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蒋
然后闭上双眼,用力将门一「啪」……
她把鹅的身体放在门槛外,把鹅的长脖子搭在门槛上。
我对孩子的教育方式,根子源自我的外婆。
自小被外婆带大的我,身上不知沿袭了多少她老人家的特质。多年以后,我希望儿子说起他的妈妈,能够像我怀念外婆一样怀念我。我希望他在怀念我的时候,懂得规避我身上不合时宜的东西。他可以轻松调侃我的缺点,吐槽我的执拗,倾诉他在我的“淫威”之下曾经有过的伤心与不快,然后因为爱我而原谅我。
我的外婆生于1916年,那已经是辛亥革命以后,年幼的时候家里有些钱,女孩子也上学识字的,所以她思想不僵化。我没有问过她上的是私塾还是新学堂,不过按照她老人家的行事作风来看,不像摇头晃脑的冬烘先生出品。
印象里外婆最大的特点是“犟”,非常有主意,认准了不回头的那种人。长大后我觉得,湖南人多半都犟,怪不得外婆一个。最犟的一个例子,是外公倒霉以后,很多人来劝她离婚,她坚决不肯。如果离婚,她的日子大约会过得轻松一点。她那时候的形貌,在小地方还是很可以看的,前来相劝的人里面,也有些是领了点意思才来的。但是外婆舍不下三个孩子,并且固执地认为,外公别的事且不论,单论做丈夫这一点,并没有什么对不起她。然后就是一直熬,踩煤球,替人浆洗,到人家里去做不必留宿的保姆,从20世纪的50年代熬到80年代外公平反,等来一段晚年的厮守。
我从记事起就和外婆在一起,眼里只有外婆,没有爹妈。说到对我的教育,外婆的教育其实是不怎么教育。相信我的同龄人里,很多都领受过这种“无为而治”,因为大人们实在是没时间没精力。穷人带孩子嘛,肚子能糊饱或者大半饱,然后屁股不露在外面就好了,再有就是不走丢,没有因意外而导致呆傻瞎缺,还要什么呢。
我的童年是放养的,最爱干的就是满山满河沿疯跑,捡菌子、爬树、拖一根长竹竿和男孩子玩打仗……什么女孩要娇养啊、要精致啊、要文秀啊,这些论调在那个年代统统无法出现。我们一个个都泼辣有为,大人们出门干活,我们完全能撑起大部分的家务事。捡煤、煮饭、去小河边洗衣服、拎水、带弟妹,身边每个小伙伴都是这样生活的,所以并不觉得苦,反而时常会自豪,因为家里烧的煤核全是我捡的,饭是我煮的,喝的水是我拎的。我幼小的心灵里,从来不认为年幼就该被呵护,每拿下一桩艰苦的家务,都有一种能力被肯定的快感。
生活水平一提高,这些朴素的观念立刻被打入冷宫,显然安逸舒适更符合多数人的愿望。倒也没什么好遗憾,每种日子都有属于它的苦与甜。
比我年长一些的那拨人,偶尔聚在一起闲聊,牢骚现在的孩子懒到出奇,上高中了还不能独立煮一碗面条,惊诧自己小时候怎么那么能干。牢骚归牢骚,但也没几位家长专门去点拨一下孩子做家务。反正有家政公司,有小时工,最不济,还有自己这帮舍不下心肝肉儿的老娘呢,等结婚了追到新房里去帮手,既干了活疏通筋骨,回头再跟老伙伴吐槽一下白眼狼们不领情的脸色,顺路又活动了口舌,两齐。
现在的孩子课余忙于学各种才艺,琴棋书画吹拉唱,英语奥数金话筒,培训机构压断街;想教孩子一点人生道理,各种书籍与课程唾手可得,专门熬鸡汤的“名师”一抓一把。我们那时候做各种家务,别说没有专业老师,家长们也多半是不带讲解的。一是忙,二是能说会教的家长也不多,平时你不会看?有些任务交给你,就像递过来一封送给加西亚的信,没工夫告诉你加西亚在哪里,如何送达是你的事。但是某些时候,他们难得的几句严肃话,或者眉梢嘴角流露出的品德规范,会奠定你的生命底色。
我有一个童年伙伴叫小翠,她的单亲妈妈是个售货员,每天走得早回得晚,出门前会给小翠下一道指令,今天要做好什么什么,都是必须完成、不能拖延的,否则一顿臭揍。她妈妈的脾气可不好,因为嘴笨,吵架经常吵不赢顾客,好在家里还有个女儿。在外吃亏受气的妈妈,回来面对小翠总是胜利的。暑假里有一天,她妈妈临走前给她布置的任务是:天井里拴的那只大白鹅看见没?你把它炖好,晚饭咱们打牙祭。前天你大舅送来的,再不吃就没了。咱们在这边没肉吃,它在那边白白把肉饿没了……午饭过后,11岁的小翠找我来了,早上她妈妈絮叨了一长串,就是没说这鹅要怎么杀。
同龄的我是她的玩伴兼军师,仗着家里有闲书看,平时属于鬼主意较多的,但那天我也傻眼了。亲娘哎,我家没杀过鹅,看过的书里的,也没有哪一本是教我们杀鹅的。
“和杀鸡是一样的吧?”我试探着问,毕竟都是家禽,处理方法应该类似。
“嗯。”小翠点头有力地附和,末了眨巴大眼睛,“我不敢呢,要不你帮我?”
