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山二
我理解他,可我依然无法原谅他。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一个年轻人,将家庭、小孩、责任心,排在梦想后面,固然自私,却也能够理解。
小学五年级,我突然有了一个和父亲单独生活的机会。
多年来,妈妈试图从乡下调回市里,没有成功,这一年却意外通过了县中学的招聘。离开时,她带上了我和弟弟。刚到城里,我家还买不起房。租的房是个大院子,主人家住一楼,我们住二楼最靠边的一间。做饭,睡觉,工作学习,所有的活动,全都在这一间房。冬天,一觉醒来,房间四壁的墙线上,一溜冰花。
学校布置的作业很多,有几个晚上我边哭边写,不光怕做不完,还怕做错,怕第二天数学老师打手心。数学老师白胖漂亮,要求必须用她指定的本子交作业,做题时,“答”后面,一定要有冒号,格式一定要对齐……总之,任何一点没有完美达到,都要打手心。我厌恶班上的同学,有种城里人的傲慢和呆滞,像种在马路边的绿化树,一棵跟一棵,种在土坑里,中间用水泥隔开。界限分明,恩怨分明。
那段时间我似乎如透明空气,没有人关注我的所思所想。妈妈也忙着适应她的环境,爸爸……不,我对爸爸从来就没什么期待。
在压抑的状况下,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但是老实了两三个月后,我开始逃课。我不仅自己不去上学,还带着弟弟一起逃。我家租的房子正对面是南山,每天妈妈去上班了,我就带着弟弟去上山。上山也做不了什么,就看山下的那一排学校,有我的小学,以及后来上过的高中,有时候也在坟地里乱走,惊飞野花野草里一大堆黑白凤蝶。那时候没有手表更没有手机,看日头当中了,从山上隐约看到妈妈回来了,正在院子里或二楼上走来走去,就带着弟弟下山。
这样持续了一段时间,神不知鬼不觉。直到有一天妈妈提前下班,11点就到家了,我们在山上看到她,正在水龙头下洗菜,以为已经12点了。于是逃学暴露。在妈妈的逼问下,我索性承认。那天爸爸正好从乡下进城了,在家里。妈妈抓了我的一只手,拿着一把扫帚,又或者是一根捣火棍,朝着我的屁股抡。我绕着她转圈,那武器始终如影随形。
我一边大哭一边大喊:“我就逃,我不想去那学校,我不想去那学校!”
爸爸没有参与殴打教育,他靠在二楼露台的矮栏上,看完了全程的棍棒教育,没有任何语言指导,也没有生气。打完以后,妈妈问我想怎么办。“想回原先的学校。”我说。围观到最后的爸爸便接话:“那就不去了吧,回去跟我上原先的学校。”
如果我对当年的心情记忆还准确的话,我必须承认,我的喜悦来自于重获自由感,和爸爸毫无关系。虽然他把父亲这个角色扮演成了一个偶尔才进出我生活的幽灵,但我并不因此就对幽灵产生了好奇。
我不打算利用这段时间去了解他,我只想要无拘束的校园。于是,我就回去乡下读我原先的小学,不布置作业的那种学校。
爸爸果然没有管我,或者说没有照顾我的打算。
那时候,爷爷奶奶已经搬到了镇上,守着一个商店。商店是我出生那一年开起来的,爸爸的人生第N个创业计划了,刚开始这个商店很是红火了一阵子,后来随着同类型的商店越来越多,渐渐衰落下去,就交给爷爷奶奶照看了。
