保护公益基金会”。2012年1月,第一笔捐款1万美元,从遥远的上海汇入了基金会账户。
野保事业渐渐有了外部助力,星巴的干劲更足。除了基础的巡逻工作,他还想做更多:“野保工作想要获得成功,必须得到当地社区的理解和支持才行。”
星巴已成为马赛人最好的外国朋友。
当地人与狮群不可调和的矛盾是问题的源头。过度放牧导致草原植被退化,狮子和野生动物的栖息地不断被占据,狮子有时候会冒险攻击马赛人的牛群,这样导致的结果就是村民要找狮群寻仇。
星巴和保护区的巡逻员往往在第一时间赶去与部落谈判,在利益面前,“保护地球环境和野生动物很重要”这些大道理根本没用,他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诚意:基金会出资,为马赛人修建了“防狮围栏”,缓和人狮矛盾;帮助当地人获得新的收入来源;还捐资助学,提高当地教育水平。
马赛人对星巴充满了感激,在他42岁生日那天送出一份特别的礼物:推举他成为部落的名誉酋长。
但最好的礼物来自狮群。来非洲的五年里,他所负责的“奥肯耶”保护区内,野生狮子数量由10只增加到了30只,也许是知道星巴为自己的生存做出的努力,狮子们用救命之恩作为了回报。
草原上,狮子和大象是天敌。在大象眼里,星巴和狮子是一伙的。有一天,星巴巡逻完后正跟一群狮子呆在一起,突然听到后面有大象在尖叫。回头一看,一只大象正朝自己跑来,他赶紧发动车撤离现场。
车却熄火了,这给了其余的大象从左右两路奔来围攻他的机会。危急时刻,在他面前卧着的狮子们纷纷站起来,给他让出了逃生的路。
对狮子有多关爱,对家人就有多愧疚
宁静广袤的草原让星巴的心变得包容,豁达。他不再要求远在重庆的家人一定要理解支持自己的选择。每年他会拿出6个月时间回家,陪女儿,陪父母,也陪妻子。
妻子依然对他的选择耿耿于怀,只是随着丈夫的事迹被更多人关注,她用沉默和行动表达了支持。而不太会哄女人开心的星巴,用自己的方式做了弥补:陪她去逛街,陪她旅行;和妻子再就某件事发生分歧时,他选择百分百顺从。
分开了,才知道在一起的机会有多么宝贵。
“虽然我们有那么多不同,但并不妨碍我们在一起生活。”每每谈及妻子,星巴的语调都会低下来,眼里的光灰了几度,他心里有愧疚。
而女儿的崇拜,给了星巴无限安慰。在他的耳濡目染下,小星巴也爱上了马赛马拉大草原。她跟着父亲去了三次非洲,一起参加野保组织的活动,学习野外生存技能,与原始部落的人交朋友。
能影响到更多人来关注野保就好了!他在世界各地做演讲、著书、拍纪录片、接受采访,坚持不懈向世人宣扬野保的重要性,希望能解决野生动物濒临灭绝的窘境。
在非洲,他依然是那个唯一的中国籍全职志愿者,更多人在服务期满后又回到原本的生活轨迹中,把非洲之行当做一段值得炫耀的人生经历。
何时,他才能不再独自留在马赛马拉大草原上,倚靠着巡逻车,喝着啤酒,在一明一暗的篝火摇曳中沉思人生和野保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