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失望的童年

2017-01-24 20:38莫里
三联生活周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托儿所表弟女儿

莫里

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让她幸福或者成功。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给孩子一个不会失望的童年,

每代人都有自己出发的地方,有自己的土壤与疤痕。

不久前的周一,我带女儿去卫生院吃糖丸疫苗。她已经4岁多,在上幼儿园。虽然过了一年的集体生活,但还是不情愿去,更喜欢在家自由自在地玩。

北方冬日的天气很糟糕,树木萧瑟,阳光低垂,透过层层雾霾发出昏黄的光。我开着车带她去卫生院,然后再回到小区的幼儿园,送进班里。给她脱下大衣的时候,她的眼泪就开始噗噗地流下来。老师拉着她的手进去,她又转身跑回来抱住我的大腿。尽管我还是把她交给老师,头也不回地走了,但我能够理解她的伤心。我会想起很多年前,和父亲的一次分别,也是这样的场景。那是我人生记忆的起点。

我确实记得那件事,那是2岁时的春节后,父亲送我去妈妈单位的托儿所,那地方招收3岁前的孩子。其实就是关起来,有个老太太管吃喝,但毫无乐趣。孩子到3岁的时候,可以上正规幼儿园,才能逐渐体会到游戏与学习的快乐。我很抗拒去托儿所,尤其是想和父亲多玩一会儿,爬到沙发背上骑他脖子。但那天父亲必须送我去,我们步行穿过冬日寒冷的街道,天空灰黄,凄凉极了。我最后把着铁门哭闹,看着他的背影消失。

这段记忆不会错,反而经过岁月打磨后异常清晰和精炼,连那个托儿所的具体位置我都历历在目。我父亲也记得。这段场景是我们父子的共同记忆,他在我小的时候也会常常提起。科学家说,每个人不大会记得童年的事情,这被称作“童年失忆”,一般人的记忆起点应该是三四岁之后。但那场3岁前的分别,我却记得分毫不差,这是因为当时的心情吗?

有时候我也会揣测,女儿将来的记忆会从哪里开始呢?会是这次不情愿的分别吗?那么这种场景简直成了家族记忆。

我小的时候,父母分居在两个城市。他们是知识青年,不到18岁就背井离乡去了东北农村,在那里相识生下我。后来有了知识青年返乡的政策,父亲先把母亲和襁褓中的我送回了北京,他又留在了那里多待了一年,终于接了爷爷的班回到了天津。然后他们一直两地分居,直到再有一个新政策出来,他才从天津调到北京,一家人团聚。那时我大概10岁。

就像那个时代很多家庭一样,我们一家的离合聚散总是跟着政策走,跟着档案走,跟着单位走。人无法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等待并接受。我还记得父亲调回北京前,他必须去原先东北那个小县城取回自己当年的种种材料。

小时候,我是母亲带大的,因此也更珍惜和父亲相处的时光。一年中只有为数不多的探亲假,是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他那天送我去托儿所后,便要回天津,再见恐怕要几个月后。

我又是独生的一代,没有兄弟姐妹做玩伴。假期里,最喜欢和表弟在一起住几周。我们一起捉蜻蜓,游泳,滑旱冰。开学前,表弟回家,也会让我难过伤心好几天,感到生活了无趣味。也许,现在有大量玩具、动画片和电子游戏做伴的孩子们不大能体会到。

于我而言,童年的记忆,逃不过“孤独”两个字。我总是下午5点钟站在院门口等妈妈下班回家,晚了5分钟都会令我焦虑。我很早开始自己描摹小儿书,开始看武侠小说,因为这些都是可以一个人做的事情。当我有了女儿之后,我特别能理解那种孩子的分离焦虑症。我没有办法解决,这是生活残酷的一面。她的成长便是在与父母的不断分离中,奋力完成的。

父亲缺席的另一个后果,就是更多的“失望”。母亲不太可能给我一个丰富的童年生活,她要工作,要做家务,用自己的工资养活我。那时一周还要上6天班,只有周日能休息。我想去游乐场,去动物园,去郊外玩儿,可很难实现。于是,我总是失望。明明周末计划去公园,但因为某个意外原因就被取消了。一次,两次,很多次。有一次美好的回忆,是母亲骑车带我去公园采摘标本。那是深秋时节,我们在小山坡上摘了很多枫叶,回家后小心翼翼地夹在字典里。