我们不跟爷爷奶奶住,仍然住村里老屋,就我跟爸爸两个人住。每天,他骑着自行车,载我到乡里的附中。爸爸也在乡里当老师,然后他上他的课,我上我的学。妈妈在学校时,下课后我喜欢往她宿舍跑,不喜欢跟同学待一起,我还老拿着语文作业去宿舍问她,有时还能在她宿舍看到我们语文老师。可爸爸总不在他宿舍,他喜欢去找其他女老师说话,要不就找男老师下棋。
早餐和午餐我们在学校吃。晚上,我们在商店里吃过爷爷奶奶做的饭,就躺炕上看一会儿电视,新闻也好,电视剧也好,总之要消磨一段时光,等天黑透了,再回到村里的房子。
一个晚上,在爷爷奶奶家吃过晚饭,爸爸说他出去转一下。到了该回家睡觉的时候,还没有回来。
“算了,不知道去那里打牌去了吧,你别等了,就跟我们睡吧。”爷爷和奶奶说。
不,我要去找他回来。
我拿了一个手电筒,跌跌撞撞,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另一个村里走。我越走越快,心里像有团火,越烧越旺。仿佛已经看到爸爸正坐在那个阿姨家里,愉快地聊天。路旁的人家都闭门休息了,临街的窗子里透出一点晕黄的光,街上,山上,天上,到处都静悄悄的,夜的黑影纷纷出来与我死战,我的斗志却越来越强。
站在那个阿姨家门口的那一刻,我想着要如何把台灯扔到爸爸脸上,如何大哭大叫大闹。门开了,是那位阿姨的先生。我毕恭毕敬地喊了一声“叔叔”。
“我爸在你家吗?”我问。
我想好了的所有撕心裂肺、愤然大怒,都在那句“不在”里,没了用武之地。
又一个人在寂静中走回镇上,爸爸还没回来。
爷爷奶奶转告我,找到了,他去另一个叔叔家下棋去了。
爸爸终于还是在12点前回来了,大概是对棋的人需要睡觉了。
那天晚上我们走路回家。镇子和村子被一条铁路隔在两边,我们还没走到铁路,走在两排房子中间的镇马路上,夜色沉沉,别人家的灯火昏昏,有风从身后吹来。
我问爸爸:“你爱我妈吗?”
他当时说了什么呢?大概是很长的一段话。后来我们沿着村里的路继续回家,月亮出来了,地上像落了银霜,路两边的渠水哗哗,柳树的枝和叶,斑驳婆娑地投影在地上,也落在我的小鞋子上。那是一双亮皮的粉色小皮鞋,妈妈买给我的,在月色下,变成了银白色。
有很多个夜晚,我和他一起回家。
最后,我只记得这一个同行的夜晚。
等我到了妈妈生我的年纪时,妈妈催我谈恋爱找对象结婚。但是一说到这个话题,我们两个就开始吵架。一次,我愤怒之下隔着电话大喊:“你的婚姻生活有多成功?就这么想让我结婚!”妈妈大哭着把电话挂掉了。
我在懊恼中试图平静,爸爸的电话打过来了。“你做得太错了,你不应该这样对你妈说话。”
那一刻,他不知道我有多恨他。他让我对婚姻这种东西失望,他让我对“父亲”这个名词失望。他才是罪魁祸首,可他居然一副清白无辜的局外人模样。
从来,教育我的是妈妈,保护我的是弟弟。而他,不过是个有名无实的人。他的突然出现和突然消失,似乎是从我出生前就开始了。
他虽然一直有本职工作,但他的理想并不安于一个小小的乡镇学校的老师,所以他去了无数他乡,尝试了无数生意。要到很久以后,我才能理解当年他的消失和出现,并不是所有父亲都具有的属性。
可即便回来了,他还是一个不热衷于家庭生活的人。努力搜寻我的脑海,贴有父亲标签的记忆是少得可怜的。断层,缺失,模糊。不沟通也不冲突,不教育也不保护。这就是父亲的形象。长大后看新闻,说一个小女孩在街头偶遇了他正执勤的警察父亲,这个爸爸多日未归家,她抱着爸爸哭。我竟不记得,我曾有过这种哭泣,亦未有过久盼而不至的怨望。我想,小孩子要是打小就习惯了某种存在模式,她就不会觉得有改变的需要。