“我……”
小翠平时比我胆子大,她都不敢杀,我更加不敢。见我面有难色,小翠慷慨地开出价码:“血给你,鹅肠子也给你。”
那时候,菜市场的鸡鸭鹅都卖活的,买回来自己宰杀自己拔毛,没人想到挣加工费。平心而论,哪会有人舍得为这点事额外掏钱啊。家里要是实在没人敢杀,去找收废纸壳的老关,酬劳通常是沥出来的大半碗血。小翠舍得把鹅肠子也酬谢我,很够朋友。
我犹豫了一阵,很想挣那碗鹅血和鹅肠(凭经验猜测,鹅的个头比鸡鸭大,沥出来的血也肯定多),但实在是不敢。提刀去干掉一个会蹦跶会惨叫的生物,实在是人生难关,时至今日我也仍然是不敢。
我说找老关吧,小翠嘴一撇:“老关走亲戚去了。”
老关不在,我和她的家里都没有大人——或者说,那一整条地处城乡接合部的小巷里,就没有我们熟悉的大人。找外援彻底没戏了,我和小翠来到她家天井里,端详那只为我们带来麻烦的鹅。
很漂亮的一只鹅,安静地蜷卧在胭脂花下,洁白的羽毛,忽闪的圆眼睛泛着水光。仪态也很好,完胜叽喳不已的鸡,尽管捆住脚,还是称得上宁静而美丽。换到如今被儿子看到,一定会叫着“好可爱”,然后把它当宠物来养,没准洗干净了还要抱上床。但当时的我,不要脸地竟然想到了肉汤味。这是缺少荤腥滋生出的毛病。我现在一见到动物蛋白就眼放贼光,完全无视三围与血脂,就是这毛病的续集。
看看小翠,她不说话,咽喉滑动几下,眼神比之前坚决了很多。
我冲她挑挑眉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脸上的极尽怂恿。小翠拿来了菜刀,一只蓝花边的碗,我从她家的盐罐里撮了一点盐撒在碗底,这样可以让接出来的血液凝结,大人们都是这么做的。小翠勇敢地走向大白鹅,我端碗跟在她的身后,忐忑地保留了一点距离,不晓得血会不会溅到我,又有点不相信她真的敢下刀。
果然,雄赳赳地走到大白鹅身边,小翠顿了一下,回头问我:“是不是应该先磨一下刀?”