今天想来,那些落空后的失望,也许是母亲对我的欺骗。天气不好,要加班,这些都是理由。她答应我,敷衍我,让我在期待中等到周末,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次数太多,每次我在有所期待前,总是内心忐忑不安。失望最终会让人悲观,甚至不自信。

很长时期以来,父母对我的“欺骗”都让我郁闷。我认为对待孩子,应该给他合理的承诺,并尽力信守承诺。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而不是敷衍后用谎言或意外搪塞。因为孩子内心总是真诚的,他总是选择相信。

心理学常常提及“补偿心理”,指的是父辈会在孩子身上弥补自己的遗憾,即使这种遗憾被藏得很深。我今日为人父,所做的努力,便是期望孩子有一个不曾失望的童年。

我答应她周末去海洋馆,即使临时有加班或出差,我也会硬挤出时间陪她去。我答应给她讲几个睡前故事,再忙也会尽力完成。我承诺带她去海边,便一家三口出游,而没有把她送回外婆家而独自逍遥。女儿希望跟我们生活在一起,我们轮流提前到3点半下班,4点半前赶到幼儿园接她回家。只要允许,我们都会把她带在身边照看。周末带女儿去学跳舞,在拥挤的走廊内常常看到那些为父母者将电脑放在膝盖上,还在挤出时间修改PPT。我总有遇见同类之感。

归根结底,我很害怕看到孩子失望的眼神。

小时候,我尚有表弟们可以玩耍。而女儿这一代,则连表弟、表妹都没有了,愈发显得孤独。她在幼儿园有要好的两对双胞胎——姐姐、妹妹和哥哥、弟弟。有时,她回家不开心,可能是妹妹或姐姐偶尔冷遇了她。不论我如何尽力陪伴,她最好的玩伴还是那些同龄孩子。孤独,不是我能够完全解决的。

于是,我们就主动建了一个小群体,5个孩子结成玩伴,每个周末至少搞一次家庭聚会,或者出去郊游。这周聚会在我家举行,她提前和妈妈动手做了牛奶布丁,分给朋友们吃。外面飘起了小雪花,孩子们拉着手跑到外面,像过节一般兴奋。我会抱怨幼儿园每个节日都要搞亲子活动,给孩子布置一些“作业”,这些作业最终还是家长完成的。但我还是在网上下了视频,笨拙地学习雕刻南瓜头,制作灯笼,带着擀面杖去幼儿园包饺子。

这个年龄,我不知道能给她带来什么,但至少奋力去给她一个没有失望的童年。我也知道,失望本身就是生活与世界的一部分,甚至就是生活的真相,我们的失望也远远多于所得。如果按照这样的逻辑,我应该让她逐渐接受失望,越早接受,越早免疫于伤害。但作为一个在失望中长大的父亲,我更倾向于正向的教育方式,营造美好,不刻意制造挫折。

去年,我策划了一次开车去东北旅行。我们带着孩子,开车穿越了茫茫的大草原,翻过覆盖着白桦林的高山。回程的时候,我特意绕路去了父母当年插队的地方,那是内蒙古东部一个平凡的村庄。我在那里长到一岁半,此后从未回去,完全没有记忆。

那次,我终于看到了那里的景象,村庄外围是无边无际的青纱帐,传说中的大清河早已改了道。正如我父亲所说的,沙地里种的西瓜味道奇酸,只要瓜子不要瓜肉。太阳仿佛永不落山,汽车开过尘土飞扬。

我拜访了母亲当年的闺蜜——村长的女儿张姨。她带我去看母亲当年居住的地方,就在村大队部的对面,一套已被翻新的农家院。我想象着,16岁的母亲和17岁的父亲,从千里之外来到这里。他们就像一件货物、一件行李一样,被扔在了这个院子里,继续自己的成长。

我抱着女儿在村口的牌子下照了一张相。每代人都有自己出发的地方,有自己的土壤与疤痕。我不知道自己是否真能给孩子一个不会失望的童年,也不知道是否真的能让她幸福或者成功。

她很快就会长大。此前,我只能这样陪伴她,爱护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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