父亲的在与不在,都无关紧要。但如果他只是一个毫无存在感的父亲,我不会恨他,我顶多不那么爱他。可他是一个可恨的丈夫,他是最让妻子痛苦的那种丈夫。因为他的缺席,他的冷漠,我只能通过妈妈的感受去构建,他的父亲和丈夫形象。
终于,妈妈的痛苦和怨恨,一天天,一年年,都慢慢地尽数化成了我的痛苦和怨恨。而在我终于有了一个跟他生活的机会时,他依然还我一段淡漠的、愤怒的、伤感的回忆。
小学毕业后,我还是回到了县里读书。爸爸后来又和一个人合伙做面粉生意,似乎赚了一段时间的钱。后来不知为何两人闹崩了,他把对方告上了法庭,要对方还钱,这笔钱之后再无音信。这以后,他似乎终于放弃了“成功商人”这个梦,重回学校安分当起了一个老师,教小学数学、地理,也教音乐、体育。他也曾试图调到城里的学校,未果。
于是,爸爸从突然消失和出现的爸爸,变成了每周固定消失和出现的爸爸。每个周末来,周一走。从那时起一直到我上高中,大学毕业,工作,一直如此。
我越长大,就越能懂得,他当时作为一个22岁就步入婚姻的男性,未免过于年轻了。
一个年轻人,将家庭、小孩、责任心,排在梦想后面,固然自私,却也能够理解。我理解他,可我依然无法原谅他。我也无法原谅我自己。
上学前班的时候,也许是小学一年级,在从主路拐进学校的那个岔路口,妈妈突然停下来不走了,“以后要好好学习,要……”她哭了,说不出话来。然后她塞给我一根香蕉,爬进了一辆正好出现,又或是早就安排好的三马子的后车厢。
那一刻的我对前因现状毫无理解力,却还是本能地去伸手挽留,“妈妈,不要走!不要走!”我捉住她的胳膊。
她使劲掰开我的一根根手指,拔出自己的胳膊,我跌倒在地上。她整张脸都湿漉漉的,引擎嘟嘟地等待徘徊中,她说:妈妈走了。车笔直地沿着那条路越开越远越小终至消失了,我还坐在地上,一直哭着。直到爸爸来了,把我牵起来,带去学校。
妈妈不知道,后来有多少次,我有多么后悔我当时的哭泣。我多想回到童年,对那个自己说:“不要哭!让她走!”
我不知道,是爸爸做了什么挽回的努力,还是妈妈最终放不下我和弟弟,她还是回来了。很多年以后,我终于学会了他们吵架的时候,劝分不劝合。可妈妈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再也不会有了。她有没有恨过我?那时候我是多么傻啊。那时我们还住在乡下的院子里,爸爸在家的时候,他们热架吵完又冷战。妈妈从花园里走过,看到我在一个脸盆状的泥坯上插起数十根彩色的生日蜡烛,念念叨叨。她好奇地问我:“你在做什么?”
“我在许愿,希望你们不要离婚。”
妈妈又笑又哭,然后他们就和好了。
是的,我用各种方式劝过他们和好,我在他们吵架后写信给妈妈安慰,再大一点的时候,直接参与进他们的战局试图做一个公正的评委。我多么希望那时的我是一个什么想法都没有的小孩,如果他们要离婚,我只要负责选妈妈就好了。
然后,关于爸爸。
如果可以,我愿意只记得五年级的那个6月的早晨。
那天,我进了他的宿舍,靠窗的桌子上,放着一大袋杏子,绿皮黄肉,一小颗一小颗的,我一口气吃了半袋,酸酸甜甜的。
爸爸挑了门帘进来,站在桌边,笑着说:“你早上不是闹着要吗?我买了,开心了吧。”
原来早上逢镇上赶集,有人拿了自家的杏子出来卖,我看到了要吃,可是迟到了,爸爸就骑着自行车直接载我到学校了。
那是我唯一记得的,来自父亲的礼物。
那么一大袋,只要5块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