我理解地点头,小翠赶紧离开大白鹅的视线,去磨刀。结果她一磨就磨了个老驴拉磨不抬头,直到附近火电厂的大喇叭报了下午5点,她还在“咣咣咣”狂虐磨刀石。
5点我该回家煮饭了,不然踩了一天煤球的外婆回来吃什么。我不讲“义气”地逃跑了,留下绝望的小翠独自面对那只鹅。我以为结局肯定是她被她妈妈修理,没想到那只宁静而美丽的大白鹅最终还是被她干掉了,赶在她妈妈下班回家之前成为一锅大餐。我走了之后,不敢动刀子的她最后想出了一条“绝妙好计”:
她把鹅的身体放在门槛外,把鹅的长脖子搭在门槛上,然后闭上双眼,用力将门一“啪”……
第二天,小翠得意地把过程讲给我听,我觉得她挺聪明的,还勇敢,晚上便得意地转述给外婆听,外婆却蹙眉说了一句,丧德呢。这是外婆嘴里比较严重的词语。她老人家彪悍起来也骂人,但依仗的是声音大,出语并不恶毒。不是让人立眉毛的事,她轻易不用这两个字评价谁。见我茫然,外婆叹了一口气。说怪不得小翠的妈,一个人又要上班又要带孩子;也怪不得小翠,毕竟才11岁的孩子。但是,做这种事是不值得骄傲的。
我后来知道,是我当时将小翠奉为英雄般的神情语气让她担心了,她害怕我会从此失去对生命的敬畏,生出无知者的无畏心,以为只要敢于手起刀落,敢于将门猛的一“啪”就是厉害,就是勇敢。比起我的读书成绩,她更在乎这些老师不管的事。
也许平时面对长辈的端严,我们都曾腹诽过他们的小题大做。但所谓家教就是这么一种东西,它在我们的抵抗与不经意间生长,说不清是什么时候进入血液的。到自己做了母亲,我发现自己居然和外婆一模一样,我更留意的是儿子的性情与思想,至于会认多少字、加减能算到几位数,真不是第一时间关注的。
很快,我就因此挨了一记闷棍。
“不谈学习,母慈子孝;一谈学习,鸡飞狗跳。”
儿子上小学以后,尽管做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我和儿子的生活还是被这两句话归纳了。面对工厂流水线一样的教育模式,我并未如之前想象的那么强大。当我发现这一点的时候,简直悲催得想撞墙。
上小学的第一天,问起在学校里都做了些什么,老师教了什么,儿子一脸懵懂,想了半天告诉我:“今天下雨了,我帮××同学打伞了,我怕她的耳蜗淋湿。” ××是儿子班上一个戴助听器的女同学。一整天五节课,他什么都不记得,就记得这件事,认为很重要,很光荣。
好吧,我表扬了他,但是心里开始担忧。果然,从一年级开始,源源不断接到老师电话,描述他的种种问题,最大的问题是“懵”(即“不开窍”)。我知道这是老师留口了,换一个直接点的词,老师想说的应该是“不听话”。他的关注点总和别的孩子不同,更不是那种会察言观色的孩子,课堂上也坐不住,老认为课文没有课外书有趣,还经常冒出与语文老师不一致的想法:
考卷里的把词语连成句子,为什么只有“我送给妈妈一张美丽的卡片”是对的,“我送给美丽的妈妈一张卡片”哪里错呢?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为什么一定要答“表现了词人热爱生活、积极奋发的宽大胸怀”?他觉得作者就是想念兄弟了。
题目问喜欢不喜欢梅兰芳,他偏要答不喜欢,结果大叉叉。我企图开导他,只要是正面人物,一般都应该回答“喜欢”。梅兰芳你不喜欢吗?你还会唱他的“花好月圆人亦寿”呢。但是小子固执地说,他就是想知道,为什么不能答“不喜欢”?明明问的是“喜不喜欢”,意思就是他可以喜欢,也可以不喜欢。
终于找到了症结,该打的那个人是我。
从小告诉他事物有多面性,生活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独特的见解。从小鼓励他和我讨论;允许他不按照我的套路思考;允许他不停地追问为什么,问得我一头白毛汗去查资料——但在一座三线小城的普通小学里,老师们大多认为权威是必须维护的。比如老师用退学、开除吓唬调皮的学生,往往很奏效,但是到他这里不奏效了,因为他知道义务教育法。
面对整个社会铁板一块的成功标准与无坚不摧的教育体系,家长要么合谋,要么自戕。
我反复告诉儿子,有想法可以回家与妈妈说,不要在学校里说。老师也很辛苦,你想证明自己,只能靠提高分数……我不停地反思自己的错,不停地妥协,不停地犯怂,不想看到他成为另类,永远坐在没有同桌的角落,没有同学肯和他玩。没人关注你有没有别的优点,分数是唯一的标准。何况他还行为遭厌,如果成绩好也就罢了,偏偏每次考试的成绩都拉班级后腿,90分少之又少。除此,他还喜欢学狗叫,叫得那个像哟,女生们纷纷投诉。
我决定知错改错。
守作业,看二、三年级的孩子一张一张完成四五张卷子,还要听写、背诵,字迹一天比一天缭乱,上床时间一天比一天晚。因为没有给孩子的作业检查与签字,被老师指着孩子的鼻子说:“你妈妈是个不负责任的妈妈。”参加后进学生家长会,听“专家学者”在台上口沫横飞讲述要如何引导、如何定规矩,说实话那些玩意儿我愿意写的话,一晚上可以写三万字……
这样别扭地度过了两年,我心力交瘁。儿子的成绩并没有太大起色,我却把自己丢了。
当个性碰撞集体,大道理谁都懂,但有多少家长(尤其是本身力量薄弱,占据社会资源少的低端家庭)能够勇敢地对孩子说,不要在乎将来稳定的衣禄与主流社会评价体系的标准?作为母亲,我和农村的老太太们没有本质的区别。
有一天,陪作业陪到无名火起,我给了儿子一顿揍,问他为什么那么慢,为什么要写得那么慢?儿子抹抹眼泪,委屈地说:“妈妈,我觉得我不慢,我尽力写的。你和老师都拿班上写得最快的女生和我比,所以才觉得我慢。”
又想起外婆,她真是一个特别的妈。
她不催促自己的孩子写作业、考高分,她只关心他们吃饱穿暖,心情舒畅。她会在我的舅舅面临考试时把他拉出门,她说读书靠的是平时,不要熬夜,不要死关在屋里,我们去晒太阳。母子四个来到小河边,外婆洗衣裳,舅舅吹口琴,我的母亲和姨妈两个负责在周边的田地里挖野菜:野葱、荠菜、折耳根、灰灰菜、水芹菜。只要不旱,肥沃的田野总是回馈颇丰。有时舅舅还会往河里扔一根钓竿,如果有不怕吵闹的笨鱼儿贪吃蚯蚓,一家人就可以改善伙食了。
很多年过去,当他们回忆起那些生活片段时,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微笑。没有出人头地锦衣玉食,但是其乐融融。说得口舌泛干了,外婆给大家削上一盘地萝卜,悠悠然吹起洞箫。我在外婆的洞箫声里长大,我觉得家庭生活应该是那副模样。童年是活生生的日子,不是只能用来悬梁刺股的未来准备期。
二年级暑假,没有把儿子关起来写卷子,索性一家人开车去走名声响亮的318国道。三年级暑假,我们又去看青海湖。青海湖、茶卡盐湖、若尔盖花湖……美不胜收的旅程,每天车窗外都是变幻的电脑桌面。在那样的美景里,我豁然开朗。什么样的人生能定义为优秀?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被旁人用什么眼光去打量,是我与儿子所有矛盾的节点。如果我不在乎他将来的大学文凭出自著名学府还是普通学校,那么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外婆说不要给孩子设定未来,你怎么知道未来就是你想的那个样子?这话她有切身体会。无忧无虑过得正好,9岁那年却突然失去了母亲;没了母亲也还算衣食无忧,但父亲又染上了大烟瘾;后来,日本人打来了,外公上了徐州会战的前线;再后来,文夕大火,她的家与长沙城的千年文明一齐化为乌有,异乡飘零,生存全凭一腔顽强。
所以,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外婆说:你不要怕。
我学着外婆放手。有一天,零下的气温,窗外下着大雨,前一夜又睡得稍晚,儿子赖床了。我故意轻描淡写,好吧,不想起就不起,我帮你给老师打电话请假。儿子眨巴眼睛想了想,一骨碌坐起来:“不行,不上学我会变傻瓜的。今天还有科学课呢,我最喜欢科学课。”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下床穿衣服洗漱,自己冲牛奶下面包,自己去找雨伞。我躺回温暖的被窝,看着他忙碌的小身板,欣慰。昨晚他还伤心地对我说,他的女班长看他的眼神“好像很瞧不起的样子”,但现在他又忘怀那些打击了,真好。
外婆评价小翠杀鹅事件时告诉过我,为了吃肉杀死一只鹅不叫勇敢,坚持做自己认为对的事才是真勇敢。那只大白鹅是我的教案索引,顺着外婆的音容笑貌,我会想到很多。我觉得那天早上的儿子就挺勇敢,他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而我,也好像找回了一点点勇敢。
生活又变成我想要的样子。我继续是老师认为不负责的母亲,儿子继续是那个每天都有新花样的调皮鬼。
清晨,他会一脸惊喜地冲进大房间,指着黏在衣袖上的一根绒毛:“妈妈,妈妈,有小鸟昨天晚上来看我了。”我摸摸他的小脑袋,没有立刻告诉他,羽绒枕头的时间有点久,钻毛了。
他还喜欢开玩笑,比如放学回家按门铃,我问谁呀,他哑着喉咙的装大人:
“抄煤气。”
“我家没用煤气,你不如说你是送快递的。”
“好吧,您的快递。”
“我没买东西,不开门。”
“开门吧,我是你家的小狗儿。”
“我家没养小狗儿,只养了一个小人儿。”
“那么我是你家的小人儿。”
教育不能只教怎么考试,不教怎么生活。代际传承,延续了家族的思维方式,以及前人古拙的价值取向。有些东西会流失在时间的河流里,有些东西会一路蜿蜒直至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